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比预计中早到了一天,这可让纪家一时手忙脚乱,聚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先去拜见一番。
“娘,我们几个兄弟都过去吧,还不知薛家来了什么人,去的人少了,莫叫人以为怠慢。”老大纪孝寒提议。
纪老太君看看几个儿子,思索道:“这样,快派人去县衙请你们妹夫,老二和老三去,老大留在家里。”
纪老太君有自己的考量,他们毕竟是义阳城有头有脸的世家,三个儿子全都过去了,未免显得太过矮人,留下长子在家,换了县令女婿去,意思一样到了,却不会觉得窝囊。
“你们两个,有你妹夫在,切莫多说了话,让他察觉什么,还有,薛家人若是问起星璇的事,不要随便答应,过两天我就派人送星璇回京城去。”
纪孝谷道:“娘您放心,我和二哥会仔细。”
“天快黑了,早去吧,我在家里等你们消息。”
***
紧赶慢赶,纪孝春纪孝故和马县令赶到薛家在义阳城的别馆时,天色还是黑了。
门头上挂着圆滚滚的五福明灯,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使小厮上前去敲了门,三个义阳城里跺跺脚就能抖地的人物,如今却站在门外头,有些紧张地等候着里头动静。
过了一晌才有人来应门,听说三人身份,没立刻放他们进,而是又进去禀报了一回,才引他们进门。
这座别馆只有纪宅一个跨院那么大小,却到处都点了灯笼,明晃晃的一条路,屋檐树下,好似蜡烛不要钱一样,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声,纪孝谷先动了心思,客气地向那引路的仆人打听:
“这位小兄弟,请问来的是哪位大人?”
纪家之前做过功课,通过纪老太爷寄回来的书信,对薛尚书府上的人事有一定的了解,在薛家做事的几位总管,身上都有官职,纪孝谷才会有此一问。
仆人不冷不热地答道:“是二总管。”
二总管,纪家两兄弟同时在心里暗叫了一声苦,这薛家二总管,原是薛老尚书带兵时候的一个部下,姓徐名力,现年四十六岁,据说为人严苛,是个软硬不吃的主。
“到了,二总管就在里头等候三位,小的告退。”仆人把他们领到一间屋子门外,就拎着灯笼走了。
三个人整理了衣裳,听到里面一声响,前后脚走进去,屋里明亮,左右都立了银脚高足灯,罩着圆柱形的黄色纱衣,堂上端做着一个中年人,鼻直口方的国字脸,看起来便是那种不好说话的人。
“见过徐总管,”纪孝春先上前开口,作揖见道:“在下纪孝春,乃是纪家行二,这是舍弟孝谷,这是妹婿,也是本城县令,马亭献。”
纪孝谷和马县令上前作揖:“徐总管。”
徐力等他们礼罢,才站起身,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三人,落在了纪孝春身上,“你就是纪家四小姐的生父?”
纪孝春赶忙答道:“是,正是在下。”
徐力道:“听闻纪四小姐一个月前回乡探病,现在可还在府上?”
纪孝春按着事先准备好的话答道:“还在家中逗留,不过她母亲身体已妥,过两日就会送她回京。”
“纪小姐孝心有加,我们老爷最喜孝道之人,”徐力若有所指地夸了一句,又转头面向纪孝谷:“信上说,要先从你们纪家送一位小姐给我们少爷做妾室,为你们四小姐嫁人铺路,便是选的令嫒吗?”
纪孝谷低头道:“正是小女。”
徐力眼里一闪而过嘲色,道:“你们纪家倒是和睦,兄弟之间没有京城那些人家的勾角。”兄弟两个是都听出他话外之言,只能赔笑,徐力却突然又问道:“令嫒今年几岁?”
“已过十五了。”纪孝谷说的是余舒的年纪。
“比我们大少爷小上四岁,”徐力道,“叫什么名字?”
纪孝谷侧头看了一眼纪孝春,犹豫着回答:“叫余舒。”
“余舒?纪余舒?”
纪家两兄弟互看了一眼,老三苦笑道:“不瞒徐总管,我那女儿是个继收的,因她母亲坚持,我就没有给她改姓,而是随了她生父姓余。”
说完话,三个人就屏气等着徐力发难,不想徐力只是皱了下眉头,“哦”了一声,好似是不是亲生的女儿,并不是那么重要一般。
“老徐,谁来了?”
一道男声在外头响起,纪孝谷三人就见到刚才还对他们不苟言笑的徐力,一偏头就换了神色,额头微低,快步从他们身旁走过去。
“大少爷,是纪家的人,纪家二老爷、三老爷,还有本城的马县令。”
大少爷?薛家大少爷?!
纪孝谷和纪孝春一阵错愕,急忙扭头,就看到门口处,徐力躬着腰,正在同门外一个人说话,因屋里头灯光明亮,外面的灯笼只能照出个模糊的人影,一身月白色的纱衣,背手站在台阶下,正看往屋内,那看不见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叫三个加起来都有百岁的男人莫名地紧张了一下,尤其是他们随即又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哼。
“哼。”
“大少爷?”
“赶了几日路,我累了,没什么事就送客,有事就让他们白天再过来。”
“是。”
留下一句话,那台阶下的人影便转身走了,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有和屋里的人打,难为纪孝春和纪孝谷平日受惯了周围的阿谀,这一盏茶的工夫,就连吃了两回瘪,偏因对方的身份,不敢怒也不敢言。
徐力送走来人,转回屋子里对三人道:“天色不早了,三位请先回去吧。”
纪孝春问道:“方才那位便是贵府的大少爷吗?”
徐力点头,又恢复成不苟言笑的样子:“大少爷脾气不好,这几日路上没休息好,三位见谅。”
说着客气话,脸上却一点客气都没有,纪孝谷三人怎会当真,就顺势借了台阶下,纪孝春还想问一问,为什么薛家大少爷会在这里,却被纪孝谷悄悄拉了拉后背,看见徐力一副抬手送客的姿势,就把话咽了回去,引言告辞。
徐力把他们送到院子门口,就让下人领路,自己折了回去。
三人坐到马车上,离开别馆,才露出了不满:
“呼,薛家真是好大的气派,外面传说的一点不假,一个总管在妹婿你面前,都端着架子,简直是目中无人。”
听着纪孝春的话,马县令笑笑不语,他身在官场,人情要懂得多得多,因而并不觉得薛家过分,反倒以为正常,果真平易近人,那才叫奇怪。
纪孝谷的主意在另外一件事上,他脸色古怪,还有些未消除的惊讶,“那薛家大少爷怎么会一起来了?”
这一趟薛家来人,是为商谈婚事,据说还带来了相师和易师,来一个总管是应该的,但薛少爷亲自来,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难道是特意跑来看星璇的?”纪孝谷怀疑道,“方才徐总管不是也问了星璇是不是在家。”
“星璇说没见过那薛家大少爷,既然在京城里都没有见,跑到这里来见什么,”纪孝春摇摇头,担心道,“我看那薛少爷对这桩亲事似有不满,莫不是他们看出——”
“咳,”纪孝谷咳嗽一声,打断了他二哥的话,看了一眼马县令,苦笑道:“人家薛家想要娶的是星璇,我们硬是先塞了个人过去给他做妾,还是个贱命的女子,换了是谁怕都不会高兴。”
纪孝春意识到方才差点多说了话,讪讪一笑,闭上了嘴。
第九十三章 权宜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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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修挨打后,就发起了热,纪家连个大夫都没有给找,余舒被纪孝谷派人盯着出不去,就使刘婶避开人到长门铺街上去请贺芳芝。
傍晚的时候,贺郎中跟着刘婶赶到了纪家的杂院,因他之前就给重伤的余舒看过病,后来又一直上门为赵慧诊治,故而对余舒姐弟两个的情况有几分明了,如今见到余小修好端端被打成这样,腹中虽有疑问,但还是先看了余小修的伤势,打开随身的药箱给他换了外敷的药膏,又开了内用的药方。
余舒没有多解释余小修挨打的事,让刘婶到门口守着,给贺芳芝鞠了一躬:“贺郎中,我和小修这样,眼下是出不去纪家了,但我慧姨尚且病中,只靠邻人照料,我实难放心,还请您走一趟,帮我向慧姨报个平安,暂代我照拂她一二,余舒不胜感激,来日必报您恩情。”
贺芳芝听闻过余舒的事,知道她同赵慧本无亲戚,却在危难时不舍不弃,对这孩子的重情重义本就欣赏,见状,只是一犹豫,便伸手虚扶她:
“快起来,我答应你就是。”
余舒没让贺芳芝告诉赵慧说余小修挨了打,只请他寻个借口,安抚了赵慧,又将身上所剩不多的银两全拿出来相赠,贺芳芝拒不接受,最后余舒只好只给了他这次诊金和药费。
“烦劳贺郎中帮我去泰亨商会总馆送个口信,说我有事这几日不能去,还有把这个交给裴总管。”余舒掏了怀里记录天气的小册子,撕了记录有最近五日天气的那两张下来,折起来递给了贺芳芝。
贺芳芝没看是什么,就收了下来,刘婶送他从后门离开,去医馆抓药,余舒拿手巾拭了拭余小修脖子上的汗,端了水盆出去换水,看到傻站在院子里的秋香,脚步一顿,就把水盆给了她。
“去打盆水。”
“哦、哦。”
余舒折回屋里,坐在床边上看着余小修乌朦朦的后脑勺,手背贴在他滚烫的小脸上,余小修脑袋轻轻动了动,更靠近她的手,他做了一个下午的噩梦,断断续续的呓语和痛吟,这会儿总算安稳地睡着了。
余舒看着手指上黑乎乎的指圈,想到了青铮道人,心情十分复杂,事出突然,当时她没有反应过来,现在静心想了,她今朝处境,难道青铮就没有算出来吗?
恐怕他是心中有数,还推波助澜了一把,借着买红绳,把她送回了纪家,不然义阳城那么大,怎么偏偏纪孝谷就在孔家易馆里等着她。
余舒不相信青铮是故意将她送入虎口,可他偏偏这么做了,原因是什么,余舒暂时没有心情深究,但是她知道,现在要靠青铮脱困,是不可能了,有赵慧命危一事在前,她十分肯定,在这件事落幕之前,青铮不会再露面。
那她就要另想办法,甩掉纪家。
刘婶还没买药回来,纪孝谷就派了人到杂院找余舒,余舒留下了秋香照看余小修,跟着来人去了。
前一刻还是土墙棚屋,昏灯冷壁,穿了几堵墙就来到了朱檐琉瓦,窗明几净的地方,纪孝谷在西跨院一间穿廊子的饭厅里见了余舒,她去到时候,他正在用晚饭,手指夹着红竹条的筷子,夹着菜送入口中,一桌子菜肴,红红翠翠,拿荷边儿的青瓷一盘盘装了,看一眼便引人口欲,而余舒瞧见只觉得胃里恶心。
她知道纪孝谷不觉得什么,在他眼里头,他们姐弟两个,大许只是纪家养出来的两条狗,因为施舍了几顿饭,养了一阵子,可以拿来打着出气,也可以拿来当赠品附送。
纪孝谷拿起手边的白绢巾擦擦嘴上的油光,又接一口茶漱了漱嘴,吐在脚边的痰盂里,口里清爽了,才抬头看向余舒,先端详了她的脸色,很满意从她脸上看到了几分白天没有的驯服。
“想通了吗?”
“想通了。”
“好,”纪孝谷笑了笑,他眉毛长的弯弯的,笑起来给人一种和气的假象:
“我知道你心里头肯定要记恨我,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和你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我瞧着你是有几分聪明在,好好想想就知道,那薛家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高门,真能进得了那样的人家,对你来说不见得是件坏事。今天晚了,你回去好好睡上一觉,薛家已经来了人,明天我会派人去教你该有的规矩礼数,你好好的学,没准后天我就会带你过去给人瞧,不出差错,这门亲事是订了的,但万一是你耍滑头,让我们纪家丢了人,坏了这桩婚,什么下场,我想你应该清楚。”
余舒抬头看着一眼纪孝谷,板着脸,闷声道:“规矩我会学好,你的话我也会听,不会乱跑,能不能不让人盯着我,允许我出门?”
余舒的反应在纪孝谷的意料中,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很喜欢这种将人情绪掌握手中的感觉。
“不行,这桩亲事订下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宅中。”
余舒皱眉,任谁都瞧得出她现在不满,纪孝谷满以为她会发作,可她却忍了,低下头,又道:“那能不能让小修和我住一起,他伤的很重,我不放心他不在我眼前,还有刘婶,一直都是她照顾我们姐弟两个。”
“可以。”这回纪孝谷大大方方地点了头,他需要余舒老实听话,不给他惹麻烦,如果逼得太紧,狗急了也会跳墙。
“谢谢三老爷。”余舒暗松了口气,她提出要求出门是个幌子,真正想要纪孝谷答应的还是将他们姐弟两个放在一起,而不是分开隔离。
她还没有计划好如何脱困,但要离开纪家,前提条件之一是余小修和她在一起,少了余小修,她哪儿都去不了。
“来人,送小姐回去。”
余舒被人领出去,下了台阶,走几步,回头望了一眼厅里头正在仰头喝酒的纪孝谷,眼里蓄起了冷笑。
而在脱困之前,她会给纪家一个难忘的教训。
纪家第二天一早,就带上礼品去了别馆拜访,还是徐力面见了他们,而昨晚上惊鸿一瞥的薛家大少爷却不曾露面。
纪孝春问起来,徐力只说大少爷还在休息,别的半句不肯多讲,就将话题转移到了那个顶替纪小姐八字的小妾身上,提出明天让他们把余舒领来,让薛家带来的易师相看。
同是命格最低劣的两种,贱命女和寡命女相似却不同,前者只是自身命贱,后者却要克应旁人,薛家会如此谨慎,情有可原。
临走前,徐力让下人捧了两只礼盒,随手给了纪孝春,说是一份送给纪老太君,一份送给纪四小姐,纪孝春收下,出门上了马车,好奇地打开来看,当时便倒抽了一口气。
薛家送给纪老太君的是一株紫灵芝,色皮紫黑,油光漆亮,这样品相的紫芝,已超出了药草的范畴,堪称为宝。
而送给纪星璇的则是一幅画卷,纪孝春拉着卷轴,让纪孝谷抖落开了,一幅春兰花图,目及落款上的名号和章印,纵是见多了宝贝的纪孝谷也由不得手抖。
马县令看他兄弟二人失态,凑过头来看,见那落款,吃惊喊道:“是静敏先生的画!”
薛家送的,必定是真迹,马亭献着迷地轻抚着画卷,羡慕道:“也就是薛家这等人家舍有这样的手笔了。”
纪家两兄弟面面相觑,获赠的喜悦反倒是不如由心底生出来的畏惧,出手这样两份见面礼,才是真正的豪门气势,压的人抬不起头。
纪孝谷看着眼前摊开的两份礼,突然间有些质疑起父亲的决定,为了等待七皇子那边的反应,就这样拖着薛家,将来一日,即便是他们攀上皇亲,薛家若是发怒,纵有七皇子挡在中间,他们真吃得消吗?
昨晚上余小修被抬到了余舒现在住的小独院里,刘婶跟着一起过来。
第二天早上,余小修的烧还没退,纪孝谷派来教余舒规矩的婆子就到了,同来的还有一个裁缝,余舒正在给余小修喂药,就被拽了出去,拉拉扯扯量了身段。
裁缝一走,那姓黄的婆子就拽着余舒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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