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手里的花却投在了王琦瑶的篮子里。王琦瑶唤起他的不是爱美的心情,而是
怜惜之意。四十岁的男人是有怜惜心的,这怜惜心其实是对着自己来,再折射出
去的。四十岁的人,哪个是心上无痕?单单是时间,就是左一道右一道的刻划。
更何况是这个动荡的时日,李主任这样的风云生涯,外人只知李主任身居高
位,却不知高处不胜寒。各种矛盾的焦点都在他身上,层层叠叠。最外一层有国
与国间;里一层是党与党间;再一层派系与派系;芯子里,还有个人与个人的。
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牵一发动千钧。外人只知道李主任重要,却不知道就是
这重要,把他变成了个活靶子,人人瞄准。李主任是在舞台上做人,是政治的舞
台,反复无常,明的暗的,台上的台下的都要防。李主任是个政治的机器,上紧
了发条,每时每刻都不能松的。只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也是皮
肉做的人。
女人是一点政治都没有,即便是勾心斗角,也是游戏式的,带着孩童气,是
人生的娱乐。女人的诡计全是从爱出发,越是挚爱,越是诡计多端。那爱又都是
恒爱,永远不变。女人还是那么不重要,给人轻松的心情,与生死沉浮无关,是
人生的风景。女人也是李主任的真爱,但爱不是李主任的人生大业,连附丽都谈
不上的,有点奢侈的意味。但因李主任有实力,便也谈得上奢侈了。李主任的正
房妻子在老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另有两房妻室,一房在北平,一房在上
海。而与其厮混过的女人就不计其数了。李主任是懂得女人的美的,竞选〃上海
小姐〃,他还是评委之一。在他这样的年龄,不再是用眼睛去审视女人,而是以
心情去体察的。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迷过明眸皓齿的美人,有一句话叫做〃秀
色可餐〃,他要的就是这个〃可餐〃,是感官的满足。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也随
了感官需求的日益满足,他的要求开始变了。他要一种贴心的感受。他走过许多
地方,见过各地的女人,北平女人的美是实打实的,可却太满,没有回味的余地
;上海女人的美有余味,却又虚了,有点云里雾里,也是贴不住。由于时尚的风
气,两地的女人都走向潮流化,有点千人一面,即使有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
终是落入窠臼。入目的没有,入心的更没有。这些年,看上去他对女人的心似乎
是淡了,其实却是更严格,是有点真心难求的苦衷。
王琦瑶却打动了李主任的心了。他本是最不喜欢粉红这颜色,觉得女人气太
重,把娇媚全做在脸上,是露骨的风情。可王琦瑶穿上的粉红却化腐朽为神奇,
是焕然一新的面目。那粉红依然是娇媚做在脸上,却是坦白,率真,老实的风情。
旗袍上的绣花给人一针一线的感觉,仔细认真的表情。他发现他是错怪了这
颜色,这颜色是天然的女人气,风要吹,水要流的,怪就怪街上那些女人们穿坏
了它,裁缝也是帮凶,做坏了它。这原来是何等赏心悦目啊!但李主任是女人看
多了,眼睛难免缭乱,判断反倒谨慎和犹疑。虽然把花投在了王琦瑶的篮里,却
也并非忘不了,加上百事缠身,女人也缠身,更腾不出空去牵记王琦瑶。是在百
货楼开业,请他参加庆典,他随意问了声,谁来剪彩,回说还没定,也许请某女
士。某女士是位电影明星,也是投其所好,因是与李主任有一段的。李主任听了
则说,不如请那三小姐呢!于是王琦瑶便被请了来,坐在了他的身边。那粉红缎
旗袍在近处看是温柔如水,解人心意,新做的发型是年轻装老成,懂事和乖觉的。
等到她问他化妆品牌子,他是由衷地微笑起来,非但不见怪,还正中他下怀,他
要的就是这个,世外人间。再见她知错不语的样子,不由地怜从中来,暗暗做了
决定。
在女人的事情上,李主任总是当机立断,不拖延,也不迂回,直接切入正题
的。是权力使然,也是人生苦短。晚宴之后,他说用他的车送王小姐回家。王琦
瑶不知该怎么回答,却见众人像开道似的闪开,簇拥着他们往门外走。王琦瑶看
见人们恭敬奉承的目光,虽知是狐假虎威,心里也是有点得意的,还对那李主任
有了些认识。上车时,是李主任亲自为她开门和关门,便有一种懵懂的惊喜生起。
李主任上了车坐在她身边,身材虽不高大,可那威严的姿态,却有一股令人
敬畏的气势。李主任是权力的象征,是不由分说,说一不二的意志,惟有服从和
听命。
李主任一路都没说话,车窗是拉了窗帘,有灯光映在帘上,一闪一闪的。王
琦瑶不由猜想:李主任在想什么呢?这半天,直到此时,王琦瑶才生出些类似希
望的好奇,她想:这一天将怎样结束呢?车在马路上滑行,白纱帘上的灯光是成
串的。
这个不夜城真是谜一样的,不到时候不揭晓。什么才是时候呢?谁也不知道。
王琦瑶心里是惴惴的,还是听天由命的。她似乎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为她决定好
了,想也是白想。这便是李主任,而不是程先生了。李主任是决定一切的,而程
先生则是要由别人替他决定的。汽车到王琦瑶家,李主任才侧过头说,明晚我请
王小姐便饭,不知王小姐肯不肯赏光。虽是客套的谦词,因是李主任说的,便是
有权力的谦词,是由你决定,又是不由你决定。王琦瑶慌慌地点了头,李主任又
说明晚七点来接,伸手替她开了车门。
王琦瑶站在自家大门前,望了那汽车一溜烟地驶出弄堂,做梦一般。那李主
任是头一回看见,他对自己却像有千年万载的把握似的,他究竟是谁呢?王琦瑶
的世界非常小,是个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有光荣也是衣锦脂粉的
光荣,是大世界上空的浮云一般的东西。程先生虽然是个男人,可由于温存的天
性,也由于要投合王琦瑶,结果也成了个女人,是王琦瑶这小世界的一个俘虏。
李主任却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瑶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这小世界
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础一样,是立足之本。她慢慢地推门进屋,
楼下客堂暗着,有饭菜的油腻气,灶间倒亮了灯,是几个串门的娘姨在切切嗟嗟,
说些东家的坏话。她上楼到了自己屋里,一时睡不着,就坐着看窗外。窗外是对
面人家的窗户,一臂之遥的,虽然遮了窗帘,里头的生计也是一目了然的,没有
什么意外之笔。王琦瑶想着明天的晚上,有着些莫名的憧憬。昨天的事情都已经
过去很久了,想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她计划着明天穿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发型。
她敏感到李主任对她有意,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有意,便也不知该往何处用心。
但她心里总有一条顺其自然的信念,是可以不变应万变。她知凡事不可强求,自
有定数的天理,她也知做人要努力的道理。因此,做什么都需留三分余地,供自
己回转身心。而那要做的七分,且是悉心悉意,毫不马虎的。
第二天,王琦瑶还是原先的发型,换一件白色滚白边的旗袍,一半家常,一
半出客的样子。妆却是化重了一些,正红的胭脂和唇膏,不致叫那素色扫兴的意
思,臂上挽一件米黄的开司米羊毛衫,不是为穿是为配色。汽车还是停在前弄,
那司机下车叩的门,不轻不重的两下,受过规矩的模样。王琦瑶走过天井去时有
些慌张,那李主任虽是昨晚才见,这时却不知何人何故,事情总有些突如其来。
她坐进汽车,迎面看见李主任的微笑,老朋友似的了。虽还是不多话,但毕
竟一次熟似一次,是略为亲切的气氛。车走在中途,李主任低头看看她膝上的手
提包,指一指上面的珠子说:这是什么?王琦瑶老实回答说,是珠子。李主任便
恍悟道:哦,是这样!王琦瑶才知是逗她玩,便也一报还一报地点了李主任手上
的戒指说:这是什么?李主任不说话,拿过她的手,把那戒指套在了她的指头上。
王琦瑶又慌了,想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头,话收不回,手也抽不回。幸好,那戒指
空落落的套不住,李主任只得拿回去,说,明天去买一个。说话时车已到了地方,
是公园饭店。门口的人都像是认识他的,说道:李主任来了!便往里请。进了电
梯,一直上到十一层,早有人迎候着,领进单间的雅座,靠了窗的,窗下是一片
灯海。
李主任并不问王琦瑶爱吃什么,可点的菜全是王琦瑶的喜爱,是精通女人口
味的。等待上菜时,他则随便问王琦瑶芳龄多少,读过什么书,父亲在哪里谋事。
王琦瑶一一回答,心想这倒像查户口,就也反问他同样的问题。本也不指望
他回答,只是和他淘气,不料他却也认真回答了一二,还问王琦瑶有什么感想。
王琦瑶倒不知所措了,低下头去喝茶。李主任注意她片刻,然后问:愿不愿继续
读书?
王琦瑶抬头说:无所谓,我不想做女博士,蒋丽莉那样的。李主任就问蒋丽
莉是谁?王琦瑶说是个同学,你不认识的。李主任说:不认识才要问呢。王琦瑶
不得已说了一些,全是琐琐碎碎,东一句西一句的,自己也说不下去,就说:和
你说你也不懂的。李主任却握住了她的手,说:如要天天说,我不就懂了?王琦
瑶的心跳到了喉咙口,脸红极了,眼睛里都有了泪,是窘出来的。李主任松开手,
轻轻说了句:真是个孩子。王琦瑶不由抬起了眼睛,李主任正看窗外,窗外是有
雾的夜空,这是这城市的制高点了。后来,菜来了,王琦瑶渐渐平静下来,回想
方才的一幕,有些笑自己大惊小怪,想她毕竟是有过阅历,还有程先生事情的锻
炼,怎么也不至于是这样。便重整旗鼓似的,找些话与李主任说。她那故作的老
练,其实也是孩子气的。李主任也不揭穿,一句句地回答。她问他每天看多少公
文,还写多少公文,后又想起,那公文都该是秘书写的,他只签个字便可,便问
他一天签署多少公文。李主任拿过她的手提包,打开来取出口红,在她手背上打
个印,说,这就是他签署的一份重要公文。
第三天,李主任又约王琦瑶吃饭,不过约的是午饭。饭后带她去老凤祥银楼
买了一枚戒指,是实践前日的承诺。买完戒指就送她回了家。望了一溜烟而去的
汽车,王琦瑶是有点怅惘的。李主任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来去都不由己,只由
他的。明知这样,还要去期待什么,且又是没有信心的期待,彻底的被动。以后
的几天里,李主任都没有消息,此人就像没有过似的。可那枚嵌宝石戒指却是千
真万确,天天在手上的。王琦瑶不是想他,他也不是由人想的,王琦瑶却是被他
攫住了,他说怎么就怎么,他说不怎么就不怎么。这些日子里,王琦瑶成天的不
出门,程先生也拒绝见的。倒不是有心回避,只是想一个人清净。清净的时候,
是有李主任的面影浮起,是模糊的面影,低着头用眼里的余光看过去的。王琦瑶
也不是爱他,李主任本不是接受人的爱,他接受人的命运。他将人的命运拿过去,
一一给予不同的负责。王琦瑶要的就是这个负责。这几日,家里人待王琦瑶都是
有几分小心的,想问又不好问。李主任的汽车牌号在上海滩都是有名的,几次进
出弄堂,早已引起议论纷纷。王琦瑶的闭门不出也是为了这个。上海弄堂里的父
母都是开明的父母,尤其是像王琦瑶这样的女儿,是由不得也由她,虽没出阁,
也是半个客了。每天总是好菜好饭地招待,还得受些气的。做母亲的从早就站到
窗口,望那汽车,又是盼又是怕,电话铃也是又盼又怕。全家人都是数着天数度
日的,只是谁也不对谁说。王琦瑶有几日赌气想给程先生打电话,可拿起电话又
放下了,觉得这气没法赌。赌气这种小孩子家家的事,怎么能拿来去对李主任呢?
和李主任赌气,输的一定是自己。王琦瑶晓得自己除了听命,没有任何可做
的。
于是也就平静下来,是无奈,也是迎接挑战。她除了相信顺其自然,还相信
船到桥头自会直,却是要有耐心。这是茫然加茫然的等待。等到等不到是一个茫
然,等到的是什么又是一个茫然。可除了等,还能做什么?
李主任又一次出现,是一个月之后。王琦瑶已经心灰意懒,不存此念。李主
任让司机来接王琦瑶,司机在楼下客堂等着,王琦瑶在亭子间里匆匆理妆,换了
件旗袍就下来了。旗袍是新做的一件,略大了一些,也来不及讲究了。前一日刚
剪了头发,也没烫,只用火剪卷了一下梢。人是瘦了一轮,眼睛显大了,陷进去,
有些怨恨的。就这么来到四川路上的酒楼,也是雅座,里面坐了李主任。李主任
握了王琦瑶的手,王琦瑶的泪便下来了,有说不出的委屈。李主任将她拉到身边
坐下,拥着她,两人都不说话,彼此却有一些了解的。李主任此一番去了又来,
似也受了些折磨,鬓边的白发也有了些。不过,这折磨不是那折磨,那只是一颗
心里磨来擦去,这却是千斤顶似的重压在上,每一周转都会导致粉身碎骨的险和
凶。两人都是要求安慰的,王琦瑶求的是一古脑儿,终身受益的安慰;李主任则
只求一点。各人的要求不一样,能量也不一样,李主任要的那一点,正好是王琦
瑶的全部;王琦瑶的一古脑儿,也恰巧是李主任的一点。因此,也是天契地合。
王琦瑶偎在李主任的怀里,心是落了地的,很踏实的感觉。李主任钢铁的意
志这时也化作了水。他想的是,女人这东西,是纷乱喧嚣的尘世里惟有的清音。
王琦瑶却什么都不想,有了李主任就有了一切似的。两人相拥了一会儿,李
主任推开她一些,托起她下巴注视她的脸,那脸越发像个孩子,神态也是托付和
依赖,孩子似的不争气。李主任虽见过许多女人,各路的都有,各种情形的也有,
但在他这样的人事坎坷的中年,遇到如此不明就里全心信托的女人,所唤起的似
苦似甜的心情,都有着异常的征服力。李主任再次把王琦瑶拥进怀里,问她这些
日子在家里做什么。王琦瑶说在家数手指头。问她数手指头做什么。王琦瑶就说
:看你去几日才回来呀!李主任把她又搂得紧一些,心里感叹:看她是个孩子,
可女人会的她都会。停了一会儿,王琦瑶也问他这些日子做什么,李主任说:签
公文呀!两人都笑了。王琦瑶想他居然还记得那一日的玩笑,可见心里也是存个
她的。
四川路上的夜晚是要平凡和实惠得多,灯光是有一处照一处,过日子的灯光。
那酒楼的饭也是家常的,虽是油烟气重了些,却很入口。玻璃窗上蒙了人的
哈气,有点模糊。窗里倒显得暖暖融融的,滋生着一些同情。李主任松开王琦瑶,
让她坐回位子上,说他已派人去租下一套公寓,就给王琦瑶住。他会经常去看她,
假如她觉得寂寞,可以有时让母亲陪她,当然,他也会替她请个小大姐。她要愿
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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