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感伤,似乎想起了什么伤怀之事:“郑凌风么,未做青蚨帮主之前曾和我待了一年有余……”二人听得沈炼石居然和郑凌风相处一年,全有些吃惊,解元山当先道:“刀圣剑帝若是在一起推敲武功,倒也是武林中一段佳话!”沈炼石的语气却有些不堪回首:“那时候咱们还年轻,哪里称得上什么刀圣剑帝?只是那时我的观澜九势已有小成,他的焚天剑法才刚刚登堂入室。每一次印证武功,他总是敌不过我的观澜九势!后来么,生出一番大的变故,我们就翻了脸啦……”他说着一叹,“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郑凌风一想起我来还是心有余悸,只因这观澜九势或许是克制焚天剑法的唯一武功!”两个人说着都将目光凝向任笑云,解元山脸上也是一阵的跃跃欲试:“笑云,连剑帝都畏惧的刀法,你可是不能不学呀。”任笑云给那两道目光盯着,觉得自己实在是做了天下第一等的蠢事,他勉力笑了一笑:“沈老先生,我也实不相瞒,我、我根本就不想学什么精妙无比的刀法、做什么举世无双的高手,我……”这么说实在有些丢人,但任笑云咬咬牙,还是接着说下去,“我只好每日里吃饱了饭,找几个人斗斗鸡,喝喝茶什么的。”解元山咳嗽一声,还待言语,沈炼石却不耐烦了,一摆手:“罢了罢了,万事还是一个缘法。这事以后再说吧。”任笑云如释重负,脸上愁云顿散,聚满一片笑意:“是、是,咱们现在身处险地,这些婆婆妈妈之事,还是以后再说。现下逃命要紧!”沈、解二人听他竟将拜师学艺说成是“婆婆妈妈之事”,忍不住又对望一眼,均是苦笑摇头。
三人知道真人府元气大伤,一时倒不足为惧,便在树下睡了。天明时分,解元山在山内猎了几只山鸡,三人坐下来在火上边烤边吃。
任笑云吃得津津有味,见沈炼石神情凝重,只道他还恼自己不肯拜师之事,便不住嬉皮笑脸的斗他一笑,但沈炼石总是冷着脸懒得搭理他。解元山道:“沈老,您是不是担心公子一行?”沈炼石才一叹:“他们不过是一群娃娃,要应付的人却是郑凌风、陆九霄、金秋影这等人物,怎不令人担忧。”解元山道:“先生勿忧,阎东来一退,天下都只道曾公子和沈炼石已经逃入了真人府。金秋影只怕也会给咱们引来。”任笑云也笑:“真人府给咱们闹了个底儿朝天,金秋影怎会不来?”沈炼石忧色一解:“用不了多久,‘六不铁卫’金秋影便会率人而来,这一次锦衣卫、青蚨帮该是尽出高手了吧?但愿唤晴他们能如愿护送军饷到鸣凤山。”任笑云苦着脸道:“还要打?”沈炼石笑道:“莫怕,你虽未拜师学刀,但仗着一身内功,跑起来还是没人追得上的。”站起身来,当先翻身上马,道:“走吧,咱们这一路夺回了《定边七策》和披云刀,可以说是称心如意了。不知唤晴、星寒他们如何了,到得石井集便见分晓了。”任笑云听了这话,想起唤晴同样身处险境,心又是一沉:“不错,唤晴,唤晴,你又在何处,此时心里面是不是也想着我任笑云?”他怕给沈炼石瞧出心思,便装作举头望天,却见那天却给一团狰狞的云气遮住了,山脚下一片沉暗暗的。解元山在马上拔起身来,打趣说:“咱们伤了真人,只怕要老天要连降他几天的暴雨了。”
曾淳、唤晴和夏星寒汇同莫老妹子和邓烈虹、梅道人随着聚合五岳中的袁青山、桂寒山西下妙峰山,穿过西山,行了多日,便入了桃花镇。
好在奔行多日真的没有遇上追兵,曾淳的伤在梅道人精心调理之下便渐趋痊愈。桃花镇中正有聚合堂的一处堂口,众人依袁青山所说换了身上装束。袁青山扮作了富家公子,唤晴和曾淳装作他的贴身小厮。夏星寒和桂寒山则扮作了一对客商在后相护,莫老妹子和邓烈虹却装成一对行走江湖的夫妇不紧不慢的在一旁缀着,梅道人仗着轻功卓越,扮作一个寒酸老儒当先探路。
几个人分作四对,前后呼应着一路径向西行。
飞云惊澜录 第七章 铁马金戈拼狭路(3)
第七章 铁马金戈拼狭路(3)
一路上,唤晴的眼睛一直不再瞅身旁的曾淳,往日朝思暮想的曾淳此刻就在身旁,她可以真真切切的呼吸到他的气息,但这时的唤晴却明白了什么叫咫尺天涯。她暗暗对自己说:“唤晴,若是一个梦,你也该醒了。”
“唤晴,你瘦了!”身旁的曾淳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唤晴的心一颤:“这是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呀!”蓦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眼圈有些发红,她急忙一笑:“这样的天下,谁又不瘦?” 脸上却给曾淳的灼热的目光扰出一片轻霞,她依然不敢看他,只是心中暗恨自己的不争气。
“说得好,奸佞当权,忠良蒙冤,哪个正义之士不夙夜叹息!” 好在这时身旁的袁青山却抚掌一叹:“家师时常以‘天下国之身之家之’的道理教诲我等。当今蒙古鞑子在北边劫掠,倭寇在南边侵扰,京师中又有大奸严嵩掌权,禁中有陶真君惑主,天下积弱不振这许多年,家师常在中宵肃立,说道再不鼎故革新,不出两年,只怕咱大明便会又有土木之变那样的大祸降临了!”
唤晴知道“土木之变”是英宗之时因英宗好大喜功,致为蒙骑劫掠、羁押一年有余的国耻,此时听他说得沉重如此,心下也是一紧。
曾淳忽道:“袁兄,小弟只是和尊师有匆匆数面之缘,但何堂主的风采好生叫我仰慕。天下传言何先生目视云汉,不羁名教,有掀翻天地之气,所言所为多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行径。却不知何先生为什么创建聚合堂?”三人知道古道无人,便信口言谈起来。
袁青山道:“家师虽然少负异才,却一直仰慕儒家阳明先生之学,后来投至阳明先生的再传弟子门下参悟心学。《大学》中曾云修齐治平之道,先生以为治国平天下当从齐家开始,便创建聚合堂,以堂为家,以家振国。”
曾淳听了,却慨然一叹,又问:“听说何堂主行事处处出人意表,甚至……君臣、父子、师友、昆弟和夫妇这五伦之中,先生只认师友这一伦,不知是也不是?”。袁青山将脸一端,那一张国字脸就更显得肃穆异常:“家师常说,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朋友之间的仁义交往,否则便与禽兽无异。五伦之中除了师友之外,其他的四伦或匹、或昵、或凌、或援,皆不合理。所以聚合堂中除了师尊,人人都是亲如兄弟。”
唤晴听袁青山这么一说,忍不住吐了一下舌头,暗道:“人伦有五,这位聚合堂主竟舍其四,这等特立独行只怕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袁青山却一眼瞥见了唤晴的神情,那张四四方方的红脸又紧了一紧,道:“咱们也知道江湖之中多有人以家师为怪人,即便是受他恩惠之人也看不懂他的行径。至于书生儒者更视家师为离经叛道之辈。宋儒说要‘无欲’,家师便提出‘育欲’,以为无欲非孔孟之旨,人便该有所欲,却要所节!儒家都轻贱农工商贾,家师却道农工商贾皆可为君子为圣人!嘿嘿,这等天下大公的至道又岂是那些腐儒所能领悟的?”
唤晴向来跟随沈炼石,后又随曾铣,这二人的学问皆尊正统儒家,此时听了袁青山所说的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道理,虽觉得不合正理,但仔细一想却又辩驳不倒,忍不住幽幽道:“唤晴浅薄,袁大哥莫要见笑,小妹这时才知道什么叫‘遗世而独立’了,何堂主当真是个超世迈俗的大英雄。”
曾淳却嘿了一声:“只是人在世间,越是超世迈俗,越是痛苦无比。嘿,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冤!”唤晴知他必是想起了蒙冤而死的大帅曾铣,那一句诗正是曾铣临刑前所吟,她的眼圈不由一红,也喃喃念了一声:“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冤!”袁青山浓眉一轩:“曾公子,家师曾说,当世令他佩服的人不多,令尊却是其中一个。他曾将八个字来评价令尊。”
曾淳双眉紧锁,没有说话,唤晴倒抢着问:“哪八个字?”袁青山道:“大仁大勇,孤忠奇智!”曾淳嘴里喃喃地:“何谓孤忠?”袁青山道:“本为仁臣,不遇明主,就是孤忠!”曾淳愣了一愣,半晌才仰起头来,苍苍凉凉的一笑:“好一个孤忠,斯人独憔悴,举世无人知。这不是‘孤’是什么?”唤晴听了这笑声,心里更是一酸。
袁青山目光一热,紧紧盯住了曾淳那一张有些清瘦的脸庞,缓缓道:“公子,咱们都知道!”曾淳一震,袁青山又道:“你父子受了大冤,此时难免对家国伤心。但此时国势衰微,强敌环伺,却不是咱们自怨自恨的时候!”曾淳也紧盯他,目光忽冷忽沸。袁青山一字字的道:“公子,若是大帅泉下有知,最想你要干的是什么?”
曾淳若遭雷击,沉声道:“是军饷,家父最惦念的还是营中的那些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兄弟们!”袁青山嘿嘿的笑了:“戍边之军粮草接济不上,甚至有人衣不遮体。咱们这时就该当想方设法,将军饷送至军中,不要落入严嵩、陆九霄之流手中。这才是大帅遗愿!”
曾淳笑了一笑,说了声是,眼中却有泪迸出。
出桃花镇再向西行,便渐有塞上的凉爽之意,这一日正行之间,便见了前面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梅道人指指点点的道:“前面那河便是无定河了。嘿嘿,这河水最多黄沙,也如黄河一般迁徙不定,就有了无定河这个称呼。”唤晴喃喃道:“无定河,那句诗中说的‘可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里人’,就是这地方罢?”梅道人点头道:“此处古时地近边疆,向来争战不断。嘿嘿,古来争战几人还呀!”说话之间,后面的邓烈虹和莫老妹子几人也趁着天色沉暗,陆续赶来了。
众人在暮色中顺着无定河疾行数里,便见了前面一片郁郁蓊蓊的林子。曾淳忽然止住了步子,凝立在林子前那沉郁的天地间,痴望着西天的残霞,一动不动,有如一团礁石。“那天也是这样的暮色,”他喃喃说着,仰起头,“满天的夕阳便象是天在滴血。就在这里,那一场苦战呀!”
众人知道他说得是三月之前,他押送军饷去河套,途中闻听大帅遭陷,便将军饷就地掩埋,率人赴京师鸣冤,途径此地时遭一群蒙面高手伏击。一场血战,随行的聚合堂风雷十八骑皆遇难,只他一人侥幸得脱,但赴京之后,也落入陆九霄的锦衣卫手中,直到沈炼石冒死将他救出。
袁青山的眼上也蒙了一层雾:“事后聚合堂得知讯息,咱兄弟星夜赶来,却只见遍地的血污和十八具尸身!”曾淳长吸了一口气:“可他们本来都是大好男儿,都是一腔热血呀……敌人太强,”他哽咽起来,“又是乘着暮色动的黑手……袁大哥,众兄弟的合冢在哪里,咱们定要去祭奠一下!”
袁青山叹一口气,当先领路。穿过那林子,便瞧见了林子中央拱护着的一片平地,其中有大冢微微隆起,冢前一块石碑昂然高耸,上面只红灿灿的写着“碧血”两个字。唤晴见那字意气纵横,如啸如怒,不禁赞道:“好字,袁大哥,这是你的字吧?”袁青山摇头道:“这是家师的字!他老人家赶来之后,这石碑刚立上,他就写下了这字,然后竟然立在碑前……半日不语。”这汉子说着,眼中也淌下两行泪来。
众人环立碑前,黯然不语。林中就是一片肃穆。
忽然有一簇飞鸟骤然四飞,惊鸣起落,在这一片冷静的林子中这叫声就显得异常响亮。
梅道人道:“有埋伏!”刷的一箭,伴着这一喝裂空射来。
袁青山的如意钩一挑,那箭铮然一响,变向之后余势不衰,竟直没入一棵古树之内。“是金秋影!”唤晴只听得这箭的破空之声,就知道是金秋影到了。众人心内全是一惊,有沈炼石、任笑云做掩护,自己这一路相安无事,但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而原以为到的或许是青蚨帮的余孽,却想不到是金秋影亲至。
却见林子边上那些高可及人的葱葱青草象是给一只无形的巨手拨动了,分向两旁散开,一人缓步而出,精瘦细长的身子,眼窝深陷的病脸,正是金秋影。唤晴掣出晓红刀,和袁青山护住了曾淳,众人游目四顾,却见金秋影身旁并无旁人。
但金秋影单人独剑、成竹在胸的一股气势,倒更叫人心下生寒。袁青山先笑了:“金爷这是玩的什么把戏?精兵强将藏于何处?”
金秋影却不言语,径自走到碑前,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邓烈虹早耐不住性子了,大叫道:“金秋影,你这鹰爪子何必在这里假惺惺的猫哭耗子!”金秋影却不理他,径自三揖,才肃然道:“不管怎样,死的人都是为大明洒的一腔碧血,”又将一张干瘦的黄脸缓缓转向众人,“其实金某心中于曾大帅、何堂主诸人向来敬佩得紧,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追击诸位,刀剑无眼,若有人死在金某剑下,金某也必会在灵前三揖。”
邓烈虹的火眼早起了血丝,怪叫声中,双手一抖,腰间的盘蛇软枪怪蟒一般跃起,直扎向金秋影咽喉。他性如烈火,那枪却是正宗的武当功夫,一杆枪笔直如线的直送到金秋影身前半尺之处,陡然凝住。
“姓金的,你若死了,老子决不会在你坟前作揖,拔剑!”邓烈虹的声若雷震,那枪却分毫不颤,倒似是铸在空中一般。金秋影一笑:“对付邓兄,也不必拔剑了!”蓦地探手一抓,径自抓向枪杆。
邓烈虹一声大喝,那枪灵蛇一般缩了回去,随即一吐,仍是扎向他的咽喉,只不过这一次快如电击。金秋影左掌一拨,“推窗望月”,将那枪直推了出去,右掌轻飘飘的拍向他眉心。邓烈虹见这一击看似平平无奇,自己偏偏就无从招架,情急之下,厉声一啸,撤枪退开。
唤晴秀眉一蹙,叫道:“大伙齐上,先斩了这狗贼!”当先扑上,刀势灵幻,直斩金秋影脖子。当的一声,金秋影的将腰间的剑连着鞘一起迎上,鞘刀相交,一股大力荡出,直震得唤晴玉手微麻。
曾淳忽然双目一张:“大家不要缠斗,只怕大队人马就在后面。”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金秋影轻功卓绝,必是先自赶到,竟要以绝世剑法缠住众人。袁青山一拉曾淳之手:“你们退,我断后!”
“且慢,袁兄,还是你退!”说话的却是夏星寒。他一句话说完,一刀如电,已经刺了过去。这一刀轻灵如剑,金秋影登时一窘,只得长剑出鞘,呛的一声,在他刀上一点,随即人如大雁般掠起,刷刷两剑,将唤晴和邓烈虹逼得退开数步。
桂寒山忽地振臂高呼:“不要斗了,莫中了金秋影的诡计。”唤晴一回头,却见影影绰绰四周竟有无数缇骑的影子闪了过来,西南处更是烟尘滚滚,也不知有多少兵马杀了过来,她心中一惊:“金秋影果然诡计多端,先一个人缠住我们,再派出大队人马将四周围住。”莫老妹子嘶声叫道:“鹰爪子还没围上咱们,这里有缺口!”众人随她指的方向望去,果见西北方向空荡荡的,还没有锦衣卫包抄过来。
袁青山叫道:“大伙向西北先退!”邓烈虹闻声也将大枪一抖,叫道:“唤晴,咱们改日再和姓金的公公平平打一仗!”挽了个斗大的枪花,护着唤晴向西北退去。
“且慢!”曾淳忽然一声断喝,“万万不可退向西北!”
桂寒山向来冲在最前,闻声急忙回头:“公子,何事?”曾淳虎目喷火:“西北必然有伏!”他扬手拔出剑来,向西南一指:“向这里冲!”西南烟尘涌动,马嘶人喊,也不知黑林之中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