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娘喝了口茶,理了理云鬓,好整以暇地道:“卢云啊卢云,今日你姨娘若非有十足十的胜算,也不会把你绑在这儿了。”
卢云心中一凛,暗道:“听她说的胸有成竹,莫非我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中?”
二姨娘走下台阶,道:“我忍了你几天,让你和小姐一块儿读书写字,绝不是向你投降求和,你可别小看你姨娘了。”
说着看了卢云一眼,微笑道:“我这人很是利落,不曾想要为难谁。要不是有人痴心妄想,好好的下人不当,一心只想巴结老爷,纠缠小姐,妄想入赘到主人家,我好好的清福不享,又何必大费周章,出手干涉呢?”
卢云听她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怒火上冲。一旁下人个个嘻皮笑脸,对着卢云指点笑骂,当即大声道:“姨娘既然如此恨我,一心一意只想赶我走,那也没啥难处!等老爷回来,我向他禀明离意,到时自会离开!”
二姨娘连连摇头,啧啧有声,笑道:“你又来了,你老以为我只想恨你整你,从不知反省自躬。其实我念在老爷疼你的份上,根本不想赶你走,这你可知道么?”
卢云哈哈大笑,道:“二姨娘想要留我?只怕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二姨娘却不生气,忽地微笑道:“我说卢云哪!你若是真想留在顾家,姨娘也不会难为于你,只要你依着我两件事,咱俩今后只会开开心心,绝不会如今日一般难看。”
卢云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冷冷的道:“是哪两件事,请二姨娘直说。”
二姨娘道:“第一件事,你不可和小姐在一块儿,别说写字画画,就连说话也不成。”
卢云早已料到此事,只哼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二姨娘忽地掩嘴一笑,竟是面带娇羞,只听她温言道:“这事也不难办。只要你依了我,从此咱俩再也不分彼此,便如家人一般,你说好不好啊?”
卢云从未见过二姨娘对他说话如此客气,以往不是痛骂便是讥嘲,何时有过这般温柔的神气。他心中大为戒备,冷冷的道:“二姨娘有话请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二姨娘嘻嘻一笑,只见她轻移云履,婀婀挪挪地走上前来,跟着附在卢云耳旁,轻声道:“我要你认我作娘。”
卢云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痛恨自己已达极点,不惜用卑鄙手法来整自己的女人,竟会叫自己去拜她作娘?卢云怔怔地瞧着她,只见二姨娘面露微笑道:“你只要乖乖听话,依了姨娘交代的两件事,姨娘保管你不会吃亏。”说着走上前去,一双凤眼便只瞅着卢云。
卢云张大了口,良久说不出话来。
二姨娘见他迟迟不答,脸一沉,低声道:“姓卢的!我丑话说在前面,我今日若要将你整倒斗臭,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可要知道厉害!”
卢云叹息一声,已然明了姨娘的那点心眼。她之所以要收自己为义子,无非是为了老爷看重自己,倘若两人长年累月的斗下去,恐怕她也吃不消,只要自己愿意拜她做干娘,日后两人自会亲昵相近,再也不必为敌。母子名分一定,姨娘自能大大方方的让他远离小姐,好来安排顾倩兮与裴家少爷的亲事。
二姨娘见他面露微笑,以为他有意应允,当即笑道:“只要你答应了,咱们一切好说。谁敢再设计陷害于你,我一定重重责罚,绝不轻饶。姨娘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卢云忽然忍俊不禁,当场哈哈大笑起来。二姨娘怒道:“你……你笑什么?”
卢云仰天大笑,只笑得捶胸跺地,好似听到世间最荒唐可笑的事情。他大笑道:“我笑什么?我笑我自己竟是这般可悲,这般的不成器……想我卢云饱读诗书,本该精忠报国,为天下百姓谋福。谁知我科考落第,噩运连连,非但沦落成大户人家的书僮,整日里做些打杂帮佣的杂事。这也都罢了,最最可悲之事,却还要与你这种三姑六婆斗气,去理会你那些大姑姑斗小姨妈的无聊事!哈哈!可笑至极!哈哈!哈哈!”
二姨娘气往上冲。她好心收卢云为义子,瞧这小子俊秀,也不讨厌,想给他好日子过。谁知卢云不答应也就算了,此人最最可恨之处,却是他如此傲慢地嘲笑自己,把她每日里关心的大事,都当作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东西。这不只是说她无知而已,还带有一种深深的可怜。对二姨娘来说,每天管教下人,与官太太应酬,就是自己的一生,那是她花了好大的力气得来的荣耀,想不到竟有人敢嘲弄她。
二姨娘只气得没有昏过去,大声喝道:“低三下四的东西也敢和我顶嘴,来人哪!拿家法来!”
一旁家丁送上一根木棍。二姨娘提起家法,走到卢云身前,用力往他嘴上打落:“打烂你这张嘴,看你还敢不敢说!”
忽听一人娇声叫道:“谁敢打他!”众人听那声音,正是顾倩兮到了。
二姨娘心中一凛,停下手来,暗道:“小姐夫人回来的好早,这下失算了。”
只见顾倩兮与顾夫人走到厅上。顾倩兮扶起卢云,见他身上带伤,饶她修养甚佳,也气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夫人道:“小兰你在干什么?怎么把这孩子绑在这里?”
二姨娘狠狠地往卢云瞪了一眼。卢云见她眼神狠恶凶残,知道她已然拼上了,想起她方才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登时一凛。
却听二姨娘叹了口气,说道:“夫人哪!我们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孩子白读了那么多书,枉费老爷待他好,竟然偷家里的东西,真是让人心寒啊!要不是几名侍卫发现的快,咱们的家当怕要给他偷光了。”
顾夫人一听之下,登即怒道:“竟有这种事?那还不赶紧把他送官究办!”
二姨娘摇头道:“我本也是这么想,可是我一怕小姐生气,二怕老爷回来看不到他,会怪我赶这孩子走。要如何处置他,还要请夫人作主。”
顾夫人极是生气,说道:“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们还客气什么?把他押到官府去就是了,老爷那儿我会担待。”
二姨娘叹息一声,说道:“唉!我也不愿就这样毁了这孩子,不过是他自己不长进,我也没法子。来人!把他带走!”
几名家丁听她这么说,便都走上来,要将卢云带走。
顾倩兮挡在卢云身前,大声道:“你们谁敢过来?”
众家丁见小姐发怒,谁敢上去?顾倩兮素知姨娘痛恨卢云,明白姨娘必是趁她出门不在府中,趁机设计陷害他。
顾倩兮越想越是生气,大声道:“姨娘!我娘怕你,我可不怕你。今天你说他偷盗财物,你可要拿出真凭实据来!只凭你和你那几个心腹下人胡说,骗得了谁?”
二姨娘微微一笑,道:“小姐要证据,那有什么难的?”命家丁取过卢云平日收藏随身事物的一只布袋,问道:“卢云,这布袋是不是你的东西?”
卢云知道她又有阴谋,但他自信光明磊落,也不来怕她的诡计,朗声道:“这布袋是我的东西!”
二姨娘笑道:“真是你的东西?好极了,别让人说我冤枉你,大家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说着把布袋一抖,落下一堆珠宝手饰。顾夫人惊呼一声,二姨娘面带微笑,顾倩兮却脸色惨白,一时大厅上无人做声。
二姨娘笑道:“卢云,你还有什么话说?”
卢云不怒反笑,沉声道:“昔日老爷待我不薄,许我随意出入门户,我若要偷盗,何不那时下手,又何必拖延到今日?二姨娘,你想我走,爽爽快快的说出来,何须要这样鬼鬼祟祟的,找人栽赃我卢某?”这几句话甚是有力,众人中只要是公道的,莫不暗自点头。
二姨娘怒道:“大胆!凭你这下人也来和你姨娘顶嘴!来人哪!掌这小子的嘴!”
几名家丁奔上,便往卢云脸上打去。顾倩兮怒道:“谁敢伤他!”千金小姐拦在路中,顿时无人敢走近。
二姨娘见顾倩兮神态决绝,自己一时又辩不赢卢云,但她这人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却见她微微一笑,道:“小姐,你别给这禽兽不如的人给骗了。他外表人模人样,其实骨子里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我这全是为你打算,你可别错怪姨娘一片苦心啊!”
顾倩兮毫不领情,大声道:“姨娘说话要凭良心!他哪里奸恶了!你就是那几个坏心眼,想要摆弄我的婚事,难道我会不知吗?”
顾夫人高声道:“倩儿,说话要有分寸,姨娘可是你的长辈!”
二姨娘道:“倩儿还小,我不怪她。待她长大后,懂得事一多,就会感激我了。”她转头向众人一笑,淡淡地道:“今日要你们见识一下,看看姨娘是不是枉顾是非之人!大家看好了,我现下便来揭穿这小子的真面目!”
二姨娘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看来似乎是张衙门的公文。只听她朗声念道:“山东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伙同太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二十两。”说着冷笑道:“这人出身如此肮脏,眼下又给咱们侍卫抓到了窃盗罪行,小姐、夫人,你们说句公道话,我这般为顾家上下打点,难道错了么?”
厅上众人听了二姨娘所念的公文,无不大为吃惊,都是议论纷纷。众人往布袋里的珠宝看去,神态鄙夷,却都把卢云当作是贼,再也无人怀疑。
卢云心头大震,方知二姨娘早已查清楚他的来历,前几日不来骚扰他,想必便是在找这公文。先前她三番两次地暗示自己,说随时能把自己整垮,果然不是虚言恫吓。
二姨娘把公文递向顾倩兮,微笑道:“小姐啊,这人是个逃犯,可惜你少不更事,却给他骗了。”
顾倩兮接过公文,一时双手颤抖,竟不敢多看一眼。
二姨娘笑道:“小姐怎不展开看看呢?你老说我要陷害这小子,何不来揭穿我的伎俩啊?”说着掩嘴轻笑,神色甚是愉悦。
顾倩兮心中害怕,颤声道:“姨娘,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过不去?我求求你,你就放过他了吧……”声音颤抖,已然低头认输了。
二姨娘温言道:“小姐,我绝非恶意陷害这个卢云,都到这当口了,你何必还要维护于他?”
顾夫人大声道:“倩儿!你快点打开公文看看,别要引狼入室了!”
顾倩兮双手颤抖,将公文缓缓展开,勉强看了一眼,猛见了上头官印,霎时心下一惊,脸色变得惨白至极,更不敢瞧上一眼。她泪眼汪汪,将公文揉成一团,颤声道:“这不是真的!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不是他!不是他!”
二姨娘道:“小姐,山东潍县人叫做卢云的,天底下只怕也不是太多,你看开点吧!何必为这种人难过呢?”
顾倩兮忍住了哭,拿着手上的公文,走到卢云身边,轻声道:“这……这是真的吗?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告诉我。没听到你亲口说,我……我谁都不相信。”
她痴痴的望着卢云,只盼他能告诉自己,姨娘所说的,全是假的、捏造的谎话。
卢云咬牙低头。他见顾倩兮神情凄苦,真盼自己能大声告诉她,他卢云从未杀过人,坐牢是被人冤枉的,偷钱也是给人栽赃的,但嘴里就是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心中好似碎了,只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她的脸色。
顾倩兮盯着卢云,见他始终不敢望向自己,看来实情终是如此。她脸色惨白,眼神尽是凄苦,用力咬住了下唇,转身奔进了内堂。
二姨娘见卢云自己认了,冷笑道:“卢云!你还有什么话说?”一旁家丁大喝道:“小贼!看你还有什么伎俩!”顾夫人摇头道:“老爷这么疼他,实在万万想不到,唉,这人真是禽兽不如啊……”
众人满面鄙夷,纷纷咒骂卢云。
卢云心中悲凉,胸如刀割,他默默运起内力,将身上绳索尽数绷断,缓缓站起身来。厅上众人见他如此神力,莫不大惊,顾夫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众侍卫怕他暴起行凶,都抽出了腰刀。
二姨娘却镇静自若,俏眉一挺,冷冷地道:“瞧你模样像个读书人,想不到是个逃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念在老爷疼你一场,我们也不再报官了,你这就去吧!”
卢云见顾倩兮仍不出来,知道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他心中难过,低声说道:“夫人,请你多多拜上老爷,就说卢云对不起他老人家,不能向他拜别了。”
顾夫人连连挥手,叹道:“亏你还敢提老爷,别再说了,快走吧!”
卢云转身欲行,忽听顾夫人又道:“你别说你在顾家待过,我们顾家丢不起这个人!”
卢云仰天不语,已然泪水盈眶,此时此地,除了认命,夫复何言?他咬住了牙,转身走向大门。一旁家丁喝道:“小子!从后门出去!这大门不能给下人走!”
卢云双目一翻,怒目往那家丁看去,那家丁心中一寒,往后退开。
卢云走向顾家大门,只见朱门紧闭,上了又重又厚的闩。他忽觉心中激愤难抑,“啊”地一声大叫,猛地一掌劈出,雄浑内力砸下,登将顾家大门劈的粉碎,旋即飞奔出去。
厅上众人见他神功如此,一时都惊叫出声。眼见卢云外貌文雅,本该手无缚鸡之力,谁知武功高强若斯?若非是盗匪出身,哪来这等身手?
卢云离开顾家,身无分文,连存下的工钱也没带走。但他心神激荡,已管不到那么多,一路狂奔而去。
此时天色已暗,忽地下起雨来。卢云全身湿透,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扬州城的街上,只觉说不出的孤寂,更不知何去何从。想起一年前初来扬州时,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人在街上走着。一个人孤独的来,又要一个人孤单的走,又成了当年那个刚从大牢里逃出来的,全身污秽、彷徨恐惧的逃犯,去哪里好呢?科举不能再考了,扬州也不能再待了,卢云抹去脸上的水珠,也不知那是雨水,抑或是自己的泪水。十年一觉扬州梦,如今一切尽成空。
大雨倾盆,早湿青衫,他只想大喊大叫,以泄苦楚。
忽地背后一只纤纤素手伸来,举伞遮住了他。卢云心中一震,回过头来,眼前那人泪湿衫袖,清丽的脸上勉强挂着笑容,却是小姐顾倩兮来了。
过了今夜,身世相隔,恐怕永生不能再见,所以,她还是来了。
卢云口中发干,嘶哑的道:“小……小姐……”
顾倩兮勉强一笑,拿出一个包裹,塞给卢云。
卢云低声道:“小姐,卢云因案被缉,一直没向你说实话……”
顾倩兮摇头道:“别说这些了,都是命……你走吧!别给官府捉到了。”
卢云强忍泪水,心中一个声音正自大叫:“我没有杀人!我是被冤枉的!”但公文上白纸黑字,他便是喊破了喉咙,天下间又有谁信?泪眼朦胧间,仰天望去,那黑漆漆的夜空里,除了细细的雨丝不停飘落,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卢云惨然一笑,道:“这就是我的命么,我……我从未作过做过一件坏事,不比你们任何人多一分罪业,为什么我一生中都要做个逃犯?”
顾倩兮颤声道:“公子,天无绝人之路,你只不过一时不得意,千万别灰心,我……我……”她虽这般说话,但心中悲痛,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卢云见她流泪,心中只感悲凉已极,再也按耐不住,他冲上黑暗的大街,仰天叫道:“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们不喜欢我的文章,看不起我、打我、骂我、笑我,这都算了!为什么要毁了我的一生!为什么?”
他喊了一阵,只觉喉头嘶哑,泪水更要落下。那老天却是沉默不语,除了赐下冰冷彻骨的雨水外,别无回答。卢云悲痛难忍,终于膝间一软,跪倒在地。
正是“玉皇若问人间世,乱世文章不值钱”。
虽然上苍无情,虽然世人凉薄,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不是么?卢云跪倒在地,轻轻地苦笑,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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