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酒乃是天下剧毒,用来克制三尸针最是有效。”雪衣侯不但不否认,反而顺着说道,“大内侍卫统领就曾中三尸针之毒。御医试了无数种毒药才找到这种方法。”
冯古道皱着脸道:“侯爷此话当真?那个大内侍卫统领喝了鸩酒真的没死?”
雪衣侯晃了晃瓶子,“你是怀疑本侯的话,还是害怕喝这瓶酒呢?”
冯古道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原来侯爷不信我中了三尸针。既然如此,为何昨夜我发作时,侯爷不探脉相试?”
“你多心了。本侯当然是信你的。若是本侯不信你,又怎么会连珍藏多久的鸩酒都拿出来救你呢?”雪衣侯不咸不淡地道。
冯古道道:“我若是没有中三尸针,那么就是作茧自缚,自作孽不可活,死了也白死。我若真的中了三尸针,那么我说的就是实话,侯爷也可以放下一半的心用我……侯爷真是好算计。”
雪衣侯含笑道:“你想太多。”
说归说,手中的那只瓶子就却没有半分要收回的意思。
冯古道叹了口气,将瓶子接过来,二话不说打开盖子举头便饮。
“味道如何?”雪衣侯问道。
冯古道想了想道:“清爽可口。”
“看来这里清晨的露珠味道不错,一会儿你去收集一些用来泡茶。”
冯古道捏着瓶子道:“所以这不是鸩酒?”
雪衣侯瞥了他一眼,“你觉得本侯会随身携带鸩酒的习惯么?”
“所以侯爷刚才真的是在试探我?”亏他还能淡定自若地一口一句‘你想太多’。
“我没有试探你。”雪衣侯否认。
冯古道觉得他敢做不敢当,脸上露出了少许鄙夷。
雪衣侯道:“我是耍你。”
冯古道:“……”
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
冯古道收集完露珠正要回马车,突地,身后一道极厉的白光射来。
他偏头一闪。
咄得一声。
一支红羽箭便直直地钉在车厢上。
阿六顿时跳起来,朝那个人全身包裹在一层银白色盔甲中的刺客杀去。侍卫们一批护住马车,一批冲上前去捉拿刺客。
冯古道拔下羽箭。
雪衣侯掀起帘子,瞄了眼他手中的箭道:“血屠堂?”
冯古道苦笑道:“恐怕是。”
雪衣侯道:“难道没人告诉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么?”
冯古道道:“我还以为背靠大树有荫凉。”
“你现在还在树荫外,等抓到明尊,本侯才允许你进入侯府的树荫。”
冯古道无声叹气,起身一个纵跃杀进战圈。
阿六本来已经觉得那些侍卫碍手碍脚,现在又多一个人,更加烦躁,“我一个人就够了,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把这里交给我。”冯古道袖中射出一把两指宽的债剑,色泽比刺客身上的盔甲还要剔透反光。
“凭什么?”侯爷贴身侍者的宝座比他抢去也就算了,凭什么连立功的机会都要抢?阿六异常不满。
但冯古道何尝满意呢?
他只能叹道:“侯爷喊你回去看戏。”
阿六一楞,冯古道的剑已经将他的剑挡开,缠住了那个刺客。
那刺客用的是子母枪,一长一短,最难得的是两只手还能左右交换。
冯古道几次想欺身靠近他,都被他的短枪逼退。
他的剑不长,两人距离一旦拉开,吃亏的必然是他。
但最令他难受的还是那身盔甲。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阳光落在盔甲上,不是闪烁的白光不断骚扰着他的视线。
雪衣侯让人将矮桌和软垫移到车辕上,自己坐在软垫上,将冯古道先前采集的露水倒在釜里,用炉慢慢地烹煮。
阿六站在马车旁,小声嘀咕道:“我看他的武功不济事得很。”
“的确。”雪衣侯边夹起一块炭投入炉中,“即便四周有那么多侍卫虎视眈眈,他也撑不了接下来的二十招。”
阿六道:“既然他这么不济事,侯爷为何还要让他去对付刺客。”
“本侯只是想知道,那个刺客真正要杀的人是谁。”
“何不将他捉起来严刑逼供?”阿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如让我试试?”
“严刑逼供?”雪衣侯眼中露出一丝兴味,“也不错。你去吧。”
当阿六提着大刀加入战团时,冯古道已经汗流浃背,被对方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所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将光荣的战斗任务让了出来。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刹那。
刺客的长枪突然格挡住阿六的短刀,短枪脱手射出,从阿六腋下的空隙穿过,直指冯古道后背。
习武之人的直觉让冯古道在同一刹那转身,举剑来挡。
但是他的剑实在太窄,而短枪的冲劲却极大。
叮的一声响。
他只觉得手臂一震,短枪枪头已经划过剑身,直取他的心房!
背叛有理(七)
就在这生死一瞬!
一滴水珠如暗器般夹万钧之势射来,堪堪在短枪刺破冯古道外衫的刹那,击飞枪头。
又是咄得一声。
枪头被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冯古道抚摸着外衫上的小洞,转头望向马车。
雪衣侯正用竹荚搅和着釜中水。
冯古道快步走到马车旁,揖礼道:“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雪衣侯放开手,微微一笑道:“本侯的恩情,不是这么好欠的。”
冯古道道:“我已经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觉悟。”
“你觉得欠本侯的恩情会让你死?”
“我是做最坏的打算。”
“很好。”雪衣侯笑了笑,却看不出是真的很好,还是很不好。
那边阿六发现一个人搞不定,已经招呼着侍卫参加群殴。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此时不止是四手,简直四十多只手……刺客几次想要施展轻功逃逸都被他们用各种东西砸了回来,连带两只鞋子都被抢得不翼而飞,终于力战被擒。
雪衣侯站在车辕上,望着那个被捆成麻花送到面前的刺客,眼睛微微眯起。
阿六有意在他面前大展身手,一个巴掌拍在刺客脸上,“说,你是什么人?”
冯古道干咳一声,“你有没有想过,把他的头盔拿下来,也许打得更过瘾呢?”
阿六在背后揉了揉被头盔反震得有些发麻的手,倔强道:“我是想让头盔发出的响声震得他晕头转向,这样更有利于逼供。”
“有道理,高明!”冯古道冲他竖起大拇指,然后小声问雪衣侯道,“这个不会是侯府的独门绝学吧?”
雪衣侯道:“你鞠躬尽瘁的机会到了,让本侯见识见识你的独门绝学。”
阿六嘴唇动了动,眼睛不满地瞪了冯古道一眼,退后半步,让出位置来。
冯古道无辜地摊了摊手,蹲在刺客身边,叹气道:“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会把你的头盔拿下来,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威胁你。你要是不回答,我就会把刀一寸一寸地割入你的颈项,让血慢慢地流淌出来,直到你害怕为止。”
刺客冷冷地瞪着他。
“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害怕的。”冯古道伸手将他的头盔取下,“你又一定以为,你不怕疼,我就会用挠痒痒来折磨你。挠你的咯吱窝,挠你的肋骨,挠你的脚底。”
刺客依然面无表情。
“但是我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你连我这种善良无辜的人都会杀,就说明你有多么的无情无义,通常无情无义的人是不会怕痒的。”
阿六忍不住道:“你该不会想在这里念得他撑不住吧?”
雪衣侯似笑非笑道:“他不是念给刺客听的,他是念给我听的。”
冯古道转头道:“侯爷英明。”
“冯古道,这就是你对本侯的鞠躬尽瘁?”雪衣侯慢慢地抚摸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本侯还在,你就这样敷衍了事。那么若是本侯不在……”
“呸呸呸。”冯古道赶紧截断他的话道,“侯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怎么会不在呢?就算不在,那也是百年后的事。”
阿六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么。侯爷是说万一他不在跟前。”
“那去哪里了?”
“去……”阿六愣了愣道,“关你什么事!”
刺客看着突然闹成一团的三个人,忽然有种被忽视的寂寞。
“够了。”雪衣侯淡淡地阻止暴跳如雷的阿六,对冯古道道,“你只要用你气我的三分之一功力对付他就行了。”
冯古道道:“侯爷言重了,我从来不敢气侯爷,我从来都是恭维侯爷。”
“……你也恭维恭维他吧。”
冯古道转头看着刺客。
刺客依然是一张冷脸。
冯古道客气道:“刺客兄果然英明神武,智谋过人。不愧是杀手界的栋梁之才。”
刺客眼珠动了动。
“最难得的是,刺客兄居然还长得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堪称潘安再世,宋玉复生。”
刺客看他的目光已经好像在看一个白痴了。从小到大,他不被人骂鼻子扁平,眼睛三角已经算不错了……潘安宋玉?那就是再世重生的时候没把腐烂的尸体修补好。
“我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在想,若我有刺客兄一半的容貌,一半的才华,那我此生将再无遗憾。”冯古道说到这里,动情得不能自已,“不知令堂最近安好?”
刺客:“……”
“我挺想念她的。尽管我们素未蒙面,但是神交已久。”
刺客:“……”他是孤儿。
冯古道再接再厉道:“对于令尊,我一直很钦佩。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需要多大的勇气。我的意思是说,生出你这样完美的儿子,而不自惭形秽地上吊自杀,是需要勇气的。”
……
“行了。”雪衣侯慢慢地舒出口气,“还是阿六来吧。”
冯古道让位的时候颇为依依不舍。
“你很怕本侯从他嘴巴里得到消息吗?”雪衣侯道。
冯古道看着正被阿六用大内专用手法刺激周身穴道和错位身体各骨节的刺客,叹气道:“我只是怕他一时想不开,咬碎牙齿里的毒囊。那毒药是血屠堂专门研制用来自杀的,效果绝对不比侯爷的鸩酒逊色。”
雪衣侯眸光一闪。
阿六立刻抓住刺客的下颚,只听卡擦一声,下颚就被卸下。
刺客的口水不断从嘴巴里流出,眼睛恶毒地瞪着冯古道。
冯古道叹气道:“这个一定是新丁。通常血屠堂的人被抓住,会第一时间咬碎毒囊自杀的。”
雪衣侯瞄了他一眼,“听起来,你有点遗憾。”
冯古道:“有种新不如旧的沧桑感。怕只怕到最后,血屠堂这门生意会因为后继无力而销声匿迹。”
雪衣侯道:“呈你吉言。”
阿六想将刺客嘴巴里的毒囊弄出来。
雪衣侯道:“毒囊易破。冯古道你去。”
冯古道委屈道:“我的手和阿六的手都一样是手。”
“若是毒囊破了,你就去舔一下刺客的舌头。”雪衣侯笑眯眯道。
冯古道打了个寒战,“侯爷想让我死,何不正大光明地说?”
“你中了三尸针,未必会死。说不定会因祸得福。”
“多谢侯爷考虑周详。”
“那还不去?”
“我腿抽筋。”冯古道赖在原地不肯动。
“阿六,背他去。”
冯古道看着阿六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连忙跑到刺客身边,“不抽了。”
刺客全然不见了原先的淡定,眼里两簇火苗仿佛随时会射出来。
“刺客兄,相信听过刚才的赞美就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敬仰是如天河之水般,浩瀚无垠的。今日得罪实在是情非得已,你若是可怜我同情我怜悯我……不如就如了侯爷的意,将幕后主使者的身份说出来吧。你若是不肯,我只能将你的衣服剥光,丢到妓院里……”冯古道伸出手,突然接好他的下颚,“接客。”
黑血从刺客的嘴巴里不断吐出来,他的眼珠凸起,恶狠狠地瞪着冯古道眼中那抹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笑意,“明……尊……”他用极低极慢的声音呢喃。
“明尊?”冯古道高声念出来,然后急忙点了他的穴道,“刺客兄,你既然愿意说了,又何必这么想不开要吞毒药呢?”
只是一切为时已晚,刺客两眼一翻,直接蹬腿。
冯古道感叹道:“这位刺客兄还真的是……忠义两全。为了忠于血屠堂,他不惜自杀。但是为了不辜负阿六和我浪费了这么多口舌力气,他还是将幕后主使者说了出来。死都死得这样光彩,真是难得。”
雪衣侯莫测高深地看了他好半晌,才缓缓地将‘明尊’两个字念了一遍,嘴角噙起冷笑道:“没想到堂堂魔教明尊也要借助血屠堂的力量来追杀叛徒。”
冯古道笑道:“难道侯爷没听说过落地凤凰不如鸡吗?明尊如今势单力孤,已成丧家之犬,借助血屠堂追杀我已经算是他最后的尊严。”
雪衣侯道:“我原本还打算将他收归门下,如今看来……”
“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冯古道截断道。
雪衣侯斜眼看他。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知道我与他誓不两立。”
“本侯很希望你们能成为本侯的左膀右臂。”
“那侯爷当初不该杀魔教那么多人。”
雪衣侯道:“若不将明尊身边的枝叶斩尽,本侯又如何让他乖乖就范。”
“乖乖就范?”冯古道的表情很古怪。
雪衣侯道:“当然,绝不是你脑海里想的那种。”
冯古道干笑道:“我什么都没想。”
“将釜里的水喝干,启程上路。”雪衣侯反身回车厢。
冯古道望了眼清可见底的水,道:“侯爷,没有茶叶。”
“若有茶叶,本侯就用来喂马了。”
冯古道:“……”
背叛有理(八)
空腹喝那么多水绝对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不断地跳下马车,又不断地追上马车。
雪衣侯被他进进出出带起的风吹得异常不耐,“你不会忍一忍么?”
冯古道关上门叹气道:“侯爷,这世上有很多事是忍不得的。”
“你是在暗示本侯丢你下车?”
冯古道抱拳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雪衣侯道:“既然如此,你就将自己丢下去一百次吧。”
……
冯古道舔了三次嘴唇,才道:“侯爷说的一百次是?”
“九十九加一次。”
……
于是,在那绿荫遮蔽的林间小道上,一辆精致的马车夹杂在几辆马车中缓行。车旁有一个身影不断地跳上车辕,又跳下车辕,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数着一二三四……
越靠近太原,关于明尊的消息就回报得越勤。
为了拖住明尊,雪衣侯先后派出三批人马联合当地官府缉拿他。
奈何虎落平阳依然是猛虎。
明尊一路过关斩将,冲破重重防线,已经杀到了阳泉。
雪衣侯将驿报放到一边,问道:“你认为那个明尊是真的明尊吗?”
冯古道道:“或许不是。”
“好一个或许不是。”雪衣侯道,“你起初不是说这里是个陷阱么?”
冯古道道:“起初是这么说的。”
“那现在呢?”
“现在还是有可能是陷阱。”
雪衣侯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一弹,“冯古道,你应该还记得本侯为何这样纵容你吧?”
冯古道道:“因为侯爷爱惜人才。”
雪衣侯纠正道:“因为本侯爱惜对本侯有用的人才。”
冯古道想了想道:“我还是以为,前面是陷阱。”
“哦?”
冯古道道:“我虽然未曾亲眼见过明尊的容貌,但是对他的做事方式却略知一二。比起暗尊袁傲策的胆大妄为,明尊算得上心细如发,步步为营。不然当初他也不会拱手让出睥睨山,背井离乡。经过睥睨山一役,明尊早已是惊弓之鸟,绝不可能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侯爷视线之内。”
雪衣侯不置可否道:“所以,明尊一定会藏在本侯看不见之处?”
冯古道道:“未必是看不见,却一定是不曾注意到。”
“比如说?”
“苏杭。”
雪衣侯微微一笑道:“你倒是对苏杭情有独钟。不过阳泉离这里不远,你的预估很快就会被证实。”
冯古道踌躇了一下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侯爷恩准。”
“不情之请?”雪衣侯调整了下坐姿,淡淡道,“莫非与你师父有关?”
“侯爷真是明察秋毫。”冯古道道,“的确是关于我师父。虽然这个明尊未必是真,但是这个明尊身边必然有一个真的长老,万一那个人是我师父,还请侯爷能够网开一面。”
“你不是说他的弟子众多,不缺你这一个?”
冯古道苦笑道:“虽然他不缺我一个,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