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古道无言地看着他。
薛灵璧一脸的坦然。
宠信有理(五)
京城每月十五都有庙会。
冯古道来京城的时日不短,却一次都没有赶上过。难得这次遇上,他特地换了一身浅蓝色的长袍,用过晚膳便出门赶庙会去了。
庙会人流湍急,他一挤进去,就被冲得不知东南西北。
奉命跟在他身后的侍卫更是连他的衣袂都见不着。
“怎么办?”侍卫甲问道。
“分头找。”侍卫乙道。
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从夜空高高地撒下光来,将幽僻小径照得犹如一条细长银溪,溪的一头是矮屋。
一个黑衣蒙面人从另一头匆匆而来,疾风般掠过白茫茫的青石地,停在矮屋旁槐树的阴影处。
“参见明尊。”他将声音压得极低。
矮屋慢慢地亮起一道微弱的烛光,一道剪影出现在窗纸上。“嗯。有消息了么?”
“老明尊的藏宝阁里的确有一张图纸,上面盖着先帝私印。属下找人鉴定过,是真的。只是不知是否是明尊要的那张。”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从窗缝里塞了进去。
剪影动了下,显然是取了牛皮在手。
“这张图所示的位置是……”屋里人微怔。
黑衣人接道:“我已经切实查证过,图中所示的位置就是睥睨山。”
“……查过这张牛皮的年份吗?”
“查过。三十年左右。”
“查过图中示意的宝藏位置吗?”
“查过。是明尊的书房。”
“……”屋里头的人轻笑,“有意思。先帝将宝藏藏在本尊书房?”
黑衣人迟疑道:“明尊的书房,我未得允许,不敢查验。”
“不必查了。那里有多少东西本尊一清二楚。”
“是。”
“联络到师父了吗?”
“自凤凰山之后,老明尊一直未与属下联络。”
“继续查探。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为何皇帝的藏宝图会落在他的手里。”他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黑衣人顿了顿道,“属下得到消息,血屠堂正在谋划第二次行刺。这次所派遣的都是堂中精英,只怕来者不善。”
“他们几时善过?”屋里头的人不以为意地笑道,“血屠堂真是守信,明知买家已死,注定收不到尾款都要将生意完成。怪不得裘老鬼连死都死得乐呵呵的。”
黑衣人道:“是否需要属下派人暗中保护明尊?”
“不必。保护本尊的人多得是。你先走吧。有消息再来回报。”
“是。”黑衣人说完,身体如离弦之箭,很快消失在矮屋外。
矮屋中的蜡烛被吹熄。
过了会儿,门被咿呀一声从里打开。
一个穿着浅色长袍的青年慢悠悠地走出来。
他抬头望了眼天上明月,微微一笑,顺着小径缓步朝外走。
庙会的人潮渐渐退去。
两个侍卫终于在一家极为简陋的馄饨铺里找到正在吃糖葫芦的冯古道。他身旁的桌上叠着七八只碗。
“冯先生。”侍卫甲几乎喜极而泣。
冯古道望过来的时候,嘴里还咬着糖葫芦,“你们是?”
侍卫甲乙对视一眼。
侍卫乙微笑道:“冯先生久出未归,总管怕冯先生不认得路,特地将我们二人出来寻找。”
“哦……”冯古道拖长音道,“原来是宗总管见我久出未归,怕我不认得路,所以派你们出来寻找。我还以为宗总管一开始就怕我不认得路,让你们偷偷跟在我身后,以备不时之需呢。”
侍卫甲乙干笑。
馄饨铺的老板突然□来道:“你从庙会开始吃到庙会结束,也该够了吧?”
冯古道拍了拍衣摆,施施然地站起来,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你的馄饨很好吃。”
侍卫甲乙忙不迭地让开路。
望着他们三人离去的背影,馄饨铺老板眉开眼笑地将钱收入怀中。只是说一句话就能赚这么多钱,这样的好事上哪里去找?
两名侍卫看着冯古道走进侯府时,悄悄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今晚的任务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完成了。
他们脚步一转,刚想对冯古道告辞,就看到薛灵璧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月光垂落在他那身浓黑大氅上,泛起银光。
“参见侯爷。”侍卫甲乙心中暗叫不好。
谁知薛灵璧一抬手便挥退了他们,对今晚之事只字未问。
他们见柳暗花明,哪里敢耽搁,匆匆行完礼就走。
冯古道浅笑道:“侯爷在等我?”
“本侯还以为你畏罪潜逃了。”薛灵璧道,“三日期限已至,藏宝图有消息了吗?”
“有。”冯古道从容道。
薛灵璧的眸色微深,“跟我来。”
两人前后走进书房,一路无语。
“关门。”薛灵璧淡然道。
冯古道随手将门关上。
屋中灯火轻晃。
“有何消息?”薛灵璧坐在桌案后,平静地问道。
“藏宝图不在户部。”冯古道站在门内三尺处,慢条斯理道。
“你如何得知?”薛灵璧道,“你将户部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翻遍了?”
“没有。不过我知道藏宝图的下落。”
薛灵璧眼睑微张,眼神犀利如电光,极缓极淡道:“哦?”
“在魔教。”冯古道不卑不亢地任由他打量。
“一个魔教叛徒竟然能在三天内从魔教打听到这样重要的消息。”薛灵璧顿了顿,语气变得飘忽起来,“本侯应该赞你能力过人,还是该怀疑你……内有乾坤?”
冯古道道:“这个消息并非我打听到的。”
“本侯讨厌说话一段一段,不痛痛快快的人。”
……
冯古道暗想,你又痛快到哪里去?
可惜当官的从来都只许他们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因此这个哑巴亏,他除了默不吭声地咽下去,还是默不吭声地咽下去。
“我是猜的。”冯古道望着薛灵璧,自动自发地接下去道,“从侯爷的话里头猜的。”
薛灵璧挑了挑眉,“怎么说?”
“当初侯爷告诉我藏宝图之事,我还以为是因为侯爷对我信任有加,推心置腹,连这等辛秘都不吝分享。”冯古道笑着摇头。
薛灵璧淡淡道:“难道你现在认为不是?”
冯古道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道:“后来侯爷举荐我入户部,我就更感激侯爷提携之恩,赏识之情。”
薛灵璧不动声色。
“为了报答侯爷这份恩情,我自然要不遗余力,全力追查藏宝图的下落。毕竟,除了魔教一事以外,我在侯爷的眼里,还寸功未建。是一条无用的米虫。”
对于他的嘲讽,薛灵璧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到那时为止,我对侯爷的用意还未产生任何怀疑。直到……”冯古道无声一笑,“侯爷在这里提出三天之期。”
薛灵璧道:“本侯不该提出三天之期?”
“侯爷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劳烦顾相也要将我弄进户部,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找个办事不利的缘由将我治罪?”冯古道望着他,徐徐道,“侯爷不是这种人。”
“你认为本侯是哪种人?”
逢迎拍马已经成了冯古道的本能,他张口便道:“当然是英明神武,智谋过人,每做一件事都有每件事理由的那种人。”
薛灵璧嘴角微翘,似笑非笑。
“就算侯爷因为物色美人这个谣言而要将我治罪,也绝对不会马上发作,最起码也要等到我的利用价值被压榨到涓滴不剩的时候。”
薛灵璧轻哼道:“你的认识真是独到。”
冯古道道:“所以,我回去之后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地想了好几遍,最终,让我想出一个不愿意承认却又最为可能的答案。”
“说来听听。”
“那就是侯爷从头到尾,从尾到头都没有真正地信任过我。”冯古道叹息着,脸上是无尽的遗憾,“藏宝图之事侯爷其实是在试探我。因为我曾是魔教中人,而藏宝图其实是藏在……魔教。”
薛灵璧不置可否道:“继续。”
“告诉我藏宝图是第一次试探。可惜我的确从未听过藏宝图之事,自然也不能回应侯爷的试探。举荐我进户部是第二次试探,看我是否知道藏宝图的下落,当然,又是无果。三天之限是第三次试探。这个试探又分两层,其一,假设我是真心投靠侯爷。那么如果我知道藏宝图的下落,自然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将真相告之。其二假设我并非真心投靠侯爷,而是魔教派来假意投诚、安插在侯府的奸细,当然,用半个魔教安□这样一个奸细耸人听闻了些,但是万事都有万一,侯爷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我若真的是奸细,那么这个时候自然应该制造一条假线索,顺着侯爷的意思将计就计地将视线转移到户部。”
薛灵璧鼓掌,“很精彩的猜测。”掌声稍顿,他缓缓问道,“那你究竟是其一,还是其二呢?”
宠信有理(六)
“是其一,却也不完全是其一。”冯古道道,“我是真心投靠侯爷,却的的确确不知道藏宝图的下落。”
薛灵璧默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十分好看。
冯古道也在看。但是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它握剑的样子,稳健有力,尤其是杀人时。
薛灵璧缓缓开口道:“今天是三日期限的最后一天。”
冯古道叹了口气,点点头。
“你说藏宝图在魔教,却是猜的。”
冯古道报以微笑。
薛灵璧冷哂道:“而且还是从我身上猜的。”
冯古道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这一关比他想象中更加难过。
“冯古道,你说本侯从头到尾都没有信任过你,那么你告诉本侯,从头到尾,你有哪里值得本侯信任的?”
冯古道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我出卖魔教。”
“所以本侯便要相信你?”
“魔教在江湖中牵连甚广,辉煌门、血屠堂个个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出卖魔教等于断绝自己的生路,除了依附侯爷,我走投无路。”冯古道说得嘴角发苦,“可惜事到如今,侯爷仍是不信我。”
“为了刺杀秦王,樊於期将自己项上人头赠予荆轲。为了取信曹操,黄盖甘受周瑜杖责。每朝每代总会有许多所谓的忠臣义士为了某个目的而牺牲自己。”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真的认为明尊会为了让我混进侯府而牺牲半个魔教?”
薛灵璧不语。
冯古道无奈道:“那么荆轲是为刺杀秦王,黄盖是为火烧曹操大军,那么侯爷认为我进侯府能对魔教有何建树,以至于让明尊做出如此重大的牺牲?”
薛灵璧黑眸沉入深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化整为零,釜底抽薪。”
冯古道坦然对望,“若无我通风报信里应外合,侯爷要对付魔教,恐非朝夕之功。若侯爷是明尊,是否会在这种非危急的关头做出如此大的牺牲,投下如此大的赌注?”
薛灵璧眸中精光微敛。
“侯爷怀疑我无可厚非,但是……”冯古道的声音陡然转向激昂,“侯爷为了证实自己的怀疑而将我推向火坑就太令人发指了。”
薛灵璧眉头一挑。
冯古道不屈不挠得与他对视。
“本侯有个问题。”
“侯爷请问。”
薛灵璧语速不疾不徐道:“当初凤凰山若是没有那场泥石流,本侯是不是已经落在你……和魔教的手中?”
冯古道吃惊地看着他,“侯爷怎么会这么想?”
他冷声道:“回答我。”
“侯爷将‘你’字放错了位置。侯爷应该问,若是没有那场泥石流,本侯与你……是否已经落在魔教手中。”
“这样说来,你是与本侯共进退?”
冯古道就差没有指天指地地发誓了,“当然。为了侯爷,我甚至背弃师门,与师父兵戎相见。”
薛灵璧终于将目光移开。他起身走到窗边,墨黑的大氅从座椅扶手上轻轻扫过,犹如划过天边的乌云。“若是在魔教,你可有办法将它取回?”
冯古道苦着一张脸道:“若说魔教现在对侯爷是除之而后快,那么对我一定是凌迟而后快。”
薛灵璧缓缓推开窗户,月华如水,流泻入窗。
冯古道道:“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侯爷也不必这么忧心。眼下魔教正是走投无路,只要侯爷诱之以小利,说不定他们就会乖乖将藏宝图双手奉上了。”
“你认为明尊是本侯诱之以小利就会将东西乖乖奉上之人?”
冯古道道:“呃,当然,或许中间还会经历几番明争暗斗,明枪暗箭,但是以侯爷的智慧和谋略,必然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不知道为何,每次你夸本侯,本侯都觉得很不自在。”
冯古道道:“这是因为侯爷自谦。”
薛灵璧斜了他一眼,“难道不是因为你言不由衷?”
冯古道干笑道:“侯爷真是慧眼如炬。其实我的确是有小小的言不由衷,毕竟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偶尔也会爆发诸如嫉妒英才之类的情绪。”
薛灵璧嘴角一弯,似笑非笑,“本侯得到一个消息。”
冯古道静静地听着。
“袁傲策已经离开了辉煌门。”
冯古道大吃一惊道:“他去了哪里?”
“你很关心?”
“当然。”冯古道笑容发苦,“如今我是魔教的头号追杀对象。袁傲策的武功非同小可,要是遇到他,我只怕很难逃出生天。”
薛灵璧故作恍然道:“不错,你上次说过,魔教整体的武功都很高,袁傲策更是胜出本侯许多。如此看来,你这次只怕真的凶多吉少。”
冯古道脸色发白,“难道他……”
“他往京城来了。”
冯古道干咽了一口口水,“侯爷,你有什么支援边境之类的任务还没找到人选吗?我愿毛遂自荐。”
薛灵璧道:“你入户部才短短数日,脚跟都未站稳,还是踏踏实实地站下去吧。”
“但是袁傲策不必血屠堂。他一定对我恨之入骨,我真的怕他是为我而来。”冯古道脸上的惊忧不似作假。
薛灵璧淡然道:“只要你是真心投靠本侯,本侯自然会保你周全。”
冯古道叹气道:“就怕侯爷再来个其一其二,我就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那你不妨检讨下平日的所作所为。”
冯古道道:“我平日的所作所为只有十一个字形容,对侯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灵璧浓长的睫毛微微下垂,覆盖住眼中闪烁的光芒,“话不是说的。”
冯古道朗声道:“我一定会让侯爷对我刮目相看。”话中是说不尽的昂扬斗志。
薛灵璧不置可否。
“对了,夜已深,侯爷若要出门,还是趁早。”冯古道提醒道。
“本侯几时说要出门了?”
“可是侯爷你穿着……”冯古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件大氅上,“侯爷平时在府里很少穿的。”
薛灵璧嘴唇微张微合,半晌才道:“本侯怕冷。”
……
冯古道看了看书房四周,殷勤道:“那我去找人哪几个暖炉来?”
“不必了。”薛灵璧抬手阻止他蠢蠢欲动的脚步,“本侯要歇息了,你也早点睡。”
“多谢侯爷关心。”冯古道笑得如释重负。
他的表情让薛灵璧颇觉不爽,“你笑什么?”
“这是侯爷头一次关心我,是不是说明对我的怀疑已经去了一半?”
“本侯并非关心你,本侯是暗示你可以走了。”薛灵璧的脸顿时拉下来。
冯古道也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告辞出门。
薛灵璧看着门被轻轻地掩上,脸上神情复杂难测。
过了会儿,便听到宗无言的脚步在门口停下。
“将今晚跟着冯古道的两个侍卫召来。”他转过头,神情清冷,一如月下寒光。
尽管有了半个多时辰的‘推心置腹’,但是冯古道和薛灵璧之间的关系依然扑朔迷离。
为了向薛灵璧证实自己并非无用之人,冯古道每日都上户部,以期在上司和同僚之中都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
他连着去户部六天,总算有了回报。
户部尚书亲自上门垂顾,“前几日就听闻户部来了位新主事,乃是平日少见的风流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冯古道连连自谦,心里却暗自盘算着他的来意。户部尚书是二品大员,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样人跑到他这里只为了看一眼他是否是传说中风流人物……就算他信,户部尚书自己恐怕也是不信的。
户部尚书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老夫听说冯主事在打听藏宝图?”
冯古道眼睛一亮,“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