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孝谷冷眼看着余舒,何尝猜不到她此时几分心思,是想同他们纪家脱个干净,要在平日,他怎能随了她的意,可余舒最后一句话,却是说动了他,眼前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是个能惹是生非的东西,真叫她在外头胡来,败坏他纪家名声,得不偿失。
反正这姐弟两个离家孤苦,纵是能偷些钱两营生,成不了什么气候,他不需要户帖,他动动手也能拿捏他们。
这么想着,纪孝谷便拿了主意,当即站起身,进到后室,取了藏在书柜里的匣子,从一叠户贴里面,找到了两份,拿出去,丢在余舒面前,不忘警告一番:
“从今往后,你们再不是纪家的人,出去说话做事,要敢打着纪家的名头,被我耳闻了,我不会轻饶你们。”
余舒捡起了她和余小修的户贴,确认了上头的名字、花章和手印,心情有些激动,以前她不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被撵出纪家还以为就同纪家没了关系,白叫纪孝谷拿捏她一回,这下可好,不光是她的,连余小修的都一并要了过来,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没想到会这样顺利。
将两张户贴贴身放好,余舒抬头看着坐在书桌后的纪孝谷,道:
“三老爷,我同小修离了纪家,心知再难回返,离开之前,想请三老爷叫我们姐弟同娘亲见上一面。”
这句话纯粹是说个场面,余舒压根不相信纪孝谷的为人,因她和余小修之故,翠姨娘肯定会备受冷落,不过这样也好,就翠姨娘那个脑子,实在不适合生活在勾心斗角的后院,让她不得宠,日子过的反而安稳。
纪孝谷尚且有几分假仁义,闻言没做难为,挥手道:“收拾好了东西,就让人带你们去吧。”
***
余舒和余小修去见过了翠姨娘,母子三个难得同聚一堂,却无亲子之乐,翠姨娘听到了他们要离家的消息,劈头对着余舒就是一阵痛骂,却不敢张口说要挽留余小修。
余舒对她的骂声充耳不闻,等她骂够了,才借口要与生母说私话,把她房里的丫鬟巧穗支出去,转头拿了五十两的银票,递给了翠姨娘,看着她拿着银票目瞪口呆的样子,道:
“这是我和小修孝敬娘的,您也别问钱是哪里来的,收好了日后备用,我和小修今日离了纪家,就同这里再没了关系,然娘还是纪家的人,得恪守本分过日子,这里没有外人,我且同娘说了,您心里有数,就莫去三老爷耳边学,当记得上回您被诬陷,差点被赶出家的事——若日后这纪家容不下您,您出来了,找不着我们姐弟,就先寻个落脚之处拿着这笔钱安生过日,我们听到了消息,定会去寻您。”
说罢,就拉着眼红红的余小修给翠姨娘跪下了,磕了几个头,代替前身做孝道,也为安稳余小修的心。
“你们你们”到这份上,翠姨娘也顾不上骂了,两眼一抹泪,哭哭啼啼地拉住了余小修,对余舒道:
“你要好好照顾你弟弟,要敢亏了他,饿着冻着,我都饶不了你。”
余舒头见她露了为人母态,听她说什么就应什么,最后趁她哭得起劲讨了她的生辰八字,一直到外面有人催了,才拉着哽咽的余小修离开。
护院前头带着,余舒搂着余小修肩膀,拿袖子给他抹了抹眼泪,温声道:“日后就跟着姐姐过了。”
余小修哭了十几步路,擦擦鼻涕,使劲儿地“嗯”了一声,抓牢了余舒的手。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衣物还是来时穿的那两件,多的就是一兜纸册子,外加金宝一只,护院查查屋里,问过秋香没少什么东西,就遣着他们姐弟俩从后门出去,只有刘婶一个人跟着去送。
六月初里,正午的太阳躲在云后头,姐弟两个手牵着手,带着一只小老鼠,离开了义阳城易学纪世家。
这时候还没有半个人知道,纪家是真正放走了什么东西。
第一百零六章 后患
余舒领着余小修出了纪家的大门,理所当然是先去赵慧家,路上姐弟俩还商量着:
“姐,我们上京城去,慧姨和我们同去吗?”
“慧姨病情刚好转,不宜舟车,我留下钱两,让胡大婶和贺郎中帮忙照拂,过个一年半载,待她身体好利索了,再看她那时意愿。”
“嗯,贺郎中真是个好人,哦,还有曹大哥,他们都是好人。”
余小修突然提起曹子辛来,余舒愣了愣,沉默下去,没接他的话,抬眼就到了赵慧家门前,余舒上前去敲门,却发现门头上竟然挂着一把锁。
“姐,怎么锁着门啊?”余小修奇怪地扭头问余舒。
余舒摇摇头,面上有些担忧,抬手敲敲门,喊了几声,没听到人应,却把隔壁的人招出来了——
“小余?”
余舒扭头,就看到胡大婶手拿着菜dao站在门口,见到他们姐弟,很是惊讶,慌张小跑过来,迎面道:
“你们这些日子上哪去了,知不知到前几天出了大事,贺郎中打伤了人,被衙们来人抓走了!”
余舒神色一凛,余小修紧张道:“贺、贺郎中被衙门抓了,那我慧姨呢?”
缩在余小修挎包里睡觉的金宝被他们吵醒,不安地抓了抓袋子,却没人理它。
“你们慧姨——唉!”
“胡大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余舒又怕又惊,怕的是赵慧再有什么不测,惊的是她那晚得了祸时法则,明明就拿赵慧的八字推算过,并未得知她近日有灾,为何还是会出事?
“咱们到院子里头说,走。”
中午做饭的时候,巷子里有几家出来倒水,已留意到这边动静,胡大婶拉着余小修,推着余舒进了她家院子,将门一关,背过身来开口道:
“前天上午,我正在家里晒衣裳,就听到隔壁闹哄哄,过去一瞧,你慧姨家门大开着,屋子里正在吵闹,摔桌子砸凳子的,不知发生什么事,过会儿就见贺郎中轰了一男一女出来,那女的凶蛮,上去就抓头发咬手的,贺郎中和那男人打成一团,不知怎么就伤到了人,见了血——当天下午衙门就来人,把贺郎中给抓了,你慧姨跌跌撞撞追去,昏倒在门外头——”
“那她现在人在哪儿?”余舒忍不住插口。
“对啦,正是要和你说这个,”胡大婶把菜刀往竹筐里一放,拉住余舒的手道:“那天衙门来抓人时,巷子里还来了位老爷,在旁看了热闹后,就打听你来着,说是你在外头做活的东家,听闻了你慧姨的事,就把你慧姨带走了,说是怕她孤身一人,有人再寻她麻烦,还要我转告你,等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到那个泰、泰什么商会去找他,哦对,他说他姓裴。”
是裴敬!
余舒心里清楚了个大概,那天闯到赵慧家的定是她以前订婚的那户人家,没想到这群无耻之徒还敢找上门,幸而贺芳芝当时在场,没让赵慧落单,不过他却因伤人被抓,受了无妄之灾。
眉头一紧,余舒对胡大婶道了谢,就拽着余小修匆匆离开。
余舒和余小修在长门铺街上租了辆马车,直接赶到了泰亨商会总馆,一进门就听到行胖子的大嗓门:
“哟,这不是阿树吗,这些日子你都跑哪儿去了!”
行七正坐在堂门口喝茶,余舒一进来就瞧见了,抬手冲她招了招,余舒拉着余小修走过去:
“行掌柜,裴先生在吗?”
行七见她满头大汗,心中几分了然,便站起身道:“没在着,走,我带你上他家找去,你那位姨母也在那儿。”
看是行七也知道了事情,余舒没多问,就和余小修跟着他在门前等了车,从城北坐到城西裴敬家里。
裴敬家也是一幢大宅子,门前有护院,显然是认得行七,门房没做阻拦,有仆人进去通报裴敬,行七就熟门熟路地带着余舒到前院客厅去等。
裴家是商贾,或许宅子不比纪家大,但这庭院景致却分毫不差,余舒此刻无心欣赏,在客厅里坐了会儿,就干脆走到门前去等。
仆人摆茶上来,不多会儿,余舒就瞧见游廊转角,穿着一身闲散的豆青罩衫的裴敬正往这边走来,还没到跟前,余舒便施礼了:
“裴先生。”
裴敬就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余舒一遍,指着屋里道:“先进去去坐把,我有话问你,你姨母正在休息,有我夫人陪着,不打紧。”
“是。”余舒跟着他重进了客厅,行七见他来了,便起身道:“你们慢着说,我回商会去。”
余舒道:“多谢行掌柜送我来。”
行七摆摆手走了,裴敬看看余小修,“这是你弟弟?”
“嗯,他叫小修,”余舒拉过来余小修给裴敬行了礼,裴敬摸摸余小修的脑袋,招了个丫鬟进来,指着门外道:“我同你姐姐有话说,你跟着她上院子里头去玩一会儿,好么?”
余小修看看余舒,见余舒点头,就拍了拍袋子里乱动的金宝,乖乖跟着那大丫鬟去了。
余舒方才听到裴敬对余小修说话,就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女儿身,并未露怯,只在余小修出去后,才对裴敬歉然道:
“之前隐瞒裴先生,情非得已,还望先生海涵。”
裴敬看上去并不生气,很能理解道:“出门在外,有防人之心是对的,何况你未曾骗我什么,反倒是帮了我不少忙。”
余舒见他不计较,就放了心,正打算开口询问,就听裴敬道:
“你那慧姨的事,我派人打听过了,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她惹上那户人家,是城西已故的窦员外家里,这窦家本身在义阳城算不得什么,可他们同城东易学纪家却是有大关系,那纪家二老爷的夫人,要喊窦员外一声亲舅舅,窦员外早几年去了,留下长女窦虹掌家,她还有个妹妹叫窦露。”
“给你那慧姨看病的郎中,打伤的就是这窦露的夫婿,据说人的腿是断了,昨天递了状子到衙门去告这郎中行凶伤人,衙门开堂审案,那郎中拒不认罪,被打了板子重关进牢里,等着日后再审,像这样的官司,吃到了少说是要判个五年。”
听完裴敬这番讲述,余舒脸色一阵难看,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么大,没想到这里头还会同纪家有关系。
裴敬讲了半天,喝了口茶,叹气道:“按本说我找找门路,好歹能帮他说轻个一年半载,但这窦家同纪家有关系,纪家呢,那马县令的夫人就是纪家小姐,叫我如何去讨人情。”
“先生能将我慧姨带回家中照拂,我已感激不尽。”余舒向来不是得寸进尺之人,裴敬能暂时收留赵慧已是还她人情,没道理再去搭救贺芳芝,但贺芳芝是因赵慧受累,如今吃上了官司,她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我把这些都和你说了,是想告诉你,那窦家在外头的名声不怎么好,出了这事,就算把人告进牢里,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若找到你那慧姨,肯定还会为难,你就先在我府上住着,避避风头吧。”
余舒想想,如今也只有先这样,安顿下来,再想办法,救贺芳芝。
裴敬带了余舒去后院找赵慧,刚走到房间门口,余舒就听到里头哭声凄然,正是赵慧——
“求夫人让我走吧,我待在这里,那孩子肯定是要找过来,我实在是不忍心再拖累她,你不知,我这一条命都是靠她捡回来的,吃药看病花了几百两银子,几百两银子啊!你说她从哪儿弄来,偏还瞒着我,不和我说,再没见过这么情义的孩子,被她知了近日之事,定是不会罢休,要为我强出头,可这哪里是她管得了的事,夫人就让我走吧,求求你”
屋里又有另一道女声在宽慰:
“妹子,你这样子,走了要去哪儿呢?”
“是我祸累郎中,那窦家寡廉鲜耻,当年欺占我家财,如今又逼得我走投无路,牵连旁人,我要去衙门告他们!便是舍了这条命,我也要去讨个公道!”
“哗——”
余舒猛地把门推开,一眼就看到床边下,头缠白纱,清瘦得可怜的赵慧跪坐在地上,面容缟白地拉着一名中年妇人的手哭求着,心下一恸,大步上前去,蹲下身抱住她一身骨头。
“慧姨。”
赵慧有什么错,她勤恳、善良又老实,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没有一条好命!
偏那些无耻之徒,丧尽天良,活的比谁都逍遥自在!
“小、小余?”赵慧呆呆被余舒抱着,过了片刻,才慌忙推开她,手忙脚乱地去擦眼泪,低着头道:
“你、你怎么来了?”
余舒看赵慧还想遮掩,心里愈发难受,伸手扶她起来,同一旁的妇人一起,将她缠回到床上坐着,不等赵慧再开口,便先声道:
“慧姨,贺郎中的事我都听说了,您别担心,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好吗?”
闻言,赵慧浑身一僵,抬头苦笑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哪里轮得到你来想法子,你不是回家去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心知她是在转移话题,余舒翻了袖口去擦她眼泪,轻声道:“我又被撵出来了,和小修一起。”
第一百零七章 恩义双全
裴敬和裴夫人体贴地离开,留下余舒和赵慧在房里说话。
余舒给赵慧背后垫了枕头,拉好被子,才握着她的手,开口问道:“慧姨,你仔细和我说说,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贺郎中到底怎么打伤的人?”
赵慧不想余舒再牵扯进去,便推着她的手道:“你别问了,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千万别要惹祸上身。”
“慧姨,”余舒板脸道,“现在不是您出了事,是贺郎中出了事,算起来是我托付他去照顾您的,怎么会同我没关系,您知不知道,这案子要判下来,贺郎中就得被囚上五年,可不是五天,您现在和我说清楚,我才好想尽快想办法啊。”
赵慧一惊,神情变得犹豫不定。
余舒又添一把火:“您要是不和我说,那我现在就出门去找那窦家说理,最好是让他们打上我一顿,我也上衙门告去。”
“别!”赵慧一下坐直了身子,紧张地拉着余舒的手,“小余,你别胡来。”
“那您就快和我说。”
“你”赵慧无奈地看着余舒,把那天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余舒听得冷笑连连。,真不愧是亲戚,这窦家比起纪家的无耻,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个月前赵慧被窦露在街上伤了,对方怕出了人命,就慌张躲回了家里,如今风头过去,出去打听到赵慧没死,就怕赵慧好了以后会去告他们,便先上门去威胁。
“贺郎中刚巧在场,见他们对我言辞羞辱,就与他们争执起来,窦露泼辣,一言不合就要到床边揪扯我,被贺郎中推了一下,摔在地上,她男人就不依了,砸了屋里的桌凳,同贺郎中打起来,郎中怕伤我,就推搡他们出去,等我赶出去的时候,人已见了血,那男人的腿不知怎地就断了——”
“等等,”余舒插话,狐疑道:“为何是不知怎么断了,不是贺郎中打的吗?”
赵慧摇摇头,脸上亦是迷茫:“他们走后,郎中和我说,他也不知怎么伤到了那人,就把人的腿给打断了。”
余舒皱眉,这事听起来蹊跷,难道是他们诬赖了贺郎中?
“都怪我不好,早知道他们还会找我,就该躲到别处去,郎中就不会为我”赵慧神色黯然道。
余舒没去安慰她,现在这情况,是有口说不清,窦家咬死了是贺郎中行凶伤人,马县令又是他们一伙的,即便贺郎中现在不认罪,怕也会被屈打成招,就像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