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可以去邻县,郝果子眼睛一亮。他正愁躲不开旖雨和蓬香这两个阴魂不散的,立刻眼巴巴地看着陶墨。
陶墨颇有顾虑,道:“会不会不太妥当?”
金师爷很是欣慰,终于看到脑袋只有一根筋的陶墨会为官场上的往来而操心了。他道:“东家微服私访,邻县县令又如何认得?”
郝果子见陶墨意动,连忙道:“少爷认得晚风,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去看看也好。”
陶墨听他如此说,只好同意。
郝果子欢呼一声,转身去通知老陶。
老陶知道之后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担心。照他看来,这桩案子透着古怪。且不说一个樵夫好端端地做什么杀人劫财的勾当,只说他随身带着弓箭,射箭射得这么有准头就有蹊跷。在他看来,这多半是邻县县令用来交差的冤案。而邻县县令之所以这么快找替罪羔羊,说不定还和这桩案子的真正凶手有关系。
如此一来,陶墨若是出现在邻县公堂就十分不妥了。因为对方一定也会关注此案,指不定就会碰上。黄广德是认得陶墨的,黄广德的手下也认得……不过即便不认得,黄广德只要真的与邻县县令通过气,就一定能知道陶墨的所在。看来,若对方真是黄广德,躲是躲不过去的,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突然想起一事,问正要去收拾行李的郝果子,“顾射去吗?”
“去?”顾小甲皱眉道,“去做什么?”
陶墨有些局促。顾射与此案毫无干系,他邀请他同去的确有些师出无名。但是难得老陶与他意见一致,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去听听邻县县令是如何审案的。”
顾小甲道:“他如何审案与我家公子何干?我家公子只要知道你是如何审案的就好。”他说完,才发现自己说的话有些歧义,画蛇添足道,“谁让我家公子在你的地盘上呢!”
郝果子道:“说不定那个樵夫请了很厉害的讼师,也可观摩观摩。”
顾小甲冷笑道:“当今世上有哪个讼师比得上我家公子的?”
郝果子道:“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别忘了你家公子还是一锤先生的门下呢。”
顾小甲想反驳,却听顾射缓缓道:“几时启程?”
陶墨大喜,“明日就启程!”
其实开堂是后日。他只是想与顾射在一起多呆一日,说不定还能领略邻县的风情。
顾射道:“坐我的马车。”
陶墨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这下轮到郝果子发愁。
顾射的马车虽大,但是要容下五个人只怕还是有点挤。
62、来者不善(八) 。。。
到第二天,郝果子发现他错了,不是五个人,是七个人。
顾射与陶墨率先上车,剩下的老陶、金师爷、桑小土、郝果子和顾小甲一字排开,面面相觑。
“我驾车。”顾小甲识趣地坐上车辕。
“我也驾车。”郝果子不等其他人反应,直接跳上车辕,与顾小甲并肩坐。
金师爷叹气道:“我一把年纪,还是坐马车舒服。”他说着,手脚利索地爬上马车。
老陶看向桑小土。
桑小土缩了缩头,道:“公子让我跟着去伺候。”
老陶皱眉。据他所知,桑小土在顾府是专门伺候陶墨的,这时候跟去究竟是准备伺候谁?不过马车是顾射的,他愿意带谁便带谁,他无话可说。
桑小土见老陶慢悠悠地上了马车,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关上车门,马车缓缓向前。
陶墨挤在顾射身边,肩膀碰触着他的手臂,垂头看着自己的脚,生怕羞涩与愉悦被人看去。
其实这个车厢并不小,只是茶几与柜子占地方,使得几个人不得不缩着肩膀坐着。
一时无语。
从这里到邻县,起码五六个时辰,一想到五六个时辰都要这么坐着,金师爷就觉得嘴巴里头发苦,暗暗懊悔答应老陶一同前来。他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定在陶墨的头顶上,没话找话地开口道:“崔炯好像这两天来衙门来得很勤快。”
陶墨抬起头,茫然道:“是吗?”
金师爷道:“东家以后要倚重他之处甚多,平日该多走动走动才是。”他与陶墨相处久了,慢慢摸熟了他的脾气,知道他并非口是心非装疯卖傻之人,而是真的过于坦直,思虑不周,初时印象不佳而事事幸灾乐祸的他渐渐成了与老陶异曲同工的苦口婆心。
陶墨连连称是,暗暗反省。
顾射侧头看了金师爷一眼。
金师爷莫名一惊,觉得顾射刚才那一眼大有深意,却又品不出这深意为何。
车厢再度恢复宁静。
金师爷也不再随意开口,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马车一路停了两次,将近傍晚终于到了邻县。由于一路颠簸劳累,所有人进了客栈就匆匆回房休息,陶墨的游玩计划自然泡汤。
翌日开堂,陶墨等人都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然后混在百姓之中旁听。饶是如此,他们这一群依旧引人注目。原因无他,顾射虽然没穿狐裘貂袄,但一身风华傲立人群,如鹤立鸡群。
金师爷原本看顾射个子高,想让他挡住自己,以免被邻县的师爷认出,谁知不站在一起还好,站在一起却是暴露的更快。他看邻县师爷投来的疑惑眼神,便知他已认出自己。
幸好那师爷没说什么,正值邻县县令惊堂木一拍,开始审案,他很快将头转了过去。
樵夫被带上来,却不是众人所想的那样伤痕累累,看气色,竟是不错,对县令提出的各种问题也是一一回答,极为合作。
在陶墨心中应该是一场唇枪舌战的官司居然就在两人一问一答中诡异而平静地结束了。
直到师爷拿出状纸让樵夫画押,他也不曾有丝毫犹豫,就好像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般。
案子很快审完,百姓无趣地朝外走。
陶墨混在人潮之中,埋头苦思。
等出了衙门,老陶问金师爷,“你怎么看?”
金师爷嘿嘿一笑道:“凶手落网,皆大欢喜。”
老陶道:“只怕是替罪羔羊。”
金师爷道:“无论如何,这犯人总是自己承认的。”
陶墨道:“可是他并没有解释那弓箭是从何而来,也没有解释为何能射得这样准。”
金师爷轻叹道:“糊涂糊涂,难得糊涂。此案涉及人命重情,需上报定谳,并不是一锤定音的。”
顾小甲道:“那人犯自己都承认了,怕是报上去也不会有人追究的。”人若是找死,又怨得了谁。
陶墨道:“不该是这样的。”他看向顾射,似乎希望他说点什么。
顾射不负所望,开口道:“找个地方落脚吧。”
“啊?”陶墨一怔。
顾射道:“腿酸。”
邻县的茶楼不似谈阳县的茶楼精致,泡出来的茶水就更不值一提。
顾射来这里的确只是坐一坐。
陶墨见金师爷和顾小甲都是啜了口茶就放下杯子不愿再动。
金师爷道:“侯师爷看到我了。”
侯师爷自然就是邻县的师爷。
老陶皱眉道:“他会不会认出少爷?”
金师爷看了顾射一眼,道:“就算没认出,只怕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顾射太显眼,这样的人出现在公堂之下,只怕任谁都会去弄个清楚明白。
老陶道:“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顾小甲道:“有什么好复杂的?反正案子是破了。”
一直没说话的郝果子突然冷哼一声。
顾小甲皱眉道:“你冷哼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不惯有的人草菅人命!”郝果子瞪着他,大有自己认识你简直瞎了狗眼之意。
顾小甲被他盯得火起,“草什么菅?人什么命?莫名其妙。那犯人是自己承认的,你还不许他改过自新,幡然悔悟?”
郝果子道:“有的人猪油蒙起心来真是没办法!那么多的不合理都可以视而不见!”
“哪里不合理?”顾小甲气急,真是与他吵上了,“谁说樵夫不能拿弓箭,谁说樵夫不能那弓箭射死人?瞎猫还能遇到死耗子呢,怎就不许他的运气好?”
郝果子道:“你要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也没办法。”
顾小甲扬手,正要拍桌,眼角瞄到顾射冷冰冰的眼神,头上立马像浇了一盆凉水似的,整个人僵硬了,半晌,才讪讪地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掌。
陶墨打圆场道:“这事透着古怪,只怕一时半会儿谁也说不清楚。”
金师爷道:“犯人主动认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的确是凶手,另一种是,他想包庇凶手。”
他这样一说,陶墨顿时豁然开朗。他道:“也就是说,凶手很可能是他亲近的人。”
“这只是一种可能。”金师爷道,“也有可能,他是被人收买了。”
陶墨脸色发白,“被人买命?”
金师爷嘿嘿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这年头,只要有钱有权有势有人脉,就没什么不可能的。”
老陶道:“如此说来,那真正的凶手极可能势力庞大。”他说着,朝陶墨投去一眼。
陶墨面色白中发青。
晚风的案子看似审完了,但又好像只是刚刚开始。
夜深人静。
陶墨睡不着翻身披衣而起,穿了鞋往外走。
外间郝果子睡得正香。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迈出门槛,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
走廊冷冷清清,说不出的萧索。
陶墨叹了口气,正要往楼下走,就听旁边的门咿呀一声也开了,顾射披着大氅出来,乌黑的青丝披散在淡青色的大氅上,清俊出尘。
“你……”陶墨刚说了一个字,就捂住了嘴巴。
顾射关上门,率先往楼下走。
陶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慢慢走到客栈后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棵大树,树荫如盖。
顾射走到树下,厚重的树影掩去他身上的锋芒。
陶墨正要靠近,就听他淡淡问道:“你与晚风是何关系?”
63、来者不善(九) 。。。
陶墨怔了怔,不知为何如此问,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故人。”
“陌生的故人,熟悉的故人,还是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的故人?”
陶墨认真地想了想道:“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的故人……吧?”
顾射慢慢地转过身。浓密的树荫下,他目光寒得蜇人。
“为何这样问?”陶墨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射道:“你对他的关心不似普通的故人。”
陶墨连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案子有点蹊跷。毕竟是相识一场,我不想他死得不明不白。”他见顾射还是定定地看着他,以为他不信,又道,“何况,我也只能这样想想,忙却是半点帮不上的。”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他当了谈阳县的县令,能管的也只是谈阳县芝麻绿豆的小案子,邻县的案子是怎么都轮不到他插手的。
顾射心头微动。
他似乎又太想当然地将自己心情强加于对方身上。在他心中,能让他如此关心之人屈指可数,但对陶墨来说,只怕是拔光头发也数不过来。隐约感到不悦,又隐约有些欣慰,他一时分不清楚自己心里头翻滚的是何种滋味,竟让他夜不成寐,只是下意识地屏息聆听着一墙之隔的动静,甚至在陶墨出门时,毫不犹豫地跟了出来。
“这么晚,你也睡不着么?”陶墨问。
也?
顾射低头望着只是一步之距,却沐浴在月光之下,被照得苍白如雪的青年。“在想案子?”
“想很多。”陶墨张了张嘴,想叹气,但胸口积郁的郁闷与伤感又岂是一口气所能叹得干净的?
顾射道:“你想把这桩案子断明白?”
“想,不过怕是不易。”陶墨摇头苦笑,“我时常说我要当个好官,为民请命的好官,但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天下当官者如过江之鲫,不少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他们尚且做得战战兢兢,我大字不识几个,何德何能?一腔热血终究是成不了大事的。”他说完,才觉得肩头轻松了些。真正到了谈阳县当上了这个县令,他才知道自己之前想得有多么的天真!但是这些话他是不能对老陶说的,也不能对郝果子说,因为自己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的支柱,他退缩了,他们就更无所适从。所以只能暗暗忍着,即使心中有这样的情绪也不敢表达出来,甚至在这种情绪冒头的时候立刻压抑回去。
当个好官这句话在更多时候已经不是他的理想,而是他的动力,他的负担。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但前途坎坷,到底力不从心。
陶墨一顿牢骚发完,才发现顾射久久没有回话,不由抬头看他。
顾射眉宇间有着一抹不及收回的温柔。
“我,我很没用。”陶墨尴尬地别开头。他也不知刚才为何就这样一股脑儿肆无忌惮地将心里头藏掖了这么久的话都吐了出去。也许是顾射太强,所以在他面前,自己不必勉强自己做出一副坚强的模样,哪怕他做出来,顾射也不以为然吧?他甚至几次觉得顾射的目光让他无所遁形,无论是心思还是情绪。
“若你这样是没用,那天下人还是都没用的好。”顾射淡淡道。
陶墨琢磨着这句话,心中一惊,“我,你……你是说,呃。”
“想要知道真相并不难。”顾射很快将话题转移过去。
陶墨微感失望。因为就在刚刚的一刹那,他几乎要觉得顾射是欣赏自己的了。
“案子都是人做的,而有人的地方就绝不会完美无缺。”顾射别有深意道,“无论是性格,还是处事方式。”
陶墨愣愣地听着。
顾射道:“樵夫只是一步棋,可以是白色,也可以是黑色。”
陶墨沉思半晌,豁然开朗,“你是说,从樵夫入手?”
顾射负手往楼上走。
陶墨得了指点,喜不自胜,见他要走,想也不想地抓住他的胳膊,道:“多谢。”
顾射低头看着那只放在大氅上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
陶墨急忙缩手,干笑道:“一时情急……”
“回去吧。”顾射淡淡打断他。
前半夜的陶墨因为束手无策,所以辗转难眠。后半夜的陶墨因为有了对策,依旧辗转难眠。
至第二日外头走廊有了声响,他就眼巴巴地起来,自己找了店里的伙计要了壶热水洗漱。
然后一个人去了客栈大堂吃早点,顺便等着其他人下来。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好不容易等到老陶和金师爷下来,陶墨已经喝掉了三碗豆浆。
“少爷?”老陶讶异。陶墨虽不爱赖床,但到底是年轻人,难免嗜睡,这样早起十分难得。
金师爷与老陶坐下,招呼店伙计送上早点。
老陶见陶墨一脸欲言又止,干脆主动询问道:“少爷可是有心事?”
陶墨试探道:“我是在想晚风的案子。”
金师爷拿馒头的手顿了顿,眉毛之上隐隐浮出一朵乌云。
老陶不动声色道:“少爷想要管这个案子?”
陶墨道:“也不是管,只是想查个究竟。若是这樵夫是真凶,那当然很好。若不是,岂不是辜负了两条人命?”
金师爷道:“东家不必忧心。此案事关人命,县令说了不算,最后要皇上御笔朱批了才作数。”
陶墨愣住,“要皇上做主?”
金师爷笑道:“那是当然。”
老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虽说死罪需要皇帝勾决,但是皇帝日理万机,哪里会关注此等小案?通常走过县令知府两关,樵夫这条命就算是没了。
陶墨稍稍放心,又道:“既是如此,倒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金师爷笑容一收,“东家还是准备插手此事?”
“并不插手,只是……”陶墨想要想个恰当的形容,却听一个清冷悦耳的男声替他接了下去,“从旁协助。”
金师爷看到顾射,下意识地站起身。
老陶意有所指地看向陶墨,“看来,少爷已经与顾公子达成了一致。”
陶墨低头干笑。老陶的语气不算好,简直可以说有些不善,但是话的内容却让陶墨打从心眼里觉得甜丝丝的。
顾射淡然道:“这岂非是你所期望的?”
老陶不置可否。他的期望显然与顾射所想的略有出入。他的确希望顾射能够助陶墨一臂之力,但是他的这种期望是很自私的,坦白说,就是希望顾射能无私付出却无需陶墨的任何回报,就算有回报也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回报,诸如友谊之类,至少绝不是陶墨此刻的心情。
他突然感到无力。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