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人都会感恩戴德。像爹爹这样找借口留在娘身边的,那也绝对不仅是为了报恩而报恩了——人总是另有所图的,总之,要格外小心。
回到诗情谷,一路无话。花阴竟然不见踪影,羽璃也不知道跑哪玩去了,月娘出来迎花子俊,看到被花子俊擒着的九玄竟是一身女装模样,大吃一惊:“这……”
“把他关起来,”花子俊冷冷道,“本君有话单独问他。”
看着窗外的被风吹得来回打晃儿的枝条发呆,忽闻身后有脚步声,九玄没有回头。果然,听到月娘的声音:“少爷……”
然后,是他的声音:“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月娘。”
“呵呵,没事。少爷,我先出去了。”
“嗯。”
关门声起、落,周遭再次陷入一片寂静,除了风声再没有任何响动。一时间九玄有些怔然,竟分辨不清今夕是何年何月,自己此时身处何地,又为何在此。
直到花子俊慢慢走到她眼前,坐下,对她说:“说,你到底是谁。”
看他这口气,九玄觉得很好笑:“我?呵,我是你的恩人。”
他不说话,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有些头疼的模样。少顷,他摇摇头,起身负手看向窗外,对她说:“我似乎见过你——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
“哈,”九玄不禁笑出声来,“第一次见到我?这位公子以为,第一次见到在下,是在什么时候呢?”
“数月前,你偷了我的女娲石,”他转身,靠近她的脸:“那时,本君就觉得你很熟悉,所以才掉以轻心让你成功偷了我的东西。”
“……啥?”
“当时,你就是别有所图吧。哼,先是觊觎女娲石,又故意救本君,设计让我把女娲石交由你。后又勾结花阴,借机潜入少昊。木木单纯,被你欺骗还不知道,你以为你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么?”
一字一句,听得九玄一愣一愣,无言以对。若说误会,着实有些大了。眼前的这人,臆想功夫了得,绝对是个人才。九玄冷笑:“你觉得,与我相处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是我的阴谋,是么。”
花子俊看向九玄,表情带着一丝嘲谑:“不是么。”
“你觉得是就是吧。”九玄突然觉得很累,不想解释,一脸好笑地看着他。
他表情却并没如九玄想象般出现满意的神色,反而怒意更甚:“你这是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
他突然走上前,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托起,眯起眼睛看着。她也皱眉眯起眼睛回看他,丝毫不肯让步。他却突然发出低吼:“你,到底是什么人?!”
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一时很不适应,尤其,尤其不曾见过他这幅模样。一向温文尔雅,似乎就算杀人也微笑着不让一滴血浪费的花子俊,如今失控了,很没形象地对自己咆哮。血行沸热,气息漂浮不定,思绪看起来很是不稳,定是内心极其慌乱,妥妥的——内分泌失调了。
九玄浑身不禁都哆嗦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不是最近……素女经看多了。”
花子俊似乎在极努力地隐忍着,把心中所有的暴躁控制、积压,渐渐消沉。然后,她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
“阿穿,我喜欢上你了。”
窗外的暖风吹进房间,拂动九玄额际的发丝,痒痒的。可这一切这样不真实,不真实到几乎忘了可以用手去抚平她的发。九玄说不出一个字,也无法说,甚至不知从何说起。是从这喜欢何时开始,还是如何开始,还是这喜欢,是男女之情,还是、还是男男之情?……
她不说话,独留他自己一个人在那,是很尴尬的一个情景。半晌,他终于又开口道:“你说你好男色,呵,我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可现在,”他把头缓缓转向她,眼神中充满自嘲,“我现在,是真的喜欢上一个男人,阿穿。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感情,更讨厌有这样不堪感情的自己。”
九玄看着他,五百年前的记忆也仿佛越来越清晰,也渐渐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似乎理解了他的矛盾。心中腾起一阵喜悦,她忍不住笑:“花哥哥。”
“嗯?”不解地看着她,似乎在思索这个有些熟悉的称呼。于是,在搜索到之后,面上的神情便渐渐转为震惊。
“花哥哥,你一定把我忘了。五百年前,在九黎有一个小乞丐杀了人,害怕得不敢回家。当时你帮了我,还记得我吗?我是……”
“赖赖?”
“啊,你记得啊。”九玄欣喜,小脸儿上更是期待。
他却依旧通红着双眼,眼中的怒意更盛,这副神情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花哥哥,你怎么……”
“你是她……”他踉跄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九玄。“呵……你,原来不过是个女人,呵呵……一直以来,你都在骗我。很有意思么,看着我,一直像个疯子一样?”
“我骗你?”九玄眼睛也不争气地红了。心道谁让你都迟钝成这样了?数月前同床而眠,你丫法力那么高强竟然都看不出我的身份。三百年!你知道与你分离后的前三百年我如何度过的?九玄缓缓伸出一截小指,做出一个拉勾勾的手势:“你说,你会来看我,我就一直等啊等……你却把我都忘了个干净,要我如何认你?”分离五百年,你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温柔善良的人,你……你知不知道我看了三百年一个人的日出?
他终于平静,过了很久,才走近拉着她的手,说:“赖赖,赖赖,都是我不好。可我的家,那些所谓和我有着血缘的所有人,不是你能想象的复杂。五百年……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赖赖,我过得很辛苦。”手上的力度一松,花子俊转身离去。走到门前,顿住:“不管是你谁,你都尽管放心。至少现在,我还能护你一时。以后,你自己……要小心些。”
“什么意思?”九玄急道,他却不再停留,踏出了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他离开后,月娘又回到了房间,手中还拿着一盏香炉,散发出醉人的香气。九玄渐渐觉得有些疲倦,眼皮愈加沉重,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第三十八章 清晨偶遇
九玄再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辰,脑袋很痛,肚子也很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在自己房间里的。羽璃在身边正忙着数着什么,见她醒来,放下手中的活计来到床边,欢喜地叫道:“小姐,你可算醒了。出大事了。”
在你刚刚睡醒时,就有一个姑娘笑嘻嘻地对你说“出大事了”——这怎么看,都是让人不太舒适的场景,尤其这个姑娘还是个忒不靠谱的——这就让九玄更加犹豫,此刻她是应该做出激烈的反应呢,还是应该不屑一顾呢?
“羽璃,有话好好说。”九玄闭着眼睛,愁肠百结。
“小姐,你、你来葵水了。”羽璃不安地说着,同时手里托起一件衣服,裙摆后面是大片殷红的血迹。九玄眯起眼睛看过去,顿时一身冷汗,这衣裳不就是自己白天穿的那件宫女服装么?那……低头看自己身上,竟然是一件陌生的女子裙衫,便有些迟疑地问道:“羽璃,我身上这件衣服,是你替我换上的?”
羽璃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啊,是月娘替你换的。那个,小姐,你的女儿身份……被揭穿了。”
羽璃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羽璃一般也不会开玩笑,可这件事,真特么有点开玩笑。
九玄只记得从宫中回来,自己被花子俊拎到一个房间拷问,可是进了房间后自己便睡着了,后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莫非,这葵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自己女扮男装熟睡的时候,就华丽丽地来了?!欲哭无泪啊……花子俊如今也一定发现她是个女人了,他……他肯定会好好嘲笑她一番吧。
“那他们……都知道了?”九玄还怀揣着最后一丝丝美好的希望,试探地问。
“恩。”羽璃郑重其事地冲九玄点了下头,非常同情地说:“小姐今日冒险扮回女装,本来……本来任谁看到,都会猜到三分了,即便男人扮的姑娘再如假包换,也不可能有如此美貌。那重黎向来是个吃胭脂长大的风流子,鼻子灵得紧,方才得知你是女子,竟是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当时我来葵水的时候,是被谁先发现的?”九玄擦擦汗道。
“被、被花子俊花公子吧……”羽璃脸色惨白。“当时我不在,只是听说他发现你睡着的你来了葵水,就出来让月娘为你换洗。我倒是奇怪,你好好得睡觉,他为什么要在你旁边看着……”
这话听得九玄浑身不禁一哆嗦:“他没说什么?没有杀了我之类的想法?”
“没、没有,呃……小姐,你为何会这么想?花公子人很好的啊,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还特意吩咐,要我好好照顾你。”
九玄叹气:“羽璃,你懂不懂得,要吃鸡肉前,须得先把鸡养肥的道理。”
“小姐,事已至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羽璃举起一直绣花拳,义愤填膺地说。
“……羽璃,我谢谢你。”九玄咬牙切齿,一想到如今乱糟糟的一切局势,就很是心慌。然而,邪恶的思想这种东西,最开始的根源或许只是一点小小的怨念而已,可若是置之不理,就会如野草一般疯长,弥漫在你所有的意识之间。此时的九玄不甚满意,不由得很是恼火,于是便看啥啥都不顺眼。“羽璃,你、你白天的时候你跑哪去了?下午我回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在?”
“我、我出去买点东西……”羽璃委屈,拿起身后的一个箩筐,里面是之前她一直在数的东西。可箩筐还没拿到九玄眼前,九玄已经忍不住嚷着:“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奴婢,主子有危险,你却自己出去玩了?!”再想到爹爹如今生死未卜,更是心烦意乱,所有不好的情绪干脆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真是愈加的放肆!呵,平日里都是我太惯你,才让你有如今这般的胆大妄为,你……”
“小姐,”羽璃跪了下去,一个劲儿地摇头,扶着九玄的床沿,“不是的……小姐别发怒。来了月事,最忌讳生气的,小姐、小姐注意身体啊……”
九玄听得心软,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太过分了,这才看清了羽璃刚才拿着的东西,原来竟是蜜柑。每次来了葵水,都最喜欢吃蜜柑,羽璃从来都能在自己来葵水的头一天,恰到好处地预备上好些新鲜的蜜柑;另外,也会格外注意自己夜间睡得是不是暖和。九玄看着眼前的蜜柑,心里十分懊悔,可发泄的快感让她不想中断。
或许,就因为家人总是拆不散的,所以自己才会心安理得地对她任性妄为,却不想对她说一句好话、一声抱歉。
真的很心烦,很心烦。
“羽璃,收拾东西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天山。”九玄恹恹地说道,眼睛再次闭上,仿佛多看这世界半刻,都会多上半分痛苦。“你去通知旺财吧,若愿意跟回去,就让他今晚早些休息。”说罢,转个身面向里睡了。羽璃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叹着气轻轻离去。
睡了两三个时辰,九玄已经自然醒,便再睡不着了。一旁的小床上,羽璃正睡得香甜,可穿得太单薄,身体都蜷缩成一团儿,应该是有些冷。回头看着自己被人加了两床褥子的温暖被窝,十分窝心,悄悄拾起一条褥子,为她盖好,便离开房间透透气。
天色有些暗,还有浓浓雾气弥漫,看时间应该是大荒五更天了,对少昊来讲,就是该作为太阳升起的时候了。无精打采地踏着草丛上的湿气,在诗情谷的一处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花园里没有人,而此时的少昊也没多少醒着的人,因为从大荒东边升起的一刻,三足鸟要从扶桑腾空,醒着会被吸收大量灵力。而九玄却不怕——因为拥有无穷的灵力,却今生都注定无法使用,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被吸收去一些喂喂鸟。
花园中有一道高高的扶梯,扶梯的上端接着一架高耸得看不到锁链顶端的秋千。九玄很早就注意到它了,只是平日这里不让诗情谷的客人出入,她也没机会接近。记得天山上也有这样一架秋千,她几岁时候的身高就能坐上去,百岁时直直站在秋千上,脑袋就快挨到顶了。可那秋千是爹爹亲手搭建的,儿时,爹爹就常常陪她荡秋千玩。
九玄考虑了一下自己流着葵水的小腹,咬咬牙还是向扶梯上爬去,爬了半刻才到顶,当她气喘吁吁地准备抓向代表了对童年的回忆和向往的爱の秋千时,赫然发现秋千上已经坐着一人,正是花子俊。
九玄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一切都是幻觉……可闭上眼使劲摇摇脑袋,再睁眼,花子俊还在她的爱之秋千上安然地坐着。九玄低头看了看身下,扶梯顶端高不见底,要装死跳下去属实太过冒险。九玄想了想,于是突然对花子俊露出一个明媚笑容:“嘿,早呀,你也来这梦游……”
说完就要淡定地爬下去,却被花子俊拽住,并回以她同样明媚的微笑:“既然是梦游梦到一处来了,何不将这梦顺其自然地做下去?”
“呵呵呵呵不用了吧,怪难为情的……”说着还想往回路退,花子俊突然手上用力,把她一把捞到自己身旁坐定。
眨眨眼,九玄脑中迅速思索着:接下来,他会带来哪些让自己月经不调的惊喜,以及该如何应对……
正思绪翩飞,他却用及其温柔的声音缓缓道:“嘘,马上就是日出。看前面。”
将信将疑地顺着他专注的目光扭头看向远方,同时又迅速思考着,在太阳上,日出应该是个什么概念……想着看日出的时候,他会用几种方式把自己推下秋千;想着如果被推下去有多少存活概率;想着存活的话多半要养伤一段时日;想着他是不是想借口把自己留在少昊;想着他把她留在少昊,究竟是卖给娶不到媳妇的村夫,还是留在他自己的诗情谷;想着在诗情谷的话,究竟是卖身不卖艺还是卖艺又卖身……
当整个大荒的景色都如同山水画般在眼前降临的时候,九玄却想不起来自己刚才都想了些什么。
九玄满脑子都在徘徊着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那声音慢条斯理地说:“花哥哥,等雨停了,你也带我看日出好不好?”
五百年前,她对他这样说。可五百年,一等,就是五百年。
第三十九章 日出暖阁
大荒此刻也一定有许多人在看着日出,把这最美好的崭新开始当做新的希望——这些人中,也一定有她的娘亲。
曾经的每个清晨,爹爹和娘亲都在一起看日出。爹爹说过,生命中最幸运的事,就是和你最爱的人携手看日出;生命中最美满的事,就是日落之后,还有最爱你的人拉着你一起回家。
爹爹临走时曾对娘亲说:以后即使无法一起看日出日落,但是我们各自在天涯的一头,看着的也是同一个太阳。那之后,娘亲每天都自己看日出日落,也相信着,彼时的爹爹也一定在远方看着,看着同一轮太阳升起。
对于大荒,太阳是冉冉升起的,那对于太阳上的人来看,大荒便是壮观降落的。这秋千搭建得恰到好处,如今九玄更明白了为何它要建在如此高的位置,想不到这花子俊还挺会享受。可终究想不明白,五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花子俊当时会突然离开;五百年前他又经历了什么,让他和记忆中的那个温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