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着画着,他的笔猛然顿住。
落笔前,心目中风平浪静的大海此时正掀起惊涛骇浪,风卷潮水,如狼似虎地打向茫然无措的竹筏。
他慢慢地搁下笔,平静的面上出现一抹深思。
难道,他竟不想出海了?
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期望便很高,以至于拔苗助长,待他发现自己儿子性情与同龄人大不相同时,为时已晚。那时的他性格自闭,只愿与书画为伍。后来顾环坤将他送入天下第一的优林书院,书院才子云集,授业者皆是一方名儒文豪,这才使他稍稍敞开胸怀。在书院呆得久了,他渐渐喜欢上了解惑。但凡有疑难,不论远近亲疏都愿相助,众人以为他天生古道热肠,其实他只是喜欢解惑本身而已。
来谈阳县,是仰慕讼师之乡的名声,但拜入一锤先生门下没多久,他便有些腻了。所谓讼师,也不过是凭借一张利嘴拨弄是非之人罢了。因此,他之后便动了出海的心思。出海是大事,从船只,航线,船夫,物什等等都要面面俱到。他从未曾想自己准备了两年,竟会突然打消这个念头。
他低头看着画。
木筏在海中浮沉,随时有灭顶之险。
他眸光沉了沉,随手将画丢进旁边的火盆,付之一炬。
37、千丝万缕(一) 。。。
夜色沉沉。
顾射推门进屋,随即皱眉,一声比夜色更沉的呼噜声从房间里头传来。
整个屋子充斥着一股与兰香格格不入的酒味。
他的脚步在门槛边一顿,转身点灯。
屋里亮堂起来,却越发显得打呼声惊天动地。
他提灯走到床边。
床上大人背对着他,抱着被子睡得正想,一只脚抵着床头,一只脚伸出床沿。
顾射觉得背影似曾相识,伸出手将他翻了过来。
“呵!”陶墨喉咙发出被噎住似的声音。
顾射一惊,以为他喘不过气,立刻伸手帮他在胸前轻拍一下。
陶墨顿时呼出一口长气,随即呱唧了两下嘴巴,把头一侧,重新睡过去。
“……”
顾射站在床前,无声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咕噜声重新响起,才将灯放到一边,转身出门。
顾小甲被叫到院子之前正在吃剥毛豆吃,由于跑得急,手里还拽着一个,到了顾射跟前才反应过来。看到顾射瞄向手里毛豆的目光,他干笑着将手缩到身后。“公子,是不是要沐浴?”
顾射没说话,手指往屋子指了指。
顾小甲一愣,朝房子走两步,还没迈上石阶,就听到一阵巨响的打呼声。他大吃一惊,快步冲了进去,随即大叫道:“啊!你是谁?啊,你,你你怎会在这里?”
顾射皱了皱眉,跟着走进去,只见顾小甲正在晃陶墨。
陶墨醉得迷迷糊糊,拼命挥着两只手,想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住手。”顾射道。
顾小甲猛然停手,转头道:“原来今天下午不是我眼花。我看到县衙那个木师爷从屋顶上跳下来,手里还抱着一个人……难道是他送过来的?”
顾射皱眉道:“木春?”
“就是他!”顾小甲顺手将毛豆塞进嘴巴,“没想到他居然是个高手。不过他为何把陶墨放到公子的床榻上?”
顾射没说话。他知道那个木春不简单,却想不出他的目的何在。
顾小甲吐出毛豆皮,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下做了什么,急忙将手藏在身后,强作镇定道:“公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是把他送去客栈,还是派人通知县衙?”
顾射想了想,突然道:“把外间收拾一下。”
“……啊?”顾小甲呆呆地看着他。
顾射道:“换一床新的被褥。”
“哦。”顾小甲慢吞吞地朝外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道,“公子,你该不会是要把他留下来吧?”
顾射道:“会。”
顾小甲被顾射发配到了厨房,胆子比原先小了些许,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挺肥,又追问了一句,“公子不怕仙人跳?”
顾射挑眉,“跳他还是跳我?”
顾小甲被问得一愣,随即挠头道:“我忘了,他也是个男的。”虽说不甘愿,他是照着顾射的吩咐将从未有人用过的外间腾了出来,然后叫了两个家丁把人抬了过去。
由于动静太大,陶墨在半路醒了,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瞅着在旁指挥的顾小甲好一会儿。
顾小甲看着他,正要发飙,他却把头一歪,又睡了过去,愣是把他一肚子的火又憋了回去。他恨恨地睡得舒舒坦坦的陶墨,对家丁道:“都给我下手重一点。”
家丁以为他说反话,立刻轻手轻脚起来。
顾小甲:“……”
好不容易折腾完,顾小甲不放心地问顾射道:“公子,要不我打个地铺,在这里守夜?”
顾射道:“不必。”
“但是……”顾小甲不甘心地看向外间。
“我自有分寸。”顾射有些不耐烦。
顾小甲不敢再说,默默地退到门口,却没有立即走,似乎想等顾射回心转意,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开口,这才死心,掩门而出。
门重新关上,顾射坐在床边,听着陶墨在那头呼呼睡得香,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就仿佛这黑夜之中他并非独自一人。自三岁起,他便独睡一屋,虽有丫鬟在外间伺候,但她们从来不敢大声,连呼吸都是小心再小心,因此入了夜之后,他便常常有天地之间,独吾一人的错觉。陶墨的呼噜声吵归吵,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这房间的另一头还有另一人相伴。
“呵!”陶墨又噎了下,紧接着是翻身声。
顾射倾听了会儿,嘴角无声扬起。
翌日天色微亮,陶墨突觉口干,半眯着眼睛起床倒水,但刚走了几步,膝盖便撞在凳子上,整个人向前一扑,趴在桌上。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捂着胸口站起来,睁大眼睛看四周,随即愣住,“这是……哪里?”
“顾府。”
顾射的声音从内间传出来,差点将陶墨惊得跳到桌上去。
“顾,顾射?”他吃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的睡房。”
“……那我怎么在这里?”
“不知。”顾射没打算揭穿木春是高手这件事。
陶墨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但是任他抓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昨天明明去邻县喝梁文武和邱二小姐的喜酒……”他想起此案是顾射头一回输,定然不喜欢听,连忙收口。
“后来?”听他迟迟不说下文,顾射竟主动问。
陶墨听他语气之中并无不悦,才道:“后来我见到……就,就多喝了点酒,再后来就不记得了。”
“见到什么?”顾射并没有错过他话中欲言还休之处。
陶墨下意识地不想在顾射面前提起旖雨公子,含糊道:“一位故友。”
顾射那边没声音了。
经过这么一闹,陶墨觉得嘴巴也没那么干了,转头寻找起自己的衣裳来。
他的衣服全沾了酒气,顾小甲昨夜就拿出去找人洗了,所以陶墨找了一圈,只找到一块桌布。虽说屋里放着火炉,但到底有些冷,他犹豫了下,终于没抵住对温暖的追求,又钻进了被窝。“顾射,你睡了吗?”
顾射用手指轻敲了下床沿。
陶墨鼓起勇气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说。”
“我的衣服呢?”陶墨声音顿时弱下去,轻如蚊鸣。
顾射似乎没听清,“什么?”
“我的衣服。”他微微提高嗓音。
顾射道:“不知道。”
“……”陶墨愣了愣,随即捂嘴道,“我,我昨夜就是穿着这么一身出现在顾府的?”
顾射沉默。
陶墨误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一张脸顿时红得可以滴出血来。“我,这,怎么会……”他语无伦次了半天,才用更小的声音问道:“你可不可以借我一套衣服?”
“什么?”
“你,可不可以借我一套衣服?”陶墨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那一头的动静。
顾射答得干脆,“不可以。”
陶墨正想可否派人送信去县衙一躺,就听顾射接着道:“我的衣服从来不借予人穿。”他顿时想起顾射衣服的料子一看就极为名贵,顿时更加羞愧。
顾射施施然地接下去道:“送你倒是可以。”
陶墨大喜,“多谢。啊,那个,不用新的,旧的就可。脏的也没关系,要不,你昨天的那身也可……”
屋子那头不吱声了。
最后是由不放心而起了个大早的顾小甲从顾射不穿的旧衣里随便找了一件给他。
陶墨从顾小甲口中得知自己来顾府时穿着外衣,不由松了口气,又听他说自己出现在顾射的床上,又倒抽一口凉气。
38、千丝万缕(二) 。。。
紧紧张张地穿好衣服,陶墨站在外间,看着顾小甲端着盆子进进出出地伺候顾射洗漱,犹豫着怎么进去向顾射告辞,就听到有家丁在外头轻声呼唤顾小甲。
顾府大小事务几乎都是由顾小甲一人包办,顾射只做他想做的事情。因此顾射和顾小甲对于这种在外人看来算是逾越的行为都觉得稀松平常。
顾小甲端盆出来,道:“做什么?”
家丁道:“外头有人求见。”
“大清早?”顾小甲皱眉。这个时间找上门的多半十万火急,而他对十万火急之事向来没有好感。“谁?”
“县衙的人。”
“……我知道了。”顾小甲挥退家丁,就转身朝里奔。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谁说两个男人不能仙人跳?后续这不就来了吗?怪不得昨晚他见到陶墨时就觉得不对劲,果然是准备挖个陷阱想让公子跳!
顾射听完之后倒没什么大惊小怪,淡淡道:“请进来。”
顾小甲急道:“我怕他们来者不善!”
顾射抬眸,“怕?”
顾小甲一愣,懊恼道:“也是,有什么可怕的。我这就去叫他们进来!”
“稍等。”陶墨在外间听得分明,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道,“他们大约是来寻我的,此事还是让我亲自出面解释的好。”
顾小甲道:“亲自出面解释?你准备如何解释你来顾府的缘由?”
陶墨被问得一窒。
顾小甲不肯放松,“你又如何解释你为何在顾府过夜?”
陶墨道:“这,是顾府好客,所以……”
“我们公子从来不留客住宿的,你这样一说,倒好像我们故意巴结县太爷大人。”顾小甲嘴里不饶人,几句话完全将陶墨堵得全然无声。
顾小甲自觉出了气,踩着略显轻快的脚步朝门口走去。他倒想看看那个木春究竟想做什么。
陶墨尴尬地留在原地,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坐在床边整理衣袖的顾射。
若是可以,他倒愿意天天这样看着他,哪怕只是整整衣袖,或是什么都不做。但是当顾射冷然的眼眸望过来时,他便知道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多谢你一夜收留,还有衣服。”陶墨视线左右移动,怕自己一与他对上便再也移不开去。
“你为何不反驳他?”顾射问。
陶墨一愣,“反驳?谁?”
顾射没答。
陶墨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是说顾小甲?”
顾射道:“你在公堂上不是口齿伶俐么?”
陶墨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褒是贬,亦或是还在为输了邱家的官司而耿耿于怀,只好就事论事地接下去道:“他说的也有道理。我本来就是莫名其妙地闯进来,又莫名其妙地给你们添了麻烦。”
顾射站起身,“既然如此,便一起来看看究竟是何等麻烦吧。”
陶墨有些二张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惹得麻烦不是擅自入顾府住了一夜,又穿了顾射的衣裳么?怎的听他口气,似乎还有下文?
不过疑惑归疑惑,他还是乖乖地跟在顾射身后走了两步。
顾射突然驻步,回头。
陶墨抬头便看到他的容貌近在咫尺,霎时失了说话的本能,只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心头怦怦直跳。
“茶几上有昨日的过夜茶,去漱漱口。”顾射说完,便自顾自离去。
陶墨在原地呆站了会儿,才恍然回神,顿时羞得满面通红,飞奔进内间,连喝了两大杯冷茶,然后又就着手掌呵了两口气,发现嘴里没什么味道之后才松出口气。
就这么会儿耽搁的工夫,顾射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
陶墨只好在府里摸索着前进。他原想找个人问问路,奈何顾射喜静,府中并没有请太多家丁。他大约走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到人。
好不容易赶到正厅,里面却是一片寂静。
木春与顾射各坐一边,一温一冷,却同样出色。
郝果子和顾小甲站在他们身后,却同样怒目而视,势均力敌。
陶墨迈进门槛,在他们望过来的一刹那,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是多余之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打扰他们。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在木春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中消失殆尽。
木春微笑道:“东家昨晚去了哪里,倒叫我们一夜好找。”
陶墨道:“我也不知怎的就来了顾府,累得你们担心了。”
木春还未说话,郝果子就一脸郁闷地走过来,用极轻的声音抱怨道:“少爷,邻县与谈阳县相距数十里,你如何能不知不觉地从邻县跑回来?”他言下之意是不信陶墨的说辞了。
陶墨苦笑。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他的的确确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了顾府。郝果子不说他还不觉得,如今细想,此事的确蹊跷之极。以谈阳县与邻县的距离,莫说他喝醉酒不省人事,就算是头脑清醒如同现在,也不可能靠双脚走个来回。
“我真得不知是怎么来的。”他无奈地解释。
郝果子在来之前已经认定陶墨是借酒装疯,故意来顾府亲近顾射,因此他说什么都觉得是借口,何况,他的说辞又着实可疑。试问天下有谁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将一个男人千里迢迢地送到另一个男人的家里?
吃饱了撑着没事的某人笑眯眯地开口道:“东家身上这身衣裳,好似不是昨天那一身。”
郝果子定睛一看,果然不同,心里立时冒出各种猜测,看顾射的目光也是大大不同。
顾小甲越听越觉得发展势头不对头,忙出声道:“他昨天那身衣裳臭得要命,我拿去洗了。”
木春看着顾射,笑得意味深长,“臭啊。”
顾射淡淡道:“的确有味道,我想或许屋檐上的也还未散尽。”
木春故作不知,道:“哦?味道都蔓延到了屋顶,的确是很大的味道。”
陶墨被他们一口一个臭,一口一个味道的说得无地自容,讷讷道:“我下次再也不喝酒了。”
木春笑道:“东家何必作茧自缚?饮酒乃是人生一大乐趣。岂不闻天宫有琼浆玉液,可见即便当了神仙舍了七情六欲,也舍不了这杯中之物啊。”
陶墨道:“可是饮酒也有诸多弊端,譬如说,酒能乱……乱,乱性?”由于不太肯定自己说得是否正确,所以他将最后一个字说得极轻。但这样的语气落到别人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木春道:“东家何出此言?莫非你昨晚做了什么……事?”他话是对着陶墨说,但眼睛却对着顾射看。
顾小甲心里咯噔一声,暗道:来了来了,果然仙人跳!
顾射一脸坦荡道:“以木兄看来,他能做何事呢?”
木春见好就收,“无事自然最好。”
陶墨听着他们两人谈笑自若,总觉得话中有话,但他偏生听不出其中玄机。他见顾射和木春都笑而不言,主动插话道:“你们怎知我在顾府?”
木春面不改色道:“我们寻了东家一夜,几乎将两县的地皮都翻了过来。最后还是郝果子想起东家与顾公子有些交情,所以才寻到了顾府。”
陶墨大为愧疚道:“都是我的不好,连累你们一夜奔波。”
就算是平素看他不顺眼的顾小甲此刻也有点儿同情他了。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大约指的就是他了。
木春干咳一声道:“其实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顾公子。”
顾射道:“说。”
“县衙正准备修葺……”
木春才说了一半,就被陶墨打断道:“好端端地,为何要修葺?”
说起这个,郝果子就一肚子苦水,“少爷,你的房间今天无端端地塌了。”
“啊?”陶墨眼睛瞪得滚圆。
顾小甲盯着木春。虽然这样想来毫无依据,但他就是感觉这事与木春脱不了干系。
郝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