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璧道:“本侯到时,看到的就是一具无头尸体。”
‘无头尸体’四个字显然刺痛了他的心。史太师的手指猛然抓住扶手,指关节根根发白。
薛灵璧道:“那个人……真的是史总督?”
史太师深吸了口气道:“不错。”他顿了顿,双眼露出阴狠恶毒的目光,“若是让老夫知道是谁杀了他,老夫一定将他挫骨扬灰,千刀万剐!”
砰。
他的手重重拍在茶几上。
茶几上的茶具齐齐一跳。
冯古道看着他的手,心想:这一定很疼。
手疼终究比不上心疼。史太师胸膛连连起伏,一张脸几乎涨成紫色,“侯爷……”
“史太师。”比起史太师的悲愤交集,薛灵璧则淡漠得近乎冷酷。
“侯爷既然是第一个案发现场,可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史太师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双眸血丝密布,犹如两张网,无时无刻都准备着将对方网在中央。
薛灵璧道:“我到不久,捕快就到了。”
“那么在这段不久的时间中,侯爷在做什么呢?”史太师缓缓道,“老夫听当时同在一层楼的其他房客说,案发的房间里曾传出兵刃相交声。”
冯古道心头一紧,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薛灵璧望去。
薛灵璧不紧不慢道:“说起兵刃相交,本侯也曾耳闻,可惜当本侯到时,人已经不见了。”
“但是老夫听说当时还有人在走廊里说话。”史太师眸光一转,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张大眼睛,无辜道:“说起来,我似乎也的确曾听到说话声。”
“是么?”史太师身体微微前倾,“你听到了什么?”
“没听清。”冯古道道,“好像很多房间里都有说话声,不知道太师指的是哪个?”当时他和纪无敌说话声音都不大,而刀剑声又重,房间里的又没什么高手,他不信当时有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史太师眯起眼睛。那些人的确没一个说的出走廊里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在官场打滚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薛灵璧和冯古道纵然不是凶手,也绝对隐瞒了什么。
“那侯爷心目中,可有可疑人选?”
面对史太师的逼视,薛灵璧泰然自若,“有。”
“是谁?”史太师眼中厉光一闪。
薛灵璧道:“太师可曾听过血屠堂?”
冯古道讶然。他不知道他提起血屠堂是有所察觉还是歪打正着。
史太师道:“有所耳闻。”
“本侯得到消息,血屠堂精英已在近日来到京城。”
史太师冷然道:“侯爷的意思,小儿是死在血屠堂之手?”
“血屠堂堂主身份神秘,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本侯打听到他的武器是钩子……”薛灵璧顿了顿,见史太师听到‘钩子’二字脸色骤变,才接下去道,“或许是巧合,不过未尝不是一条线索。”
史太师强自按捺住涌起的恨意,道:“老夫和小儿从来不过问江湖中事,与那血屠堂毫无过节,他为何要杀他!”
薛灵璧道:“血屠堂是杀手组织。太师以为他们需要什么理由?”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雇佣他们?”史太师霍然起身。
薛灵璧道:“这只是一种可能。”
史太师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天才瞄着薛灵璧道:“那侯爷认为,谁最有嫌疑呢?”
薛灵璧徐徐道:“这恐怕只有史太师才知道了。”
史太师脑海中猛然闪过好几个名字,皇后派系的、顾环坤派系的、还有……眼前这个。
薛灵璧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嫌疑对象,“本侯相信再精密的计划都一定有破绽,更何况春意坊人多嘴杂,凶手不可能毫无痕迹留下。怕只怕凶手也想到了这点……”
史太师猛然一省,换做平时他绝对不会想不到这点,只是看到爱子无头尸体之后的他心绪大乱,乃至于失了方寸,他拱手道:“多谢侯爷提醒,老夫还有事,告辞。”
冯古道见他跨大步往外走,连忙侧身让路行礼。
等史太师脚步声远去,他才慢慢地转过头来道:“侯爷为何会想到提血屠堂?”
“除了血屠堂堂主用钩之外,本侯说的话句句是真。”薛灵璧微微一笑,眼中说不出的狡黠,“能够借史太师的手除去血屠堂,何乐不为?”
冯古道垂眸道:“侯爷高明。不过史太师若真去春意坊深究起来,袁傲策和纪无敌恐怕是包不住了。”
薛灵璧道:“这就看他们的造化。”
……
造化?
那他床底下人头又该如何造化?
冯古道微微皱眉。他身边如今有八大高手保护,一举一动备受瞩目,想偷溜也是不能。但是人头有血腥味,就算他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血屠堂的确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若是将人头叫出来……那么难题自然过渡到了薛灵璧手中。但是他会如何看待人头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的原因呢?而且若有朝一日身份暴露,他是否会以为这个人头也是他的一个局?
冯古道越想越觉得床底下的那个不是人头,是烫手芋头。
“你在想什么?”薛灵璧温声道,“眉头皱得像橘子皮。”
“橘子皮其实不是很皱,腐竹更皱。”冯古道回神,随口敷衍道。
薛灵璧淡然一笑,“你若是困,便先回去睡吧。”
“侯爷英明,我正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冯古道揉了揉眼睛,故意装出一副瞌睡连连的样子朝外走去。
薛灵璧跟在他身后。
“侯爷?”冯古道疑惑地转头。
“你既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要如何找回去的路?”薛灵璧笑着问。
冯古道讶异道:“侯爷要送我?”
“顺便散步。”薛灵璧负手,行得缓慢。
夜间冷风吹过,冯古道打了个寒战。
薛灵璧见他衣衫单薄,那间黑色大氅有没有穿,不由摇了摇头,解下身上的大氅顺手披在他肩上。
“侯爷?那你……”肩膀和背上传来的暖意差点将他灼伤。
薛灵璧轻嘲道:“我可不想从侯府出去的人日日都要请假。若是如此,那我这个雪衣侯还有何面目去领户部的俸禄?”
冯古道干笑了一声,“我只是过意不去。”
薛灵璧似笑非笑,“哦?你也会过意不去?”
“因为我房间里的大氅越来越多,而你房间的大氅却越来越少。”冯古道微囧。
薛灵璧负手笑道:“说的也是。看来我只好一路散步至你的房门口,才能阻止我的大氅继续减少下去。”
冯古道连忙道:“其实,我认得路,不敢劳烦侯爷。”
薛灵璧嘴角微扬,“冯古道,你在害怕什么?”
“怕?”冯古道心中一凛,“侯爷何出此言?”
“没什么。”薛灵璧淡然道,“只是觉得某人闪闪躲躲吞吞吐吐得太过辛苦,忍不住问问罢了。”
冯古道眼珠一转,便知他相岔了,却也不反驳,只是闷头走在前面。
薛灵璧则慢悠悠地跟着。
眼见着房间越来越近,冯古道的心也越来越紧,以薛灵璧的灵敏,未必闻不出房中味道。他在台阶前停下脚步,转身解开大氅,亲自为薛灵璧披上。
薛灵璧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他收拾。
“侯爷,时辰不早,你不如早点休息。”冯古道松开手,脚步稍稍后退。
薛灵璧微微笑道:“好。”
冯古道见他仍站在原地不动,忍不住问道:“侯爷?”
“冯古道。”薛灵璧突然道,“我听到你今日在春意坊说要拿下纪无敌,让袁傲策不战而降。”
冯古道微惊,不由回忆今天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是仔细看他脸色,却又不像。
“无论是何原因,我很高兴。”他定定地望着他,慢吞吞地说完这句话,才转身往回走。
月光照在那件枣红色的大氅上,鲜艳得刺目。
扑朔有理(四)
冯古道回到房间。
空气里飘荡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他看着床底,神情若有所思。
薛灵璧的心情很不错,连带着看到迎面走来的宗无言都顺眼起来。“何事?”
宗无言手中拿着一封信,双手递于他道:“侯爷,您的信。”
薛灵璧犹疑地接过,“谁的?”有谁会半夜三更送信给他?
宗无言的声音轻却清晰道:“血屠堂。”
薛灵璧一楞,低头看落款,果然是血屠堂。
“侯爷放心,属下已经检查过,上面无毒。”宗无言道。
薛灵璧皱眉道:“本侯与血屠堂素无瓜葛……”他的声音微弱,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现,莫非是因为冯古道?他迅速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展开。
纸上只有九个字——
人头何处寻?古道森森。
薛灵璧捏信的手猛然一紧。
宗无言见他脸色突变,忙问道:“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灵璧将信揉成一团,塞进袖中,轻描淡写道:“不过是血屠堂自不量力地挑衅罢了,不必理会。史耀光之案可有新的进展?”
宗无言摇头道:“我已经派人进衙门打探,目前依然在审问那些在场的目击者。根据他们的口供,他们进房间后不久,突然从窗户外跳进一个戴面具的怪人,武功奇高。一个照面就将史耀光的头勾下来了。他们由于惊慌失措,统统向外逃窜,并不知道后续事情的发展,不过……”他顿住。
薛灵璧挑眉道:“说。”
“似乎有人见到袁傲策和纪无敌在春意坊出没。”他边说边看薛灵璧的脸色。
薛灵璧面无表情道:“再探。”
袁傲策和纪无敌的暴露他早有所料。春意坊耳目众多,袁傲策又是近日里京城风头最健的人物,各大势力哪个不眼巴巴地盯着他。在这种敏感时刻,他不被认出来才叫奇怪。
宗无言从他脸上没看出什么,只好领命而去。
薛灵璧的手慢慢地伸进袖子,抓着那只纸团的五指根根缩紧。
夜色渐深,月慢吞吞地隐藏在了云后。
冯古道披着大氅从房间里悄悄出来。他的大氅微微隆起,似是抱着什么东西。他蹑手蹑脚地掩门,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才急匆匆地朝外走去。
走出院子,道旁响起树叶被风吹拂的沙沙声,清冷而寂寥。
“这么晚去哪里?”薛灵璧站在树下。
枣红的大氅隐没在阴影中,一片暗沉。
冯古道先是一惊,看清是他,方舒出口气,低头凑近他道:“侯爷,我在房间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薛灵璧的精神微振。
“这个。”冯古道的手从大氅里伸出来,手里捧着的是一团厚厚的桌布。
薛灵璧耐心地看着他抽丝剥茧,最后露出一颗人头。
冯古道的手往上抬,露出史耀光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史耀光?”薛灵璧捏着纸团的手微微一松,重新将它塞回袖口,不紧不慢道,“人头怎么会在你手里?”
冯古道察言观色,心中暗道好险!
幸亏他最终选择坦白,不然恐怕就中了血屠堂的计。
仔细想想,如果血屠堂杀史耀光是为了警告他,那么冒险将人头送进侯府又是所为何来?答案只有一个,栽赃。所谓捉奸成双,捉奸拿赃。栽赃之后要做的自然是揭发。
想通这一层,他就忙不迭地捧着人头来找薛灵璧交代。不管日后是否会被误解,至少目前他要将难关度过去。
如今看来,他这一步是走对了。
薛灵璧这么晚在他的院子外绝对不会只是散步这么简单,想必血屠堂果然下手。
冯古道定了定神,道:“我也不知。回房之后就闻到股淡淡的血腥味,我找遍整个房间,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这个。”
薛灵璧目光从人头转回冯古道的脸上。
夜幕森森。
仅有的光只够勾勒眼前人五官的轮廓。但是那人的表情即使不看,他也可以在脑海中想象中来。
永远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猥琐和狡黠——明明他最讨厌这种表情,但是在这个人脸上却该死的好看。
薛灵璧缓缓将手负在身后,“你猜血屠堂将人头丢在你房间是何用意?”
冯古道将史耀光的头轻轻掂了掂道:“我想了一路,会不会是血屠堂的杀手杀完他紧接着来杀我,谁知我还没有回来,就顺手将人头丢在我房间里了?”
薛灵璧道:“离开春意坊他在先,你在后。又怎么会来侯府杀你?”
“这个……”冯古道呆住。
小道另一头传来脚步声。
薛灵璧皱了皱眉,伸手将冯古道往树丛深处一带,自己走了出去。
来的是宗无言。“侯爷。”
“又有什么事?”
宗无言见他此刻的态度和先前判若两人,不敢磨蹭,赶紧道:“史太师登门求见。”
薛灵璧微愕,“史太师?”
宗无言苦笑道:“不错,史太师又来了。”
薛灵璧想起袖中的纸团和冯古道手上的人头,抿了抿唇道:“请他书房等候。”
“是。”
薛灵璧等他走远,立即转身回树丛。
冯古道探出脑袋,失色道:“史太师不会是知道了吧?”
薛灵璧心念电转。
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将人头之事隐瞒下来。史太师无凭无据绝不能搜查侯府,而且就算他搜查侯府,他起码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是史太师既然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得到消息,就说明暗中一定有人在通风报信。有他暗中煽风点火,史太师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另一条是将人头交出去……
他望着冯古道,眸色幽深。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你该不会是想将我交给史太师吧?”
“你觉得我会?”他淡淡道。
冯古道沉默良久,道:“我若是侯爷,我会考虑。”
薛灵璧面露诧异。
冯古道自嘲道:“史太师是朝廷重臣,权倾朝野。而我不过是个靠着侯爷苟且偷生的小喽啰罢了。”
薛灵璧转身,“带着人头跟我来。”
冯古道赶紧把人头重新包起来,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月亮终于从云后挤了出来。
银光洒落,正好照在冯古道微扬的嘴角上。
若说头一次来,史太师的脸色难看归难看但还有所克制的话,那么这一回他可算难看得相当放得开。
“史太师。”薛灵璧走进来,不等他开口便赶紧道,“你快来看看,这是否是令公子的……遗容。”
冯古道二话不说将双手捧头,递到他面前。
史太师来虽然事先也收到了纸条,但毕竟是将信将疑,现在听薛灵璧如此一说,心中冲击之大可以想象。他慢慢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裹在桌布里的圆形物,嘴唇不自禁地痉挛,两只手试了好几次才抬起来。
冯古道双手又酸又累,但是看着眼前这个痛失爱子的父亲,满腹的话也只能吞回肚子里去。
史太师的手颤巍巍地放到了桌布上。
他的手指很细,很长,掀桌布的动作也很优雅。
冯古道想:如果捧着这颗脑袋的人不是他,他大概会很有心情欣赏他的优雅的。
最后一层布终于被揭开。
含在史太师眼眶的泪珠在刹那坠下。
他猛然抱住头,悲怆地退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痛哭道:“我儿……”
即使冯古道心中知道这两父子平日里没少做天怒人怨的事情,但在此时此刻,心中也生不出幸灾乐祸之心。再坏的坏人,也有一丝良心未泯处。
薛灵璧叹气道:“太师节哀。”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史太师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跳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为何我儿的头会在你手里?”
薛灵璧道:“凶手将它放在本侯睡房的桌上,本侯也是刚刚回去才发现的。”
冯古道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他满脸坦然。
史太师咬着牙根,双眼瞪得像要吃人,“你认为老夫会信你这种鬼话?”
“太师如此想,无异于成全了凶手一片用心良苦。”薛灵璧道,“相信以太师之智,绝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
“老夫不知道什么亲者痛,仇者快!老夫只知道我儿的人头在你手上!”史太师抱着头的手不住颤抖,上半身微微前倾,好像随时会扑过去。
冯古道不动声色地插在两人之间,用身体半挡住薛灵璧,冲史太师低声道:“太师,若是侯爷做的,又怎么会将人头交出来?”
史太师一手抱头,另一只手猛然抬起,朝他的脸挥过去。
冯古道下意识地缩头。
但是史太师的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薛灵璧抓着他的手腕,强硬地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