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于场,尽寸心而抚幼弟。依灵致奠,忆笑语而想音容。君父之召虽殷,臣儿之情难释。俟成祥之日,诣阙谢恩。皇上宏仁若天,皇后博载若地,量情赦宥。
太宗看罢,称羡不已。
再说饮天监李淳风,夜占乾象,见妖星居于紫薇垣中。次日上殿奏曰:“臣昨夜见妖星现紫薇垣中,请万岁尽除官中新进之妃。”太宗准奏,曰:“将宫中新进女子三百余人,尽行放出,只留才人武曌在内。”太宗又命李淳风当殿卜筮,太宗亲自行礼,得天泽履第三爻。其辞曰:
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
李淳风奏曰:“乾,君德也,兑,少女也。少女邻于君右。夫曰眇不可以共视,曰跛不可以共履,宜远而不宜近之人也。若狎而玩之,是不可履而履焉。譬如虎尾,必有咥人之凶。武人为于大君,将来弄权误国,乱唐室天下,必武氏之女也。斯人现居宫中,大约面貌柔善,令人狎亵;心必阴恶,所谓庸违象恭者也。”太宗听奏,默然回宫。次日,迁武才人出宫为尼,令他皈依佛教,参学性理,自然慈悲应物,方便处事,明善恶报应之说,俾作良善女子。不料武曌身虽为尼,却与学士张昌宗、许敬宗苟合,并未持戒茹素。
过了一年,太宗又召李淳风,问以妖星之事。淳风奏曰:“妖星虽离禁中,但其形未化。万岁宜修德以禳之,切不可乱诛好人。”张昌宗恐又累及武曌,密奏曰:“武与伍字异而音同。镇北侯伍登,手握重权,素有伍娘子之称。近闻此人以交通突厥,有谋逆之意。万岁何不杀此人以杜后祸?况且上天垂象以示万岁,宜乘其未动而先灭之,免生后祸。”太宗即下诏伍登来京,诬以谋逆之罪,斩之于市。下诏曰:“如有保留伍登者,同逆拟罪。”是日,日色惨淡,大风乱吹,大臣疾首不敢言,国人共伤之。张昌宗奏曰:“谋逆之人,妻子同诛。”太宗点首,即差卫兵往雁门关,杀其全家。是夜,太宗入宫,怏悒不乐。次日,命收伍登尸首,以礼葬之,封其墓曰:“镇北侯伍登。”
再说谌于飞送了伍登起程,伍登以家事托之曰:“侄奉天子召进京,修藩臣之节,大约三四月可回。衙中一应事务,求叔父料理。”于飞唯唯而应。过了半月,于飞入内衙,对夫人曰:“公子伍烈,今年流年不利,我欲同他往五台山进香,以免灾祸,大约数日可回。”夫人命军士数十人,护从于飞而行。到了五台山,重与靖松、大杲、介葊谈论,忽有雁门关中将军,差人报曰:“主将被诛,夫人与全家被杀。求师爷保公子远走勿回。”于飞即命从人散去,同公子伍烈民服而行。走回湖广,藏于大悟山中。后来于飞以女妻之,生三子,曰玉,曰琼,曰玖,皆显贵。此是后话不表。
再表木兰闻伍登死于武氏之祸,伤感不已。闻于飞回,往见焉。问曰:“吾子受丧吾之托,北游数年,可谓信矣。既见五台山诸君,学必有进焉,弟子愿受教。”于飞曰:“子何好学之甚也。吾闻心易于陈氏之子矣。《易》曰:近取诸身,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民为手是也。若内取诸心,圣人能行之而不言,陈氏之子能言之而不能行,子庶几勉之。夫圣人刚师不屈,其德配乾;利万物而不息,其德配坎;静而莫之能感,其德配艮;动而万物各遂其生,其德配震;气安而舒,天下顺之,其德配巽;虚而明不私照,其德配离;博厚配坤;滋万物而不姑息,其德配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此圣人之易也。夫物芸芸,各归复其根,象帝之先,此老氏之易也。寂然不动,无为无化,扰而不惊者,此释氏之易也。有诸内者形诸外,孝则必忠,故不欺,得乾之道也。慈则必让,故不争,得坎之道也。知耻者必廉,故不贪,得艮之道也。仁者必公,故不私,震之道也。弟者必和,故不怨,巽之道也。礼者必明,故不疑,离之道也。信者必宽,故不忧,坤之道也。义者必断,故不惧,兑之道也。”
木兰曰:“君子不患不及,而患太过。敢问太过之极若何?”于飞曰:“至孝近于儒,至忠近于愚,慈近于卑,让近于侮,谦近于贫,耻近于退,仁近于过,恭近于劳,弟近于桑,和近于流,礼近于乱,明近于暗,信近于执,宽近干扰,义近于杀,断近于猛,此太过之极也。若极而又极,则其品愈下,奸恶不可胜道矣。不偏不倚,惟圣者能之。”
木兰曰:“惧其太过而抑之,当如之何?”于飞曰:“孝宜敬,忠宜净,慈宜教,让宜严,廉宜守,耻宜强,仁宜勇,恭宜辨,弟宜执,和宜介,礼宜节,明宜浑,信宜权,宽宜理,义宜武,断宜文。”木兰曰:“圣人之道,一而已矣。若是乎,目之多钦?”于飞曰:“自理而言之,则曰一。一散而为万殊。自性而言之则曰虚,虚归于夫有。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夫圣人之心,静若太虚,何意、固、必、我之有?以吾言之,即绝字、毋字亦着不上。”木兰曰:“弟子闻之:至忠不容于国,至孝不容于家,清士不容于野,达人不容于世。吾是以忧之,吾子将何以教吾焉?”于飞曰:“惟忠也而后不容于国,孝也而后不容于家,清也而后不容于野,达也而后不容于世。吾是以乐吾之乐焉,吾将何以教子焉?”木兰再拜而退,再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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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回 木兰三上陈情表 太宗建庙旌贤良
却说太宗自杀伍登之后,颇生退悔,遂疏斥张昌宗,不许在军机所行走。忽一夜梦一大鹦鹉,自天而下,日月对照。鹦鹉集于李树上,将李树花叶尽行披落。太宗召许敬宗,以梦告之。敬宗曰:“鹦鹉自天而下,又日月对照,披落李树花枝,将来乱唐室天下,定是武昭公主木兰也。李淳风言此女居于王宫,隐隐指出木兰是陛下受重之人,天机不可泄露。且卦辞云:眇能视,跛能覆,覆虎尾。曰眇,曰跛,是其外体不全,而能视能履,非真眇真跛可比。今若履虎尾而不惧,必有咥人之凶,将来为祸于子孙,窥窍神器,武人为于大君也。木兰女扮男妆,出征十二年,立十二功劳,非武人而谁哉?岂不知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奈何学妇人之仁,而不究当前之祸?今元勋俱已老迈,后进之士志气清明,上下归心,有如木兰者乎!”太宗曰:“无有也。”“料敌制胜,协和众心,战则必克,有如木兰者乎?”太宗曰:“无有也。”“涉猎三教经书、历代政治,默识心通,有如木兰者乎?”太宗曰:“无有也。”敬宗不复语,太宗曰:“朕非不忌武昭公主,但爱之亲若骨肉,恶之视若仇(隹七隹),恐非仁者所为。前日误杀伍登,文武大臣疾首寒心,朕非不知,岂可无罪而又杀木兰?”敬宗曰:“天有妖象,民有语言,武昭公主乱唐室天下,臣为万岁后代计耳。万岁恐臣民讥议,谀以美言,召至中途,毒杀之可也。令使臣诈称中风而死,夫谁得而知之?如木兰再不奉诏,加以抗旨之罪,命节度使尉迟宝林囚之来京。中途绝其饮食,说他惧罪而死,众口塞矣。”太宗大喜,命张昌宗召木兰。昌宗受了密旨,竟往湖广西陵而来不表。
再说李靖屡屡告老致仕,太宗留之不住,回山修道而去。尉迟恭辞回田庄,寿享八十五岁,无疾而终。皆因太宗庇护才人武曌,屈杀伍登之故。
再说张昌宗奉旨来至西陵,木兰排香接诏跪。旨云:
朕与后春秋鼎盛,后每念卿有公主之名,未见公主之面,即皇宫幼女等,皆倾心慕悦。公主守制,料已三年,诏书到日,易服成祥,随使臣来京,慎勿抗命。
木兰读罢,张昌宗施礼而言曰:“万岁视公主如亲骨肉,公主宜早作速进京,以慰圣意。”木兰曰:“前日尔逢君之恶,屈杀镇北侯,天下人人共怨,今欲诳我进京,在中途绝我性命。若不念尔受天子之命,斩尔佞臣,以泄伍登之愤。”吓得张昌宗不敢做声。木兰说罢,即入内室,连夜修起陈情表文,次日出来,喝曰:“张昌宗何在?”张昌宗连忙跪下:“启公主,奴才在这里。”木兰曰:“我这陈情表文,你赍之回朝,代我朝见圣上,道臣儿不肯进京,恐明彰君过。”木兰即望阙而拜曰:“父兮母兮,生我鞠我。乳哺劬劳,曷其有极。为今之故,尽了性命,身死心安,毋遗君患。窃窃孤忠,天人共鉴。”木兰道罢,解衣露胸,手执宝剑,将胸骨破开,用手扯出心来,叫声:“张昌宗,看我赤心如日,岂肯行叛义之事?”吓得张昌宗叩头不止。须臾鲜血进尽,木兰气绝。金兰欲杀昌宗,铁冠止住曰:“若杀朝廷使臣,有伤木兰之忠。”执剑将木兰心割下来,盛入盒内,令张昌宗怀之进京。昌宗众人鼠窜而逃。花阿珍见木兰既死,附尸恸哭欲绝,回入房中,自缢而亡。铁冠道人同谌于飞葬木兰、阿珍于木兰山麓,二人就木兰山左白云洞中,炼性不出,不知所为。
一日,谌于飞割鸡卵款客。见青包黄外,黄外青中,黄中另有一光明小窍,奋然流涕。谓铁冠道人曰:“惜乎!木兰一死,吾道其穷矣乎?人但知鸡卵之形,可以象天地,而不知卵形如太极,其象在天地之先,混沌未开之时,中有金光,如卵之黄也。黄中小窍光明,如太极之根。渐而青气充足,其壳始坚。由卵而生鸡心、肝、脾、肺、肾、与人相同,始为后天卦象。”于是二人相与作《道心说》。其文既成,思杨琰(廷臣之子)出仕武岗,为人重厚简默,堪为载道之器,遣人以文遗之。杨琰得书,焚香跪诵。其略云: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危微之辨,精一执中。谓遏欲可以革人心,善矣,而犹有未善也;谓诚意可以见道心,至矣,而犹有未至也。盖人心动于外,凭乎血肉之心;道心静于内,生乎自然之心。以在内自然之心,制在外血肉之心,则人心不待克而自克,道心不期明而自明矣。昔者颜子欲学圣人,始于人心上用功,则曰:仰之弥高,钻之弥时,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及夫子诱之,归于道心,则曰:“如有所立卓尔,而向之弥高弥坚,在前在后者,恍然自失矣。老氏曰:以心观心,心外无道,琢磨人心之语也;以道观道,道外无心,安养道心之语也。不然,佛者曰:“外想不入,内想不出,非人心、道心之切要欤?盖心体本一也,而其用则有二焉。一之于内,而不二乎其外,道心得矣。二乎其外,忘乎其内,人心作矣。所以圣人画卦,离南坎北,震东兑西,而八卦之中,不着一笔。盖道心与太虚同体,无可着笔之处。故云:未画时先有易,须知无象是先天,岂浅鲜哉!庄子喻道心为何有之乡,故其言曰:嗜欲深者天机浅,尔其游心于淡,含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毋容自私焉。庄子可谓知道之用也。惜乎以清虚为道源,以仁义为附赘,而不知仁即道心之体,虚即道心之用,未有仁而心犹有不虚者也,未有虚而心犹有不仁者也。惜乎庄子有圣人之智,而无圣人之才也。
杨琰看罢,再拜而起,日诵不休。晚有所得,于是镌之于石,置之南岳山中,以昭后世,永垂不朽。
再说张昌宗行至六七里到了驿旅河,将盒儿打开,取心向水中漂洗。心中之血,滴出如丝,顺水流百余丈不断(今木兰山有洗血河,山右有木兰潭)。张昌宗每日早晚,对盒焚香再拜,方上马而行。到了长安,捧表献盒于天子。将木兰之事,细细奏明。太宗闻奏,发立汗下。启表细观,内云:
臣儿木兰,闻至孝之子,不忍忤亲之心,宁敢犯其色乎?至忠之臣,不忍视君之过,宁敢长其恶乎?然至孝而见疑,申生受骊姬之谤;至忠而获罪,周公歌鸱鸮之诗。说者谓天实为之,以成二子之忠孝,臣窃以为不然。盖申生之罪,可以死可以不死,周公之谤,可以辨可以不辨。迩者镇北侯伍登叛义仪诛,使伍登而果有是心也,肆其尸于市可也,奈何陛下旋杀之而封之?岂恶其生而爱其死欤?使伍登而无是心也,陛下虽荣其墓宅,未足以慰伍登之魂焉。臣则曰天实为之,以报伍登之隐微。盖伍登有可杀之理,而无可杀之罪;陛下有杀伍登之权,而无杀伍登之实案也。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是善杀人者,人终杀之。然则伍登之死也,理有当然,事有必至者也。臣儿不幸亦善战,故臣之死,亦必如伍登之死也。嗟乎,伍登见疑于君上,在己已为非忠,复彰君之过失,于理尤为非顺。臣拊心自忆:向也服干戈而履异域,女道既已有乖;今也诣阙廷而受极刑,闺范殊为不雅。不若向赤日而矢赤心,傍亲茔而守亲训。方寸之物,对君上可以无惭;七尺之躯,依父母犹能无愧。昔日之爵禄可辞,今朝之白刃可蹈。陛下念臣立心忠孝,不能成忠孝之令名;尽性天道,不能获天道之荫庇;持身事父,不能全父母之遗形。天实为之。莫之致而至,命也,臣死复何恨!
太宗看武昭公主所奏,言言天理,字字良心,真性相感,自然泪下,哀痛不已。再将盒儿揭开,金光射目,一颗舍利子,赤若丹砂,光似明珠。即命杜如晦、王珪持原盒赍回西陵合葬,谥武昭公主为贞德公主,题其坊曰:“忠孝勇烈”。又命崇其墓,须高百尺,周五百步。又诏地方官春秋隆以祭曲,封其弟金兰袭受侯爵。后来武则天在位,录封太宗所杀伍氏之后,差人掘李淳风之墓,不见其尸。荣封木兰朱氏之后,又赐号昭烈后,又赐金书。对联云:
人夸烈女心如石,我爱将军勇过男。
后来公主在木兰山,屡屡显圣,不可具述,至今香火不绝。后人有诗叹曰:
至孝由天性,知微勇即生。
当时传盛事,后代仰忠贞。
望月形初见,三秋气共清。
山与人俱永,亘古挹芳名。
又有诗赞曰:
木兰耸翠两峰青,降落真灵作女型。
竭力致身期尽性,闺中明德有余馨。
却说界牌关总兵朱明,闻木兰身死,解印回家,披孝守墓,三年不倦。一夕,梦花阿珍叫曰:“公主至矣。”朱明跪拜曰:“将军近日无恙否?”公主答曰:“吾已奏明上帝,保尔为值殿功曹,当与我同游上界。”次日,朱明告知妻子尹氏,无疾而终。
再说杨琰闻木兰已死,丧吾诸人亦皆去世,惟谌于飞、铁冠道人尚在。恐大道无传,即致仕回家,到白云洞中,谒见二公。于飞迎而谓曰:“子何来迟?”琰曰:“侄儿贪取仕进,尘心不净,读二位叔父所忖道心之文,思往事如梦境,特回家听讲,祈二位叔父不吝斯道,以省侄儿之愚昧。”于飞曰:“子有疑则问,以共相启发耳。”琰问曰:“据叔父所云,一心分为二用,但不知人心、道心必如何,才分清界限?”于飞曰:“子静坐思之,觉一派妄念,千头万绪,总在心面上滚来滚去,这就名为欲界。尔于此时,任他纷纷乱乱,一心守住主人,久而久之,觉妄念灭尽,心内如如在在,又觉此心非心,竟是一个光明境界。于光明界内,又觉有一个主宰,不动不摇。古人云:外无私欲,内合天理,允执厥中者,此也。又云:恍兮惚兮,其中有真。象帝之先,亦指此也。但此时虽云自见道心,切不可自谓有得,着一毫意念在内。若有意念,即为着了实相。古人云:外着实相,内心即乱;内着实相,真性不空。不空则真性不灵,真切实语也。”琰曰:“儒者之用心以诚,道家之用心以虚。诚则有主,虚则不窒,敢问二教同异之间,相去若何?”于飞曰:“圣人恐人用诚字太过,则近于固执,故继以明字;太上恐人用虚字太过,则无实际工夫,故继之以一字,其间并无同异之处。”琰又问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