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射睨着他,“你觉得我不高兴?”
陶墨仔细观他眉目之间的神情,半晌,沮丧道:“我看不出。”
顾射道:“你看上去很高兴。”
陶墨一愣,随即喜笑颜开,“看得出?”
“想得出。”
陶墨遂将今日堂上之事头头是道地说了一遍。他有意讨好顾射,因此故意将原本枯燥之事画蛇添足,讲得罗里啰嗦絮絮叨叨才收尾。
顾射只听不言。
陶墨这才想起孙诺是他的同门,金师爷曾说过,若孙诺当讼师,顾射必会相助,难道这次也是?他试探道:“你送的信我收到了。”
顾射道:“哦?”
“那两字我虽然不识得,但幸好木春识得,他说是速审。”陶墨道。
顾射道:“的确是速审。”
陶墨道:“我已按照你所言,速速审结了。”
顾射半眯起的眼睛缓缓睁开,转头看着他。
陶墨心头别别乱跳。这是头一次,他觉得自己的身影映到了那双瞳孔里,不再只是浮在表面一闪而过掠影。
“很好。”顾射道。
马车陡然停下。
陶墨身体向前一冲,顾射依旧面不改色。
“我……”陶墨觉得气氛很古怪。
顾射道:“到了。”
陶墨愣了下。顾小甲从外打开门。
陶墨又看了顾射一眼。
顾射视而不见。
陶墨只好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然后愣住,“这里是……”
顾小甲道:“这里不是陶大人的县衙吗?”
陶墨道:“是,但是……”
顾小甲道:“既然是,那我们告辞了。”他说罢,径自跳上马车,头也不回地驾着马车就走。
陶墨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连带走路都没什么力。
郝果子见他神情恍惚,担忧地问道:“少爷是否是审案审得乏了?”
陶墨摇摇头。
“那是哪里不舒服?”郝果子紧张地问道。
陶墨依旧摇头。
“这,这为何无精打采的?”郝果子不解道,“我听说,少爷将这件案子审得很好呢。”
陶墨认真道:“真的审得很好?”
郝果子立即道:“当然,人人都竖拇指的。”
陶墨道:“可是为何我觉得……顾射不大高兴呢?”
“顾射?”郝果子眉头一皱,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嘀咕道,“他几时高兴过?”
陶墨瞪他。
郝果子扁了扁嘴巴,“要不少爷问问师爷,或许他们知道。”
“师爷?”陶墨眼睛一亮。
金师爷今日回家得早,琐事俱推给了木春。
陶墨找到木春时,他正站在窗边,隐约有鸽子飞走。
“木师爷。”他在门外踌躇着喊。
木春回身笑道:“东家,请进。”
陶墨看他案上垒起来的公务,到嘴巴的话便又吞咽了回去。
木春察言观色,微笑道:“东家有事?”
陶墨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事。”
“关于顾射?”木春一针见血。
陶墨吃惊地看着他。
木春道:“若是公事,你不会吞吞吐吐。若说是私事……我能想到的不多。”
陶墨满脸通红。
33、针锋相对(六) 。。。
木春关上窗户,状若漫不经心地问道:“听闻顾射的马车来过。”
陶墨也无心理会为何他的消息如此灵通,急忙点了点头。
木春道:“可是顾射说了什么,令东家不悦?”
陶墨飞快地摇头,叹气道:“他,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又好像说了什么,但是我领悟不到。”
木春佯作为难道:“若是连东家都不知,我又岂能猜到?”
陶墨直言道:“我觉得你比我聪明,或许想得到。”他顿了顿,捋章道,“不如我把我们的对话都说一遍,你听听。”
木春做了个请的姿势。
陶墨一一道来。
他记性极好,对顾射又上心,描绘起来头头是道,连顾射当时的神态都活灵活现。
木春微讶之后,便笑吟吟地听着。
末了,陶墨收起各种表情,郁闷道:“马车只转了一圈便回到了县衙,我也不知他是何意。是否是我在言谈之中得罪了他而不自觉?”
木春道:“若要这样说,也可以。”
陶墨见他果然知道,忙瞪大眼睛追问道:“说错了什么?”
“东家可还记得那孙诺与顾射的关系?”
陶墨颔首道:“出自同门。啊,你是说,因为孙诺?”
木春道:“梁家上公堂的原意便是想让梁公子与邱二小姐结亲。如今东家遂了他们的意,自然等于让他们聘请的讼师卢镇学小胜一局,代表邱家的孙诺小败一局。卢镇学师从林正庸,与孙诺、顾射的恩师一锤先生乃是多年宿敌,他打败孙诺赢了官司,顾射又如何能够高兴?”
陶墨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那邱二小姐与梁公子明明是两情相悦的有情人,我只是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何错之有?”
“无错。”木春道,“不过所求不一罢了。”
陶墨一脸错杂,“那他给我的速审是何意?”
木春道:“开堂之初,邱二小姐与梁公子的纠缠尚未浮出水面,孙诺小占上风。在此情形之下,顾射自然希望你速战速决,遵照顾小甲所言,待双方期满各自婚嫁,两不相干。”
陶墨疑惑道:“他又怎知后面会……”
木春但笑不语。
陶墨恍然大悟,道:“他早知邱二小姐与梁公子是一对有情人,也早知暗中通风报信的是邱二小姐?!可,可我若真的照他所言,判两人期满各自婚嫁,岂非活生生地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说不定还会造就两段孽缘?他……怎能如此?!”
木春见他大受打击的模样,正要劝说几句,就见陶墨一转身,就奔出房外去了。
陶墨飞奔出县衙,一路跑,直跑到顾府门前才停下来。
他出来时心情激愤,只想找到顾射当面对质,但如今真的站在顾府门口,却又踌躇不前,徘徊不定起来。
大约来回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一跺脚,上前叩门。
门很快打开,那门房识得他,也不要拜帖,立刻向顾小甲通报。
顾小甲没想到自己在公堂上又跪又拜却还是落败,正塞了一肚子的火,听说陶墨上门,噌得站起来,也不禀报顾射,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门口走去。
陶墨此时此刻已经平静下来,只想向顾射好好问清楚。在他心中,顾射固然冷漠,但为人处世都极富原则,应当不是这样为求胜而不择手段之人。因此他看到顾小甲气势汹汹而来,微微一怔。“你……”
“你来做什么?”顾小甲声音比他还高亢。
“我……”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你……”
“你说什么都没用!”
“我……”
“我不想听!”
陶墨只好静默下来。
但他静默却惹得顾小甲更加不悦,“你没事来门前静立做什么?”
陶墨看着他。
顾小甲被他看得一愣,气焰微弱,“你莫以为放低姿态我家公子就会原谅你,门都没有!”
陶墨原本平息的怒意又被他三言两语勾起少许,低声道:“我是连见你家公子的。”
“我家公子不在。”
陶墨呆了呆,“去哪儿了?”
顾小甲冷哼道:“没有你的地方。”
陶墨知道他怄气,但又无可奈何,只好道:“我有一件事想问他,问完就走。”
“问我家公子?”顾小甲睨着他,“我若没记错,陶大人身边有一金一木两位师爷吧?还什么需要问我家公子的?我家公子既不姓火,也不姓水,更不姓土,恐怕凑不齐陶大人的五行,当不起您的问询!”
陶墨被他喷了一脸的口水,不由倒退两步。
“好走不送!”顾小甲砰得一声关上大门!
陶墨被门带出的风吹得头发齐齐向后飞,少顷,才意识到自己吃了闭门羹,在郁闷之余又有丝丝惊慌。
是不是,这便是顾射的态度?他是打定主意从此之后要与自己桥归桥,路归路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
街市喧哗,却与他格格不入。吆喝声、嬉笑声如流水般从他身前分流,片滴不沾身。
想到自己与顾射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又是心痛又是迷茫。
难道顾射真的预备与他一刀两断,再不相见不成?心传来熟悉的阵阵刺痛,他捂着胸口在街上站了会儿。
周遭的人见他一脸痛苦状,纷纷让开。
“咦!”突有一人惊叫,虽然不重,但听在陶墨耳中如同当头棒喝。他转头看去,却只看到一抹仓促而逃的身影。
“蓬香?”陶墨低喃一声,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但那身影早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在街上如无头苍蝇地找了将近半个时辰,才魂不守舍地回了县衙。
郝果子早在门口候着,见他进门,忙将他拉到一边,急道:“少爷,你去哪里了?”
陶墨正心烦意乱,随口道:“四处走走。”
“顾射来了快半个多时辰了。”郝果子压低声音道。
陶墨怔住,半晌才道:“谁?”
“顾射啊。”郝果子担忧地看着他。他虽然不喜欢顾射,但看到自家少爷一转眼就将心心念念之人忘得一干二净,也觉心惊。
陶墨睁大眼睛道:“他,他,他怎么来的?”
郝果子道:“坐马车来的。怎么了?”
“哦,没。”陶墨说着就往屋里冲,冲了几步,他又会转过来,对着郝果子整了整鬓发和衣领,“如何?”
郝果子见他双颊兴奋得飞起两朵红云,心中无奈,顺手又帮他整了整衣襟,“我看那顾射来者不善,少爷小心点。”
陶墨冷静下来,沉重地点点头,慢吞吞地朝里去了。
但顾射并不在厅堂,陶墨找了一圈,才在书房里找到他。
“你,”陶墨站在门口刚想开口,顾射那双如夜空般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自己,声音顿时弱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顾射将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放,淡淡道:“不是你来找我的么?”
陶墨讷讷道:“是,不过你不是不见我么?”
顾射眸光一沉。
陶墨的心跟着一沉,就怕自己又得罪了他。
但顾射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拂袖而去,而是缓缓道:“外头冷,进来吧。”
陶墨答应一声,迈进门槛,转念才想起他才是这书房的主人,看着堂而皇之霸占着他书桌的顾射,心中顿时有种微妙的感觉。
顾射道:“你来找我何事?”
陶墨一路走回来,心中的怒火与冲动早燃烧得一干二净,听他提起,踌躇了下,问道:“你是否早就知道邱二小姐钟情梁公子?”
“不早。”顾射毫无遮掩之意,“只是在你升堂之前。”
陶墨看他一脸无愧的神色,有些懵,“你果然早知道。”
顾射道:“那又如何?”
“你既然知道他们两情相悦,为何还要让顾小甲上堂唆使邱老爷与梁老爷将婚约拖至期满?”陶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顾射道:“若不如此,孙诺便连一成赢官司的希望都没有。”
陶墨呆了好半天,才道:“赢官司?”
顾射道:“孙诺是讼师。”
“我知道。但是你……”
“我与他分属同门。”
“但是梁公子与邱二小姐明明互相钟情,那他们……”
顾射站起身,盯着他,用无比冷漠的口吻道:“与我何干?”
34、针锋相对(七) 。。。
陶墨怔怔地看着他。
还是那张百看不厌,甚至连梦里都忍不住偷偷瞧上几回的脸,可为何此时此刻对着它却觉得全身发冷?“难道不该……有情人终成眷属?”声音细微,犹如蚊鸣。陶墨不知是在说与自己听,还是说与他听。
“有情人能否成眷属是有情人的事。”顾射说完,才惊觉自己今日的话比往常多。他站在那里,盯着陶墨,漂亮的眉头微微皱起。其实何必要解释?他与陶墨本不是一种人,甚至连一成的相似都没有。陶墨目不识丁,又不懂察言观色,在他平常看来,简直愚不可及,何必为他费口舌?
陶墨不知他的想法,只是看他皱眉,心便跟着拧起来,以为他输了官司,心情欠佳,小声道:“打赢官司真的这么重要?”
顾射回神,看他面色呆滞,神情顿时一冷,“我从未输过。”尽管这次输的不是他,是孙诺,尽管这个结局也曾是他预料中的一个,尽管他本身并没有非赢不可的念头,但是这种失败的滋味却的的确确是他头一回尝到的。倒也没想象中那般不堪,只是在知道的刹那有些恍惚和难以置信。
陶墨道:“其实偶尔输一次,成就一对美好姻缘也是很值得的。”
顾射嘴角微勾,流露出几许嘲弄来,“美好姻缘?”
陶墨以为他被说动,急忙点头道:“梁公子与邱二小姐郎才女貌,一定会成为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便是天作之合?”顾射道,“那世上又何来痴男怨女?”
陶墨道:“但我看他们二人情深意重,相配得很。”
“他们相配便可拿佟章维当桥过河?”
陶墨一怔。
顾射道:“佟老爷何过之有?”
陶墨说不出来。虽然以佟老爷的年岁娶邱二小姐的确委屈了她,但婚事是邱二小姐自己答应的,佟老爷上门提亲,甚至冒着停妻再娶的罪名准备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实在是用心良苦。如今梁文武与邱婉娥双宿双栖,佟老爷却是平白被泼了一身的脏水。
“世间原无对错,也无是非,都各道各人的是,他人的非罢了。”
陶墨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又仿佛,更不明白了,只是原本藏在肚子里的怒火却是怎么都发泄不出来了。
顾射见他不语,启步往外走。
陶墨下意识地拦住他,“你要去哪里?”
顾射用极为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陶墨这才想起这里是县衙,而顾射是客人。“我,我是说,不如喝杯茶再走?”
顾射道:“那种粗茶?”
“没。我特意让郝果子买了好茶,你尝尝?”陶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顾射并不认为他买的茶能入他的法眼,但鬼使神差地,他脚步一转,竟真的回到位置上坐下。
陶墨立刻去找郝果子。
郝果子早在外头等着,一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便迎上去道:“是准备茶还是棍子?”
“茶?”陶墨顿了顿,疑惑道,“要棍子做什么?”
郝果子一听要茶,眼中闪过些许失望,眼珠一转道:“我怕少爷要撩东西。”
“撩东西?”陶墨一头雾水地看着郝果子急冲冲地离去。
重新回书房,顾射正看书架上的书。
陶墨脸色一红道:“金师爷偶尔得闲,会替我念几段。”
顾射道:“你听过什么?”
“诗经。”
顾射看着他。
陶墨张口吟来,“关关雎鸠……”
顾射眸中闪过一丝惊愕。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陶墨羞涩道,“金师爷给我念过两遍,也不知我是否记错。”
顾射别有深意地问道:“你可知这首诗是何意思?”
陶墨道:“金师爷说他还没有念完,等我记全之后,再教我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错觉,总觉得顾射听完这首诗之后,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他急忙道:“其实我以前还听别人吟过诗。”
“哦?”
“他叫蓬香。我记得他曾做过一首下雨的诗,一滴两滴三四滴,五六七八九十滴,千滴万滴无数滴,滴入花泥无归期。”陶墨徐徐念来,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其实这首诗是他当初向蓬香买来讨好旖雨公子的。旖雨爱诗,他胸无点墨,只能讨好旖雨身边的人,投其所好。还记得旖雨公子听完此诗后的笑容……
可惜,好景不长。
顾射嗤笑道:“他诗倒是背得不错。”
“他背诗?”陶墨怔忡道,“这诗不是他做的吗?”
顾射道:“偷梁换柱。”
陶墨沉默。
顾射以为他受了打击,也未开口。
过了会儿,陶墨才幽幽道:“偷梁换柱是说他借别人的诗骗我么?”
顾射闭了闭眼,不答反问道:“茶呢?”
陶墨转头向外张望,正好郝果子托着茶上来。陶墨朝他使了个眼色。
郝果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茶放到顾射面前,“顾公子请用茶。”
顾射看茶色便皱眉。
陶墨心情忐忑,“是不是茶不好?”
顾射连一口都没碰,“茶好,人不好。”
郝果子怒道:“你干嘛说我家少爷!”
陶墨:“……”
顾射连话都懒得说,两三步就出了门口。
陶墨想追,却又找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