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阳王眼珠一斜,轻蔑地瞪着他,然后冷哼道:“猪!”
薛灵璧本来就不是善于忍耐之人,脸色当场沉下来道:“即使你贵为王爷,本侯也不得不问一句,何处此言?”
凌阳王道:“你来我王府不是想看看我是否有造反的意图,最好搜刮我造反的证据吗?”
薛灵璧不料他说的这么直接,挑眉道:“王爷有么?”
凌阳王道:“这个问题广西的猪都知道,你不知道么?”
冯古道见薛灵璧濒临爆发的边缘,急忙拉住他的手道:“子非鱼焉知乐之乐。我们不是猪,又怎么会知道猪知道什么呢?”
“……”凌阳王将目光移到他脸上。
冯古道微微一笑,处变不惊。
“你们两个……”凌阳王缓缓道。
薛灵璧和冯古道都是暗自防备。
“一天到晚没事都练嘴皮子去了吧?”凌阳王说完,甩袖就往里走。
薛灵璧和冯古道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个凌阳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有点不可否认的,血屠堂行刺皇帝的背后,果然是凌阳王府。
——尽管他承认的那样直爽,让他们感觉异常的不真实。
走进前堂。
凌阳王坐在上首,就着仆人送来的水洗了洗脸和手。
薛灵璧和冯古道则泰然自若地坐在右边下首。
“你们准备就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凌阳王接过靠枕,垫在自己的身后,调整了个姿势看着他们。
有了刚才一幕,薛灵璧开口也毫不客气,“不知道王爷对于血屠堂行刺作何解释?”
凌阳王甩袖,下巴朝岳凌一努,“问他。”
岳凌面对薛灵璧倒不似面对凌阳王那般无措,即便是行刺皇帝这样诛九族的大罪,他说起来也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皇上是需要一个警钟敲一敲了。”
薛灵璧沉声道:“行刺皇上来敲警钟?”
“若是皇上能被血屠堂这样的江湖组织行刺成功,那么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虽然岳凌的长相与凌阳王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他们不屑起来的神情却是十分相似。
薛灵璧冷笑道:“你觉得本侯会相信这样拙劣的借口?”
“你觉得我像是找不出更好借口的人吗?”奈何真相的确就是比借口更加匪夷所思有什么办法?
“像。”薛灵璧想也不想地回答。
冯古道看着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暗暗盘算魔教布置在南宁府的人手能否保护他们安然而退。
“你……”
“够了。”凌阳王挥手打断岳凌,对薛灵璧道,“他之所以刺杀皇帝,是因为皇帝加重广西的赋税。”
……
加重广西赋税?
薛灵璧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去年十月。”岳凌面色冷峻,“说是广西土地肥沃,理应比其他州府多交一成。王爷几番上奏折请求他收回成命,都被压了下去。我一时气不过,便找血屠堂出出恶气。”
薛灵璧想了想。去年十月,他正清剿完睥睨山,在回京城的路上。
冯古道道:“血屠堂当初连蓝焰盟和魔教都不敢轻易得罪,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皇帝?”
岳凌感觉到六道目光又朝脸上刺过来,干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暗示他,事成之后,王爷绝对不会亏待他而已。”
……
凌阳王可说是当代司马昭,他要刺杀的对象又是当今皇帝。恐怕血屠堂主理解的不亏待是相当的不亏待。
薛灵璧和冯古道能够理解血屠堂主为何这样拼命,甚至连全副身家都压了下去。后来恐怕是因为没有刺杀成功,不敢投靠王爷,以免被灭口,所以只好用金蝉脱壳之计保全性命。
他们突然很同情血屠堂主。典型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岳凌叹气道:“两个皇帝都是渣,亏你们还替他卖命。”
“放肆。”薛灵璧脸色一变。
贸贸然加重赋税固然有失妥当,但是在他心中,行刺皇帝更加罪无可恕。
谋反有理(七)
凌阳王睨了他一眼,“找血屠堂的事情本王虽然事先不知,但事后并未追究。你若是要算账,不如算到本王头上。”
薛灵璧皱眉,心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凌阳王会将岳凌的罪名直接揽上身是他所料不及的。这样一来,不管他是否参与刺杀皇帝的行动,也不管他刺杀皇帝的目的为何,光凭刚才这句话,‘图谋不轨,犯上作乱’八个字他逃不掉。但是有了这八个字,他不造反也得造反。因为皇帝绝不会容得下一个会胆大妄为到刺杀自己的人驻守边疆,手握重兵。凌阳王也不会为皇帝的一道圣旨乖乖束手就擒。
战争将无可避免,且无可选择。
薛灵璧不畏战。但他很清楚,皇帝还没有赢凌阳王的完全把握。
所以不畏战,却还不能战。
冯古道见薛灵璧沉默,便猜知他心中所想,将话题岔开道:“说到算账,我们到桂林府的时候,听到王爷似乎去了总督府算了一笔账?”
凌阳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了他一眼,冲岳凌一挥手道:“这件烂事你说。”
“什么烂事?”岳凌没好气道,“明明是绝世好点子。”
薛灵璧和冯古道都是一点就透的人。
冯古道道:“莫非,蝗灾一事是岳先生想出来的点子。”
岳凌得意道:“正是。既然皇帝一意孤行,我们也只好另想办法。”
冯古道道:“可是为何只减少部分部族的赋税?”
岳凌笑道:“若是整个广西都遭到蝗灾,又怎么会只有几个人看到?我们要求免税的几个部族都是大族,这样减下来,匀一匀,差不多就是加赋税之前的数。”
凌阳王冷哼道:“要是全免了,只怕那个穷酸皇帝要哭着吵着闹着上吊了。”
薛灵璧唇抿得越来越紧。
凌阳王瞪着他道:“看起来,你对那个皇帝倒是死心塌地。”
薛灵璧道:“忠君爱国,每个臣子份内之事。”
“哦?那若是他要杀你呢?”凌阳王闲闲道,“你也伸长脖子给他杀?”
薛灵璧淡淡道:“若是臣无二心,又有哪个君主会杀有功有用之臣?”
“有一种。”凌阳王一字一顿道:“功高盖主。”
……
这四个字仿佛一盆冷水,见整间屋子瞬间泼得阴阴沉沉的。好似外头的月光都比里面亮堂。
薛灵璧脑海里不知怎的,突然晃过父亲书房里藏的那张‘孤岛之王’。
驻守广西一隅的凌阳王不就是所谓的孤岛之王么?尽管四面是水,但是在岛上,它却是独一无二的王者。
岳凌见薛灵璧沉着脸不说话,叹气道:“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多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薛灵璧对他的讽刺不急不怒道:“这世上也有很多信口开河的人。”
“我信口开河?不信你去问你……”他猛然收口,眼睛紧紧地看着凌阳王。
凌阳王背贴着椅背,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薛灵璧。
薛灵璧坦然受之。
“虽然是只猪,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凌阳王缓缓道。
冯古道与薛灵璧坐得最近,所以对他那身想压抑却没有完全压抑住的怒气感受最强烈。“呃,王爷……”他张口欲言,却听凌阳王突然拍桌站起,“本王带你去见一个人。”
岳凌似乎吃了一惊,“王爷你……”
凌阳王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本王虽然总是输棋,却还没有输不起到不让他们相见的地步。”
岳凌皱眉道:“但是万一皇上知道……”
“知道就知道。”凌阳王冷哼道,“他左防右防,不就是防本王造反么?他要真是把本王惹急了,本王就造反给他看!这样他安心了吧?”
……
恐怕不是安心,是安息吧。
岳凌嘴角一弯,“可是此时夜深,不如明日再去?”
“心里兜着事,谁能睡着?除非是猪。”凌阳王说完,瞟了冯古道和薛灵璧一眼,“你们要睡么?”
……
这种情况下谁再说要睡觉,谁就真的是猪。
同样是郊外,密云庄看上去就比那对母女住的茅屋要好得多。
红墙绿瓦,清幽淡雅。连开门的人都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书卷气。
凌阳王道:“这是屡试不中的秀才。家里田地都因为他读书而荒废了,所以就在这里谋了份差事。”
冯古道道:“倒也是条出路。”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想要进入仕途,不止考场一条路。比如他这个爵爷就来的很莫名其妙。
凌阳王道:“嘿嘿。他的心气可不低。当门房是暂时的,等他高中了,自然就会求去。”
那书生走在前面,闻言回头道:“这是一定的。我至多再在这里呆一年,是一定会走的。”他的脚步飞快,一下子就除了五六丈的距离。
凌阳王压低声音道:“这句话他每年都要说的。不过他除了大话之外,其他话都不爱说,本王就是看中他这一点。”
冯古道与薛灵璧对视一眼。
从凌阳王这句话来看,这里的主人身份不一般,至少不适宜对外透露。
难道是凌阳王养的外室?
可是以凌阳王的性格来看,若真是得宠,接近府来也不是难事。毕竟凌阳王妃之位已经悬空多年,府里的事都有凌阳王一个人说了算……最多再加一个岳凌。
若不是外室,那又何须这样神秘?
一行人慢慢走到一座名唤‘静养居’的院落前。
书生道:“他已经睡下了,王爷请自便。”说完,转身就走,干净利落地不带半点留恋。
冯古道心中暗暗称奇。以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来说,他身上的傲骨何止难得,简直是罕见。
凌阳王上前,敲了敲门道:“本王又来了。”
半天没动静。
凌阳王干脆将门一把推开。
院落不大,一眼望到边。但是从假山小桥流水等布置来看,显然在布置上极为用心。
“喂,我又来了。你还不穿好衣服出来迎接!”凌阳王用傲慢的口吻道。
屋里的灯终于亮起。
一个消瘦的黑影映照在窗户上,“白天没输够么?”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疏疏淡淡,但是落在薛灵璧耳里,却犹如雷劈!
冯古道与他靠得最近,第一个发现他的异常,不由惊讶道:“侯爷,你怎么了?”
窗上的黑影突然定住了。
就这样诡异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屋里头的声音才再次缓缓响起,“灵璧?”
……
冯古道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熟人?
薛灵璧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户上的影子,脚一步步地往前,然后在窗前顿住,轻声道:“爹。”
灯骤然吹熄。
虽然离得有点远,但是冯古道等人还是从薛灵璧身上感受到那一闪而逝的焦急!
门霍然从里拉开。
一个眉眼与薛灵璧有三分相似,却显得刚毅英挺得多的中年男子披着外衣匆匆出来,紧张道:“皇帝对你下手了?”
薛灵璧怔了很久,才徐徐道:“爹的意思是?”
老元帅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许久,确定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之后,才舒出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
冯古道有预感,这绝对是一件颠覆他们之前所有想象的故事。
尽管过了子时,但是房里每个人都很精神。
老元帅还亲自泡了一壶茶。
冯古道看到薛灵璧在接茶的刹那,眼底闪过一抹晶莹,但是很快就隐没不见。
等众人手里都捧上了热茶,老元帅才缓缓落座。他坐下之后,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蹙眉沉思,像是在想该怎么解释清楚眼前这个久别重逢,却有疑窦重重的局面。
薛灵璧忍不住起了个头道:“爹,你不是死在老明尊手下了么?怎么会出现在广西?”
这件事冯古道也感到很疑惑。以他对师父的了解,没有做过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跳出来承认的。
老元帅朝冯古道看了一眼道:“你是魔教现任明尊?”
“是。”冯古道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与原先的明尊是……”
“他是我师父。”冯古道道。
老元帅点了点头,然后微笑道:“你师父挺混蛋的。”
……
骂他师父的,老元帅不是第一个。
但是骂人还骂得这么斯文优雅的,他绝对是第一个。
老元帅不等他有反应,径自接下去道:“当年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
冯古道看了薛灵璧一眼,然后将老明尊知道的,全都一一道出。
老元帅道:“这么说来,那张藏宝图现在应该再魔教手中?”
冯古道喉咙一窒,心头有些忐忑,不敢看薛灵璧的面色。之前考虑藏宝图所示的位置,他并没有说藏宝图已经落到魔教手里。他道:“藏宝图是假的。”
老元帅不但没有反驳,反而颔首道:“的确是假的。可惜先帝当年就是用这么一张假图,将我们耍得团团转。”
谋反有理(八)
先帝?
冯古道和薛灵璧都感到自己走进了迷阵,原先熟悉的景色重新排列之后,变得陌生诡谲。
老元帅叹道:“若非后来我与王爷当面对质,也不会发现事情的真相竟然与我们之前所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凌阳王哼哼冷笑道:“我最知皇兄为人,没有的东西到他嘴巴里一掰,就什么都有了。”
薛灵璧忍不住道:“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凌阳王见老元帅拖拖拉拉,没好气道:“难道这时候你还顾忌着皇兄那张老脸?”
老元帅道:“我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让本王来说。”凌阳王是爽快人,当下开口道,“本王和你爹盛年时期,朝廷可没有你们这么太平。有事没事还能去剿个魔教玩玩。当年北面和西面都有外敌骚扰边境,屡战不止,本王和你爹都不得不常年驻守边疆。父皇,也就是本王与先帝的父亲驾崩时,本王远在千里之外,根本赶不回来。”
这桩事年代久远,薛灵璧和冯古道都是不知。
“到京城之后,父皇已经进了皇陵,而皇兄也登基称帝,本王留在京城守灵时,听到一则传言。说当初父皇临终前,曾留了样东西给我。那东西就画在一张地图上,交给皇兄保管。可是皇兄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起此事,我旁敲侧击多次无果,只好无奈地回边关。没多久,天下就开始流传本王想要谋朝篡位的流言。”
冯古道和薛灵璧面露惊讶。这么说来,流言是假的?
“流言刚开始,皇兄还会写信安抚,说绝不会听信这样的谣言云云,但到后来,流言叫嚣尘上,似假还真。连本王午夜梦回都会梦到自己手持长剑,冲进金銮殿,逼退皇兄,自己黄袍加身的噩梦。”
……
所谓君子坦荡荡。
心虚的人是无法如凌阳王这样坦然说出梦境的。
薛灵璧这时才对他彻底刮目相看。
“从那之后,本王整日提心吊胆。”凌阳王苦笑道,“连本王这样无心大位的人都会受流言影响,更何况皇兄。果然,过了没多久,薛元帅就被皇兄从西面召回京城坐镇。”
凌阳王说到此处顿住,老元帅自自然然地将话题接过去道:“其实,最早说王爷有造反迹象的是史太师,不过那时候他还只是吏部侍郎,虽不至位极人臣,却是先帝最宠信的臣子之一。史贵妃嫁给当今皇帝也是先帝的意思。”
薛灵璧凝眉道:“这么说来,真正说凌阳王造反的是先帝?”
如果没有先帝的首肯和撑腰,史太师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信口开河说一个手握重兵的王爷密谋造反。
老元帅摇头苦笑道:“可惜当时的我一味愚忠,并没有看出其中的蹊跷。”
冯古道忍不住问道:“那藏宝图又是怎么回事?”
“我回京之后,先帝对我大吐苦水,说朝中内忧外患,苦不堪言。而其中最苦的,莫过于国库空虚。”说到这里,老元帅不由看了凌阳王一眼,“王爷野心勃勃,看中的正是这一点。所以近几年才不断所要军需,充实自己的私库。使得朝廷其他军队无粮可发,不得不缩减人数。”
“哼!”凌阳王显然不是头一次听到先帝的这种说法,所以眼白一翻,一副懒得评说的模样。
老元帅见薛灵璧张口欲言,摆手制止,继续道:“于是先帝提出假制一张藏宝图,让王爷投鼠忌器的办法。”
凌阳王终于忍不住道:“他当本王是白痴么?藏宝图?哼。要是本王真想造反,何须忌惮什么藏宝图?难道怕他在阵前收买本王部下么?”
老元帅尴尬道:“我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