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地方官员荐举治国人才,因为我早就不相信,凭一两篇文章能看出谁的本领大小。
事情说完,胡惟庸走了。
对胡惟庸或汪广洋,我从不送出殿门。
且不论君臣,只看年纪,他们也比我小得多。
3
我原本打算在环儿生日那一天,下诏封她为贵妃,可是,硕妃说,后宫难得有什么热闹的事情,不如分作两次搞。我听了她的主意。环儿生日那天,正是七巧节,硕妃以环儿父亲不肯进宫为借口,由皇后带着她们,出宫进城,玩了一整天,回来时已经掌灯了。
后宫又摆上许多鲜花,是环儿父亲送的。
这一天,我过得坐立不安。
晚上,我正准备到硕妃那里去,徐达从北平回来了,连夜求见。我不能重色轻友,只好让太监速设酒宴,为他接风洗尘。
我在小明王那里当右副元帅的时候,徐达就是我的部下,帮助我打江山,他战功第一。我封他为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傅,中书右丞相,魏国公,予世卷,岁禄五千石。
酒宴上,我称他为布衣兄弟。
没想到,他居然大惊失色,离座施礼,连说:“臣不敢当。”
我说:“你和我相识的时候,都是布衣啊。”
他说:“如今,君臣有别,皇上不可使臣失礼。”
我说:“君臣有别,这话没错,可是,臣与臣又有区别。我想过了,打这个江山,没有谁都行,如果没有你,恐怕是不行。”
他说:“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我让他回座饮酒,原本想与他回忆往事,畅叙友情,他却只顾礼节,话便说得索然无味了。又饮过三杯,我说:
“开国功臣,只有你称得上常胜将军。”
“臣不敢当,土刺河一战,损失数万人马,臣刻骨铭心。虽然皇上宽宏,没有怪罪臣,臣心中岂能不自责?”
他又是离座谢罪。
我只好又一次让他回座饮酒。
土刺河那一战,是在三年前,已经溃败的元军发动突袭,打了徐达兵马一个措手不及。我当然不能怪罪他,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自己带过兵马,如果只许胜不许败,那么只好不打仗啦。
徐达只饮到平时一半的酒量,就不肯再饮了。
送走他,我心里很不痛快。
我早已忘记了一整天的坐立不安。
他是一个豪爽之人,长身高颧,虎背熊腰,如此拘谨,不是他的性格。他什么时候变了呢?上一次见到他,分明还不是这样。他为什么变了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李善长和刘伯温的引退。他是一个粗中有细之人,同为老臣,他不会不把自己与别的老臣比较。如果他不是武将,不是常年统兵在外,他也会想告老还乡的事了吧。这是一种讲不明白的滋味。当年,我们在一起经常说的,就是将来打下了江山,如何分享富贵。现在,富贵是分享了,可是,心情却根本不是当年的心情,他们不是,我也不是。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和江山一块儿到手的,还有权力。
我们没有想到,权力这东西,无法分享,不能像一堆金银,分成几份,哪怕是论功行赏,有多有少,总可以得一个公平。
权力只有上下,只有大小。
也就是只有不公平。
面对权力,兄弟也只能不再是兄弟。
然而,人却是需要兄弟之情的,即使是我这个当了皇帝的人。徐达原本是在北平屯兵垦田,我诏命他回京城,就是因为李善长和刘伯温不在身边了,我又时常念及老伙伴。看来,我是错啦,徐达没错,他应该这样对我。是君臣,就好好地守君臣之礼,说什么布衣兄弟,岂不是把礼弄乱了。孔子那么看重礼,宋濂讲起儒学来,三句话不离这个字,原来其中大有道理。兄弟是私,君臣是公,因公舍私,天经地义,谁让我们打下了这个江山呢?
幸好我有我的后宫。
时近子夜了,硕妃衣冠齐整,还在等我。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她说:“有多少次,皇上没来,我这么等到了天亮。”
我知道,她从来不对我说谎。她这样的话,让我一时无言以对,我走到她面前,想亲手给她卸下头饰,却被她轻轻推开:
“等一等,请皇上看一个人。”
她闪开身子,帏幔后面,走出了环儿。
环儿走到一支红烛旁,站住了,她身上绫罗飘逸,锦绣灿烂,金玉辉煌,头上却没有戴凤冠,是顶着一个插满鲜花的小竹篮。
烛光闪闪,好像一位花仙。
她略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孔。
我是从气味里知道,这是我的环儿。
硕妃说:“子夜刚过,今天是七月初八,请皇上下诏。”
环儿上前一步,跪在我面前。
必是硕妃教导过她了。
我说:“诏命,封环儿为洛妃!”
环儿叩了一个头,响亮地说:“谢皇上!”
我扶她起身,一把揽住她的纤腰。
她却一扭身,挣脱了,引燃一支火媒,逐次点亮了屋里所有的红烛,我数了数,一共是七支。我回头再看硕妃,已经没了人影,她是存心要让出她的屋子做环儿的新房,这个人情,真是做到了家。
我不知道环儿跟硕妃说过些什么。
硕妃会不会问,皇上怎么结识了一个养花人?
我这个皇上,不是强抢民女的皇上。
在汴梁,我有过一次微服出访。那一天,艳阳高照,午饭后,趁着酒兴,我带着侍卫来到大街上,我们穿戴的是小生意人衣帽。多年战乱,使这个城市破败不堪,百姓面黄肌瘦,没有几栋像样的楼房。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意外的是看见三个衣着光鲜的壮汉在打一个穷老头儿,我的侍卫要上前,被我拦住了,我要去看看。我在皇觉寺当行童时学过武功,后来又在战场拼杀多年,三拳五脚就打翻了两个壮汉,还有一个从后面抱住我的腰,我用上了郭子兴教我的一招,反臂封喉,这一招我是第一次用,力量用大了,卡断了他的脖颈。我说,你们这点儿本领还要打架,岂不是白送性命?出了命案,官府的人来了,原来我打死的是知府的外甥。我担心挨打的穷老头儿会遭报复,就灭了知府的九族,升原来的同知为知府。当然,那个穷老头儿就是环儿的父亲,他到最后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挨三个壮汉一顿打,因为知府亲戚在街上打人是经常的事。
我的贵妃,是穷老头儿的女儿。
可是,这个穷老头儿家里还有两间房,当年,我父亲连寸土片瓦也没有,我父亲是一个更穷的老头儿啊。
环儿还小,我不能跟她讲我早年的事。
4
我欠了硕妃一个好大的人情,正不知道怎么还她,她自己却有办法。从来不问朝政的她,忽然向我打听大将军徐达的事,我说,徐达刚刚从北平回来。她说,那么,正好。原来,她知道徐达的长女秀美,贞静,好读书,已经成年,想娶来做朱栎的王妃。我当即应允,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姻缘,我最喜欢的第四个儿子,今年十八岁,应该成婚,也只有徐达的女儿才配得上,还幸亏她想到了,另外,我也不担心徐达会不同意。
我召见徐达,要赐给他一座宅邸。
他并不推辞,连忙施礼谢恩。
我说:“那宅子,只是旧了些,你将就住吧。”
他说:“臣常年统兵在外,这里只要能安顿家眷就好。”
我说:“你鞍马奔波多年,也应该歇一歇了,现在北方局势稳定,你这一次可以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善长还乡了,伯温过世了,朝中老臣无多,事情又是千头万绪,你正好来帮助我。”
他说:“臣遵旨。”
我说:“给你的宅子,就是我从前的吴国公府。”
他听了,大吃一惊,坚辞不受。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样。
那宅邸,我已经派人粉刷一新。在册封他女儿为燕王妃的酒宴上,我故意让他多饮了几杯,趁他大醉,派人把他抬进新宅房里。
我还赏赐徐达两名年轻侍女。
这样送人情的方法,我是学的硕妃。
没想到,第二天,那两名侍女又回来了。
原来,徐达一觉睡醒,已是天亮,发现自己身在新居,满屋陈设豪华,就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先赶走了两名侍女。
我没想到徐达居然如此谨慎。
随后,徐达来见我,是谢罪的意思。
我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我说,宅子你不肯要,算啦,可是,人,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不收,只好把她们拉出去,斩。
他于是同意把两名侍女留下。
他一夜酒醉,怎么说得清床上的事啊?
总算是看见了一点儿兄弟情分。
如果徐达要了吴国公府,我心里会不会不高兴呢?或许会,因为,他再三地不肯要,我很高兴。不过,我赐给他那座旧宅,却并没有试探他的意思,如果给别人,我还真舍不得。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一种初衷会带来相反的另一种结果,无法预料,能未卜先知的是圣人。
好像徐达跟圣人差不多啦。
想到这里,莫名其妙地,我又有一些不高兴。
找一个好天气,我约了徐达去游湖。
同行的是两亲家,所谓皇亲国戚,车马仪仗,浩浩荡荡。我的燕王和王妃,也就是徐达的长女,看上去情投意合,使我又一次叹服硕妃的聪明。
应天府有两个大湖,玄武湖和莫愁湖。
玄武湖大一些,据说是得名于宋文帝时,说湖中曾有黑龙显现。我姓朱,朱为红,红为火之色,黑龙为水之色,水克火,所以我不喜欢去玄武湖。但是,我也没有去得罪那条黑龙,因为,虽然水火相克,火却不可没有水,是水火相济的意思。莫愁湖也有一个传说,南齐时,有洛阳女子,名莫愁,嫁到家住此湖边的卢家,后来投湖做了水神。我喜欢这个故事,也就常来这里,还在湖边建筑了亭台楼阁。我想好了,要把其中最大的一栋楼赏赐徐达。
我和他在楼上对弈。
我说:“大将军,这一次你只许赢,不许输。”
他说:“如果皇上棋术高明呢?”
我说:“我许久没输过棋了,我的棋术,太高明啦。”
他哈哈大笑,终于露出一些豪爽性情。
他明白别人跟皇上对弈,不敢让皇上输的心理,也明白我这个皇上,每次对弈都要赢,不免厌烦的心理。我和他对弈五盘,他四胜一负。我说:
“大将军赢了棋,我们赌什么呢?”
“皇上事先没说,哪有见了输赢再下注的道理?”
“其实,我早已经想好啦。”
“皇上要赌的是什么?”
“就是这栋楼,大将军,楼是你的啦。”
这一次他没有推辞,立刻起身,施礼谢恩。我让太监伺候笔墨纸砚,当场写下“胜棋楼”三个大字,诏命做成金匾,悬挂楼上。
输了这局棋,我才赢回另外一局棋。
如今,满朝文武,能跟我这样对弈的,只有徐达一人了,别的人,比如胡惟庸或是汪广洋,他们承受不起。这是权力的游戏。我的龙椅,已经坐上快到十年了,从前,我只要坐得稳当,现在,我还要坐得高兴。
当然,我并没有掉以轻心。
天下这么大,从前,我担心的,是哪里出了什么糟糕的事,比如旱灾、涝灾或者盗贼、瘟疫。现在,我担心的,是哪里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比如哪个武官怕死了,哪个文官贪财了,或者是哪两个官员结成了亲家,还有什么样的官员去吃了喜酒。
无论什么事,只要我知道,就不难办。
如果我不知道,则预示着危险。
这是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打仗的时候,不一定要用兵法,不打仗的时候,一定要用兵法。我看,这条兵法可以说是兵法的兵法,我之所以能用,是因为设有检校。李善长和刘伯温在朝中时,曾经对我设检校表示异议,我没听他们的,但是,也没有让检校放开手脚做事情。我了解天下事,第一是靠各地所上的奏章,第二是靠大臣面奏,第三就是靠检校暗报。这么多年的经验,使我深有体会,奏章里面,水分最大,面奏言语,真伪各半,检校暗报,百无一失。虽然有时候检校报来的事情,鸡毛蒜皮,又多如牛毛,但是,我从来不苛求他们只报大案要案。我希望知道大事,也不讨厌知道小事,而且,有时候,正是一件小事牵出了惊神动鬼的大事。
5
第一个到胜棋楼拜访的,是胡惟庸。
他带去的礼品有:三尺高月季红珊瑚一对,二尺四寸长白玉马一匹,青铜香炉一对,似是汉代以前的东西。
徐达没有收,在大门口就挡住了。
守门人说,大将军有令,任何礼品不可进门。
当然,胡惟庸本人还是进去见了徐达。
守门人是我的检校。
建元洪武的第三年,我把在做吴国公时设立的拱卫司,改为亲军都尉府,掌管前后左右中五卫禁军,检校人选,多出其中。为广泛收集情报,检校中还有各色人等,士农工商,甚至佛与道。他们把情报写成折子,经由太监,直接交给我,太监不准拆封读取。有伪报者,立斩。有立功者,立赏银两,多次立功者,酌情拔任官职。至今,被斩的只有一个人,后来我知道,还是斩错了,他所报情况属实,但是,他是一个铁匠,识字不多,把当事人的姓名写错了一个字。
胡惟庸去见徐达,可以看作是礼节。
他送的礼品,也在情理之中。
我知道徐达不是贪财的人,他打下元大都,派兵马千人封锁元故宫大门,宝物一无所取。可是,胡惟庸哪里来的那些好东西呢?必是别人送给他的,我居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送的。我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了,洪武四年,杨宪去拜见李善长,送的礼品中,有这样一对大珊瑚。可能是李善长离开京城时,把这东西给了胡惟庸。那匹白玉马和青铜香炉,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对胡惟庸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头,他应该知道,靠这点儿东西,买不动大将军。也许他料到了徐达不会收,所谓送到门口了就是礼。
胡惟庸说:“下官自恨身无武功,不能跟随大将军。”
徐达说:“丞相过谦了,丞相是社稷栋梁啊。”
胡惟庸说:“大将军喜迁新居,要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吧?”
徐达说:“还不知道,要听皇上旨意。”
两个人见面,除了迎送的寒暄,就是说了这些话。徐达招待胡惟庸的是杭州龙井茶,煎茶老翁,是我的检校。徐达送客送到了大门外,他应该看见了那些礼品,不过,也许礼品是放在车上,他没看见。
徐达有右丞相的官职,但他主要是统帅兵马的大将军。他和胡惟庸,正是一将一相,古人喜欢说,将相和,好事多。这话没错,将相争斗起来,搞不好会天下大乱。可是,我也要提防将相合谋不轨。
我曾经这么想,徐达是我最不需要提防的人。接着我却又想,或许他也是我最需要提防的人。简直是莫名其妙,哪一种想法是正确的呢?俗话谚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喜欢俗话谚语。
成了儿女亲家,我跟徐达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这一天,传来元将扩郭贴木儿因病过世的消息,这个元将是徐达的老对手,我特意在华盖殿设酒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