《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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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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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漆黑的一片,心里也漆黑一片。程先生禁不住落下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这样伤感,像是没有道理,可伤感却是不可抗拒。从苏州回来后,他再

也不去找王琦瑶,心像死了似的。照相机也是不碰,彻底地忘了。他一早一晚地

进出家门,总是视而不见地从那照相间穿过,径直进了卧室,或者出了家门。那

一切都是不堪入目的。这一年,他已是二十九岁了,孤身一人。他不想成家的事,

也没什么事业心,照相这点嗜好,也算是过去了。他真是一无所有的样子,还是

万念俱灰的样子。他戴着礼帽,手里还拿了一根斯迪克,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好

像是一幅欧洲古典风景。那绝望一半是真,另一半是表演,表演给自己看,也给

人家看。这表演欲里还蕴含着一些做人的兴趣和希望的。

当程先生找王琦瑶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在找程先生,那就是蒋丽莉。蒋丽莉

找程先生也是遭受挫折的,可她却不服输。她先到程先生供职的洋行去,那里的

人说程先生早就不来上班。据说去了另一家洋行。她就到另一家洋行去问,另一

家洋行则从来没听见过程先生的名字,她只能再回到原先那家洋行去打听程先生

的住处。被问的人两次见这小姐问程先生,又是急不可耐的样子,便有意隐了不

说,怕给程先生招麻烦,自己也要担责任。蒋丽莉这时就想去找王琦瑶了。她明

知道是不合情理,可她是不管这些的。然而,此时此刻,竟连王琦瑶也不见了。

蒋丽莉也想过这两人会不会在了一处,但细想过便觉不会,程先生那方面没

有结婚的消息,王琦瑶这边也没有。最后,她是通过吴佩珍,从那导演的途径,

得到了程先生的地址。去找吴佩珍的时候,两人都避开王琦瑶不提,但心里却全

是王琦瑶。她们虽然同学多年,可很少有接触,现在,彼此是由王琦瑶曲曲折折

地联系起来。这王琦瑶是她们各人心里的一个伤痕似的纪念。蒋丽莉去找程先生

的那股劲头,什么也阻挡不了,终于得了他地址的那一天,她便去了他家。

电梯将她送上了顶楼,程先生的门关着,按了几声铃也没回应。程先生还没

回家,她便在门口等着。楼梯口的窗户是临黄浦江的,已是薄暮时分。江水是暗

红色的,有轮船的汽笛传来。蒋丽莉倚着楼梯栏杆站着,心里也是渺茫。程先生

什么时候回来呢?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见他了呀!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样的情景?那

第一次见他又是什么样的情景?思绪涌上心来,百感交集。晚霞在天边结起了红

云,一朵一朵,迅速地变深变黑,有鸽子在飞,一点一点的,不知飞往了哪里。

楼里的顶灯亮了,程先生还没有回来。蒋丽莉的腿也站酸了,还觉着了寒意,

却不觉一点饿。电梯总是在下边升降,再不上来的。那升降的声音虽是静静的,

却格外地清晰入耳。有一阵子特别频繁,是下班回家的时分,可还是不上顶楼。

蒋丽莉干脆在楼梯上铺块手绢坐下来等。她不相信程先生会不回来,她也不相信

她会找不到程先生。窗外是有光的夜空,也有雾。这楼里满是肃穆的空气,门都

是威严紧闭,没有人间冷暖的。偶尔有谁家的门启开一回,传出点人声和饭菜的

香气,才找回一些生活的信心似的。蒋丽莉感觉到身下大理石沁出的凉气,她双

手抱着胳膊,有点蜷缩的,干脆把时间都忘了。然后她就听见电梯一直升上了顶

楼。

程先生走出电梯,她几乎没有认出来,也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本来就瘦

削,这时几乎形销骨立,剩个衣服架子,挂了礼帽和西装,再拄着斯迪克。她也

不去追究程先生这般憔悴是因何人,只觉得一阵鼻酸。她叫一声〃程先生〃,就

落泪了。程先生却是有点懵了,半天回不过神来,等渐渐明白,看清了眼前的人,

不由的往事回到眼前。

程先生和蒋丽莉别后重逢,各人都怀着一段遭际,伤心落意的,见面便分外

亲切。虽然不是相知相爱的人,却是茫茫人海中的两个相熟,有一些共同的往事

和共同的旧人。他们两人的见面,是把中断的故事再续了起来,却各是各的一段,

支离破碎。因此也是感慨丛生,悲喜交加。程先生开了门,打开灯,引蒋丽莉进

了房间。蒋丽莉是头一回来到这里,无比的惊奇。照相间虽然荒芜了,却也是另

一个世界。她走过去,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摸了满手的灰。程先生在一边看着,

忽也有些唤回,走去揭开灯具上罩的布,灰尘像一场小雨似的。他说:蒋丽莉,

你坐好,我给你照张相吧!蒋丽莉便坐下,沾了一旗袍的灰。灯亮的一刹那,程

先生竟一阵恍惚,以为眼前这人是王琦瑶,再一定睛,才见是蒋丽莉。她端坐着,

双手搁在膝上,脸上是紧张和幸福的表情。她的全身心都是在程先生目光的笼罩

里,不敢动不敢笑的。她真希望这一刹那是永远。可是程先生手里的快门响了,

灯灭了。她还怔着,却听程先生在同她说话,问她有没有见到王琦瑶。蒋丽莉热

腾腾的心凉了一凉,她生硬着口气说:程先生,我还没吃饭呢!程先生愣着,不

明白她吃不吃饭于自己有什么责任。蒋丽莉又说:我下午就来这里,等到你至今。

程先生便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那样子是像大男孩的。蒋丽莉不由柔和了语

气,说:程先生,陪我吃晚饭怎么样?程先生就说好,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出了楼,见那灯和星光在江面相映成辉,车和人都是活跃的,心里便也有些

沸腾。程先生兴致盎然地说:蒋丽莉,我要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吃饭。蒋丽莉

说:无论你带我去哪里,我总是服从。程先生便在前边带路,脚步飞快,蒋丽莉

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程先生走着走着,脚步又沉缓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蒋

丽莉问他话,他也没在意。就这样,来到一个小小的饭馆。走上窄窄的木楼梯,

是普通人家的沿街的二楼,好像不专为饭馆陈设的。临窗的餐桌刚撤下,他们便

坐上了。楼下是嘈杂的小马路,水果摊前的灯光和馄饨铺的油烟汽混淆着,扑面

而来。程先生也不问蒋丽莉爱吃什么,兀自点了糟鸭蹼,干丝等几个菜,然后就

对了窗外出神。停了一会儿,说,有回同王琦瑶在这里吃饭,忽然想吃橘子,就

用一根绳子系了手绢和钱吊下去,让摊主包了几个橘子,再又吊上来。程先生很

久不提王琦瑶的名字,是躲避,也是自伐,要痛上加痛似的。今天见了蒋丽莉,

是不由地要提起,一提起就放不下了。他也不为蒋丽莉的感情着想,甚至有些借

着这感情任性胡来,本能里是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蒋丽莉都只有听的份。

蒋丽莉虽说知道程先生和王琦瑶的往来,可这样听程先生正面描绘还是头一

遭,她有些气,有些急,还有些委屈,便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程先生这才收住

了话,不知所措地望了蒋丽莉,一个字的劝慰也没有的。蒋丽莉哭了一阵,不哭

了,摘下眼镜擦了眼泪,强笑道:程先生,我等你这大半天,难道是为了来听你

说王琦瑶的吗?程先生就低了头,望着桌面的缝出神。蒋丽莉又说:难道不说王

琦瑶别的话一句也没有吗?程先生就惭愧地笑笑。蒋丽莉扭头对了窗外。水果摊

上不是橘子,而是黄金瓜,很灿烂的颜色,赌气也想像王琦瑶那样买个瓜,又觉

得重蹈旧辙没什么意思。桌上的菜也是王琦瑶爱吃的,那人是叫王琦瑶收了心去

的。可无论怎么样,王琦瑶是无影无踪,千呼万唤没回应的,是人还怕个影子吗?

蒋丽莉振作了一些,她讽刺地一笑,说:你程先生再牵记王琦瑶,王琦瑶却

并不牵记你,你的心可不是白费了?这话说到了程先生的痛处,可他毕竟是个男

人,没叫眼泪流下来,只是把头垂到了桌面上。蒋丽莉又有点心疼,就换了口气

说:其实,我也在找王琦瑶,可是没消息,她家的人,全是封口瓶子的嘴,半点

真情也探不出来。程先生抬起头,很可怜地说:你再去问一次呢?兴许多问问就

能问出,你是她的好朋友。蒋丽莉听见〃好朋友〃这话便心头火起,她大了声说

:朋友值几个钱?我现在可再不信朋友的话了,全是骗人,越是朋友越栽得厉害。

这话也是说到要害处的,程先生不敢出声,只听着。蒋丽莉出了气,渐渐平静下

来,停了会儿,又说:其实我倒是不怕去问的,心里也是很好奇,看她家的人神

秘兮兮的样子,说出来只怕吓人一跳。听她这么一说,程先生倒不敢求她去问了。

其实,王琦瑶住进李主任为她租的爱丽丝公寓,可算是上海滩的一件大事,

又是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也是乱世里的一件平安事吧!只不过程先生是另一个社

会的人,又由于灰心,竟是有些隔世起来。蒋丽莉呢,则因为寻找程先生,凡事

都搁置一旁,不闻不问。待到静下心来,稍留些神,不用问,消息自己就来了。

消息的来源,不是别人,正是蒋丽莉的母亲。她说:你那同学,在我们家住

过一阵的,在做女寓公了呢!据说还是李主任的人。蒋丽莉就问哪个李主任,她

母亲其实也搞不清李主任是谁,不过鹦鹉学舌而已,只说是个大人物,无人不晓

的。

蒋丽莉心里暗暗一惊,心想王琦瑶怎么走了这一条路,这才想起她家人吞吞

吐吐的神情,正是合了这事实。母亲又说:这样出身的女孩子,不见世面还好,

见过世面的就只有走这条路了。这话虽是有成见的,也有些小气量,但还是有几

分道理。可蒋丽莉不要听,一甩手走了。

王琦瑶是伤了她的心,她也正期望王琦瑶早日有归宿,好把程先生让给她,

但这消息依然叫她难过,心里还存了一丝不信。她想:王琦瑶是受过教育的,平

时言谈里也很有主见,怎么会走这样的路,是自我的毁灭啊!然后她就着手去作

进一步的调查,想证明消息的不确实。而事情则越来越确凿无疑,连王琦瑶住的

哪一幢公寓都肯定的。蒋丽莉还是不信,她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何不自

己走一趟,找到那王琦瑶,倘若真是这样,程先生也好死心了。这时她才想起程

先生。这事本是程先生所托,如今却成她自己的事一样了。程先生将会如何的伤

心!这念头刺痛了她。她痴痴地想了半天,觉得了自己的可怜。从小到大,都是

别人为她做的多,惟有两个人是反过来,是她为他们做的多,这就是王琦瑶和程

先生,偏偏是这两个人,是最不顾忌她,当她可有可无。

爱丽丝公寓这地方,蒋丽莉听说过,没到过,心里觉得是个奇异的世界,去

那里有点像探险,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遭际。再加是个阴霾很重的下午,乌云压顶

的,心情沉郁得厉害。她乘了一辆三轮车,觉着那三轮车夫的眼光都是特别的。

车从百乐门前走过时,已有了异常的气氛。车停在路口,她付钱下车,然后

走进了弄堂的铁门,背后也是有眼睛的。那弄内悄无声息,窗户都是紧闭,窗内

拉着帘子,有一幅帘子上是漫洒的春花,有些天真的乡气。蒋丽莉似乎嗅见了王

琦瑶的气息,她想:王琦瑶真是在这里的啊!她有些胆怯地按了电铃,不知是盼

还是怕那开门的人就是王琦瑶。天就像要挤出水来的样子,阴得不能再阴。门开

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脸,看不清眉目的,问她找谁,说的是浙江口音。她说找王

琦瑶,是她的同学,姓蒋。门重又关上,只一小会儿便开了,让她进去。客厅里

很暗,打蜡地板反着棕色的光,客厅那头的房门开着,有一块亮光,光里站着王

琦瑶,穿了曳地的晨衣,头发留长,电烫成波浪,人就像高大了一圈。她们俩都

背着光,彼此看不清脸,只看见身形,是熟又是生。王琦瑶说:你好,蒋丽莉。

蒋丽莉说:你好,王琦瑶。她们说过这话便走拢过来,到了客厅中间的沙发前,

这时,那浙江娘姨端来了茶,两人便坐下。王琦瑶又说:蒋丽莉,你母亲好不好?

还有你兄弟好不好?蒋丽莉一一回答了好。窗帘上透进些微天光,映在王琦瑶的

脸上。

她比以前丰腴了,气色也鲜润了些,晨衣是粉红的,底边绣了大朵的花,沙

发布和灯罩也是大花的。蒋丽莉眼前出现王琦瑶昔日旗袍上的小碎花,想那花也

随了主人堂皇起来的。

她们面对面坐着,有些没话说。由于物人皆非,连往事也难再提,甚至都好

像想不起的。停了一会儿,蒋丽莉说:是程先生托我来看你的。王琦瑶淡淡一笑,

说:程先生在忙些什么呢?还是成天地照相,洗印?那照相间里有没有添新设备?

记得有几盏灯是烧坏了,准备再买的。蒋丽莉说:他早已不碰那些东西了,

别说是照相的灯,只怕连一般的电灯都快拉不亮了。王琦瑶又笑了,说:这个程

先生啊!好像程先生是个顽皮的小孩。然后她对蒋丽莉说:你呢,什么时候戴博

士帽呢?这时,连蒋丽莉都成了小孩。王琦瑶活跃起来。接着说:写了什么新诗

没有?

蒋丽莉沉下了脸,想她有点欺人,却不知是仗着什么,便反诘道:王琦瑶,

你呢?

是不是很好?王琦瑶微微一昂下巴,说:不错。这表情是过去不曾有过的,

带着慷慨凛然之气,做了烈士似的。王琦瑶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还知

道你母亲心里在想什么,你母亲一定会想你父亲在重庆的那个家,是拿我去作比

的;蒋丽莉,你不要怪我说这样的话,我要不把这话全说出来,我们大约就没别

的话可讲,在你的位置当然是不好说,是要照顾我的面子,那么就让我来说。蒋

丽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的样子,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王琦瑶的聪敏过人,

可谓一针见血。王琦瑶接着说:对不起我要做这样的比喻,怎么比喻呢?你母亲

是在面子上做人,做给人家看的,所谓〃体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重庆的

那位却是在芯子里做人,见不得人的,却是实惠。你母亲和重庆那人各得一半天

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至于谁是哪一半,倒是不由自己说了算,也是有个命

的。

蒋丽莉此时此刻脸不红心也不跳,虽是拿她父母做例子,却是像上课似的,

全是处世为人的道理。这道理还不是那些言情小说上的粉饰过的做梦般的道理,

是要直率得多,也真实得多。王琦瑶也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似的,不动心不动气。

她又说:要说自然是面子和芯子两全为好,也就是圆满的意思了,可人的条件都

是有定数,倘若定数只能面也凑合,里也凑合,还不如丢下一边,要个满满的半

边,也是不圆满里的圆满;再说,还有句老话叫做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呢!缺一

半,另一半反可更牢靠更安全还说不定呢!蒋丽莉听了王琦瑶这一席话,心想方

才被她看成小孩并不吃亏,这些道理是可与做她母亲的人去平齐的。

正像王琦瑶说的,把这话说出来,别的话便也好说了。这是最大的忌讳,摆

出来也不过如此的,更何况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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