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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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 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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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赵烈文站起。杨国栋、彭寿颐也站起来。他们知道曾国藩要进内室与春燕遗体告别,便告辞出门。

“惠甫陪我下两盘围棋。你们两个回去吧!”曾国藩挥挥手。

“还下棋?”赵烈文惊愕得睁圆了眼睛,他对曾国藩此时的心态捉摸不透,只得重新坐下。几个子摆下后,赵烈文看出曾国藩的棋法紊乱,悄悄地说:“中堂,今天不下了吧!”曾国藩不做声,很快按下一子,赵烈文只得硬起头皮陪着,心里百思不解。一局未终,曾纪泽带着几个衙役进来,衙役们的手上都捧着东西。

“父亲,幕府里先生们凑了一千两赙银,还有挽联祭幛。儿子请问,要不要刻讣告散发?”曾纪泽说完,站在父亲身边等候示下。这时后院又传来春燕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曾国藩迟疑良久,对儿子说:“赙银、祭幛全部璧还,挽联留下,不发讣告。”

曾纪泽站在原地不动,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既然这样,我这就去退还银物。”

“慢点。”曾国藩叫住儿子,“银物叫荆七去退,丧事你不要插手,只管去做你的事。《几何原本》的序言写好了吗?”

“初稿拟好了。”纪泽站住回答。

“明天上午送给我看。”

“是。”曾纪泽低头带着衙役们退出。

“惠甫,这两天你帮我料理一下丧事。”曾国藩停止下棋,小声地对赵烈文说。

“中堂放心,我会把一切料理得熨熨帖帖的。用什么规格,请大人定一下。”聪明的赵烈文终于看出了曾国藩内心的复杂情绪。

“今天夜里就悄悄抬出衙门,一切祭吊仪式都在静虚庵举行,我不参加,纪泽也不去,就由你出面代表曾家应酬,仪式由她的兄长主持。通知安庆府县,一律不要派人送钱送物去。此事不能张扬,静悄悄地办。请静虚庵的尼姑念三天经。三天过后,就暂在庵内租一间空屋停着,是埋在安庆,还是运回湘乡,以后再说。”

静虚庵里,尼姑们为春燕念了三天超度经文。总督衙门里一切如故,没有一点办丧事的迹象。曾国藩照常每天治事、见客、读书、下棋,看不出一丝丧妾的悲哀。第四天夜里,王荆七带着供果、钱纸、线香、蜡烛等物,偷偷地陪着曾国藩来到城外静虚庵。荆七将供果摆在春燕灵柩旁,燃起香烛,焚化钱纸。曾国藩坐在一旁的草垫上,看着黑漆发亮的棺材,既不哭,也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呆坐。过了很久,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雕花红木梳来,轻柔地抚摸着。这是曾国藩给春燕买的唯一一件礼物,只值十文钱。春燕很喜爱,每天用它梳头。那乌黑的长长的头发,那白里透红的面孔,随着这把梳子来到了曾国藩的眼前。又过了很久很久,他叫荆七向尼站讨来几张白纸和笔砚。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为春燕写了一副挽联,吩咐荆七悬挂起来。挽联挂好后,他又端坐在草垫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它,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着:“未免有情,对帐冷灯昏,一别竟伤春去了;似曾相识,怅梁空泥落,何时重见燕归来。”

直到窗纸渐渐变白,天快要亮了,曾国藩才叫荆七将挽联取下来,在春燕灵柩前焚烧。他最后仔细看了一眼那把雕花红木梳,然后也将它扔进火中。望着梳子和挽联一齐烧成灰后,才和荆七一道,无声无息地回到两江总督衙门。

五献出苏州城后,纳王郜云官也献出了自己的脑袋

进入上海的李鸿章如鱼得水,他的军事和交际的才能得到充分地发挥,老师临行送的锦囊妙计,他有取有舍。“移师镇江”这一条他不愿采纳,“用洋人之力”,则谨记于心,运用极妙。他与英国海军司令何伯和洋枪队的首领、美国逃犯华尔关系密切。他将洋枪队改名为常胜军,以厚饷重赏引诱他们攻克了嘉定、青浦,很快便赢得了朝廷的嘉奖。在此同时,他又指挥程学启、郭松林、刘铭传、李鹤章、潘鼎新、周盛波等在苏南连获大胜,相继拿下常熟、太仓、昆山。后来,黄翼升率淮扬水师来援,淮军力量更强了。不久,华尔在打慈溪时中弹身亡,原副首领美国人白齐文当了常胜军的首领。后白齐文索饷不得,痛殴上海道员杨坊,攫取白银四万两。李鸿章一怒之下解了他的兵权,白齐文便带着银子投奔太平军去了。常胜军的首领则由英国人戈登来充当。这时,李鸿章命程学启率所部开字营、戈登率常胜军、黄翼升率淮扬水师三路并进,向苏州强攻。

苏州守将正是忠王的三女婿,已晋升为慕王的谭绍光。他的副手是纳王郜云官、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以及庆天福包西。苏州历来是江苏省的省城,现在又是苏福省的中心,而苏福省是李秀成经营多年的根据地。谭绍光深知守城的责任重大,飞骑向李秀成求援。李秀成此时正在安徽六安,原拟再来一次袭击长江上游,吸引湘军主力,图解天京之危。闻太仓、昆山接连丢失,苏州危急,便从六安星夜赶到苏州。李秀成刚进城,通往无锡的北路立即被李朝斌统率的太湖水师截断,苏州成了四面受围的孤城。程学启、戈登、黄翼升日夜强攻,娄门、葑门、盘门外的石垒均遭洋炮所毁,外围破坏,粮道断绝,城内军心浮动,形势十分危急。

这天深夜,李秀成在谭绍光陪同下巡视了胥门、阊门、娄门、齐门的守城工事后回到了忠王府。听着城外不断传来的枪炮声,眼见城头时明时灭的火光,李秀成心情抑郁,无法安睡。一年前,苏福省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还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苏州,作为苏福省的政治中心,在太平天国军民的眼中,有着仅次于天京的崇高地位。在天京城内上层领导争权夺利愈演愈烈的时候,不少忠心耿耿的将士在失望之余,把天国的希望和前途寄托于苏州,他们相信忠王领导下的苏州,最终能够担负起挽救国运的重任。那时,忠王自己也有这个雄心壮志,一向不大吟诗作文的李秀成在一个泛舟虎丘的月夜,居然望着剑池吟了一首七律:

鼙鼓轩轩动未休,关心楚尾与吴头。

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

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里,天国形势急转直下。先是以九洑洲为主体的长江防线全线崩溃,天京防守遭到致命的打击。接着翼王石达开被骆秉章擒获处死,西行的太平军全军覆没。凶信传来,举国悲痛。尽管西行大军对保卫江南河山不起作用,但只要他们在,天国的一堆火焰就在燃烧,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们在西南义旗高举,开创出一个蓬蓬勃勃的局面来。可是现在,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再接着,浙江大部分府县丢失,楚军和以法国人为头领的常捷军已将杭州包围起来,杭城随时有可能再陷。而今苏福省的地盘一天天缩小,苏州危在旦夕。数千万人为之憧憬追求的理想,难道就这样破灭了?数百万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天国,难道就这样亡了国?李秀成在心里痛苦地呼喊号叫。一阵揪心的难过之后,他颓然倒在安乐椅上,无可奈何地喃喃念着:“天意,这是不是天意呢?”

“忠王!”一声急促而生硬的口音传来,秀成抬起头,见娄门主将包西神色严峻地匆匆进来,“忠王,纳王和汪天将刚才悄悄地出了娄门。”

“他们深更半夜为何出城?”秀成警觉起来,“你问过他们了吗?”

“问过。”包西答,“纳王说有急事。”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秀成发怒了。

“我怎么能拦呢?纳王是王,我只是一个福。”包西伸开两只多毛的手,耸耸双肩,做出一个委屈、无可奈何的动作。

秀成的脸色松弛下来。包西不仅仅只是一个福,而且他还是一个洋人,他没有自己的人马,怎么能拦得住拥有五万部属、阴鸷凶恶的纳王郜云官呢?“你派没派人盯住他们?”秀成又问。

“派了两个人。”

“做得对!”秀成拍着包西的肩膀称赞。他以这个亲昵的动作表示对刚才发怒的歉意。昨天下午,李秀成和谭绍光巡视大半个苏州城,却不见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的影子,心里纳闷。他和绍光径直来到纳王府,推开门,见这四王和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正在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见他们突然闯进来,八人脸色尴尬。忠王略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郜云官等人的行动值得怀疑。当此兵临城下的危亡时刻,要防止有人卖城投敌。”路上,秀成郑重告诫女婿。当天夜里,苏州各门都加派了慕王的亲信,并将这一重要情况通告了守娄门的包西。

“父王。”谭绍光大步流星地进来报告,“郜云官、汪有为划着一条小船进了阳澄湖。”

“你怎么知道的?”秀成问。

“我刚从娄门来,包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的。”

他们到阳澄湖干什么呢?李秀成沉思起来。

李秀成没有想到,此时,郜云官、汪有为正在淮扬水师提督黄翼升豪华的座船上,与李鸿章、程学启、戈登、黄翼升对面而坐,商量绝密大事。

“当然啦,苏州指日可下,不过,即使这样,郜将军能弃暗投明,改恶从善,朝廷还是欢迎的。”李鸿章容长脸上露出明显的鄙薄,他学着曾国藩的样子,右手不停地梳理着嘴巴下的胡须,但他的胡须短而稀疏,远不及老师的气派。他盯着郜云官的脸,以审讯的姿态问,“郜将军,你控制了多少人?”

“苏州城里八万人,我们控制了五万多,谭绍光只有二万多人。现在城里的粮食已基本上光了,他的二万多人中,死心塌地跟着走的只有二三千,其他的人只要粮一断,就都会过来的。”郜云官并不是胆小无能之辈,相反,他一贯有过人的胆量和勇力,正因为此,他不甘于长期居人之下,甩掉锄头,拿起刀枪,投了太平军,要靠战功来出人头地,求得个荣华富贵。但现在,眼看太平天国大势已去,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死守苏州,其结果必然是死在这里;献城投降,还有可能做朝廷的大官。张国梁、韦俊、程学启就是例子。前不久献常熟的骆国忠、献太仓的钱寿仁都封了副将,换个主子,换身衣服,照旧是高官厚禄。郜云官没有什么奋斗终生的信仰,也没有什么节操之类的道德观念,他的人生目的是要有权有势有钱,活得快活舒心。苏州城高级将官中持他这种人生观的很多,他很快便联络了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及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密谋了几次,一致的看法是:苏州守不住,投降是唯一的出路。汪有为化装出城,向围城的淮军表达了这个意思。李鸿章约了今夜在阳澄湖上见面,他要亲自见见郜云官,看是真降还是诈降。

“伍贵文他们都靠得住吗?”李鸿章歪着头,斜起两只长眼睛问。

“靠得住,完全靠得住!”郜云官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双手递给李鸿章,“这是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等人写给大人的信。”

李鸿章接过纸,略微翻了一下,放在一旁。

“这几张薄纸有屁用!”程学启轻蔑地瞟了一眼伍贵文等人的信,忽然站起来尖厉地叫道,“若是真心投降,你下次将李秀成的头提来见李中丞。”说完坐下,讨好地望着李鸿章。

李鸿章笑着问郜云官:“程总兵的话,你们办得到吗?”

“这个嘛,这件事嘛……”郜云官迟疑起来。为获取李鸿章的信任,眼下叫郜云官办什么事,他都会毫不犹豫去办,唯独杀李秀成,他很为难。要说现在突然率兵包围忠王府,将李秀成抓起来杀掉,也可能不太难,但郜云官不忍心这样做,而且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等人也可能下不了这个手。他们四人多年来一直是李秀成的亲信,是李秀成把他们从普普通通的低级军官一步步提拔上来,后又奏准天王,将他们四人都封了王;且李秀成在苏州八万将士中威望极高,反对杀李秀成的大有人在,难保不出乱子。

“连李秀成都不敢杀,还说什么投降,算了吧,我早知你们这些龟孙子不是真心。”见郜云官犹豫不决,程学启又气焰嚣张地逼了一通。李鸿章不做声,只是不停地梳理着胡须,嘴角边挂着嘲讽的微笑。戈登挺直着胸膛,一副很有教养的职业军人的派头,他的中国话说得不太好,但可以听得懂。黄翼升向来不善言辞,他们两个都闭口坐着听。

“我们的确是真心的,可以对天发誓!”郜云官急了。汪有为也忙说,“程总兵不要误会,我们是诚心诚意向朝廷投降。”

“是这样的。”郜云官不得不说实话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李秀成一手提拔上来的,将士们受他恩惠的人也很多,怕万一去杀李秀成,反倒引出乱子来。”

李鸿章轻轻点了点头。郜云官想了想,又说:“如果中丞和程总兵不相信的话,总在这两天内,我们先杀了谭绍光,将他的首级悬挂在齐门外,你们验看清楚了,我们再打开齐门,让大军进来。那时,李秀成自然逃不出苏州,大人们看如何呢?”

“可以。”戈登说了一句极简单的中国话。

“我看这样也好,只要杀了谭绍光,苏州就会大乱。我军只要进了城,李秀成就是瓮中之鳖了。”黄翼升也表示同意。

“那不行,非先杀了李秀成不可!”程学启不让步。

“若非要按程总兵说的去做,那我一人做不了主,还得回去和伍贵文他们再商量。”郜云官望了程学启一眼,轻轻地说,“程总兵也是后来归顺的人,何必如此为难别人?”

“你!你他妈的说什么?”程学启气得又站起,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归顺”二字是程学启头上的疮疤,他最忌恨别人揭破,今天若不是有李鸿章、戈登等人在座,他一定要大打出手。

“他没说错。”戈登平静地对程学启说,他对毫无军人气质的程学启十分瞧不起。

程学启瞪眼看着戈登,脸涨得紫红,握着两只拳头,几次欲站起,又压制着坐定。戈登只当没看见一样,依旧挺直腰杆,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李鸿章担心谈判破裂,他现在要的是尽快得到苏州城,困兽犹斗,何况城里还有八万兵,又有威望素著的李秀成在,万一将郜云官逼得和李秀成抱成一团,苏州城能不能拿下就难说了。

“好吧!”李鸿章放下摸胡子的手,严肃地对郜云官说,“就这样定了。三天之内,你将谭绍光的头挂在齐门城楼上。这就是你们的诚意。三天之后没有动静,我们就要强攻了,那时再投降就晚了。”

戈登、黄翼升点头赞同,程学启讪讪地不置可否。

“三天之内我们一定杀谭绍光,开齐门。”这件事郜云官放心了,但另一件事他还不大放心,“中丞大人,弟兄们投诚过来后,朝廷不会杀我们吧?”

“哈哈哈!”李鸿章大笑起来,“你一百个放心,你们是朝廷的有功之人,哪里会杀头呢!都会有重赏。”

“大概会是个多大的官呢?”汪有为怯怯地试探。

“起码副将。”李鸿章爽快地回答。

“我们的部属呢?”郜云官迟疑片刻问。

“原封不动归你们指挥!”

李鸿章的痛快,反倒使郜云官觉得这些好处来得太容易而不敢轻信,他又加了一句:“中丞大人,你说的这些,到时都不会变吧!”

“我堂堂一个江苏巡抚,岂能出尔反尔。”李鸿章斩钉截铁地回答。

“口说无凭,你可以立个字约吗?”郜云官大着胆子问,他生怕遭到李鸿章的训斥。

“行。”李鸿章异常干脆的答复,使郜云官、汪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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