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一溜烟地出了烧锅溜子,上乡道了。乡道是笔直、平坦的,道两旁,栽着大叶杨,一棵挨一棵地排列着,密匝匝的。摩托车的灯光像一把利剑,哗哧哧一路劈割下去,路旁的树木,就一分两开地朝后面倒去,倒在无垠的暗夜里。猫王心里憋火,搂着志文的腰,一声不吭。志文也觉得恼悻,把浑身的劲,都压在车把上。就这样一路无话,就这样沉默无语,摩托车在沉闷的轰鸣中,不觉已跑到了黄龙岭下。
过了黄龙岭,离家就七八里路了。志文瞅瞅来到岭下了,就加大油门,开始冲坡了。摩托车也憋了口闷气,这时接到指令,立时撒起欢来,仿佛要把什么发泄出来似的。车子的前瓦盖下,张出了大嘴,狂怒恣肆地吞噬起来。轮下的路面呢,白刷刷的,如一根抽拔不尽的面条,刷刷刷,向这张无形的大嘴里纵身隐遁。快到岭脖的时候,就见路面上,有个东西突然窜了上来。窜到路心,一怔,顿时停住了。停了一瞬,转过身,顺着车灯的光柱,一颠一颠地跑。志文惊骇之下,一看,立时火了。赶上今天掉链子,啥东西也不把他们当玩艺待了,都当猴儿耍哩!志文火了,手上的油门就更大了,摩托车咆哮着冲出去,向那个颠着尾巴的怪物,挟风裹电地碾压过去。有几次,几乎就碾上了,却让那东西精灵般地一闪,倏然逃脱了。志文咬住牙帮子,盯住它旗杆一样高翘的尾巴,非要把它碾成肉饼不可。眼看着碾上了,志文再加一下油门,这一加,前面的怪物反倒不见了。志文一看,路面反射的光亮也不见了,见到的是一团无际无涯的黑。黑暗中,蓦然开启了一张硕大的嘴,向他吞噬过来。志文大叫一声,松开车把,任那摩托车挟着呼啸的风声,朝那大嘴深处悠然掼去。
一声怦然巨响过后,一切都停顿了。岭上变得很静,也不是全静,摩托车的发动机就依然轰响着。而且,车灯也还亮着,亮亮的光柱从沟底射上来,斜斜地,射向远方。远方的山坡上,草在动,树在摇,蛐蛐在叫。
志文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猫王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天了。
山芍药脸色沉静地守在床前,握着志文的手,跟他说,猫王也许是有救的,他在最后的两天里,一直跟志文躺在一个病室。猫王的眼睛,始终盯视着昏睡不醒的徒弟,一眨不眨。他的头脑非常清醒,这使他饱受创痛之苦。猫王是咬着牙,忍着剧痛,一次次把急救的机会让给徒弟的。山芍药讲述这些的时候,面容是平淡的,语调也低缓。志文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任一行清泪无声流淌。志文的眼睛一闭,感觉中,天就黑了。黑暗中,他又一次回到了肇事的夜晚。他看到,摩托车的灯光依然在路面上跳动,那个精灵于懵懵懂懂中再次窜上了路心。这一次,志文看清楚了,看清楚那是一只硕大的老鼠。老鼠呢,被灯火一晃,身子立时直立了起来,和灯光对视一下,然后转过身,一颠一颠地跑开了。老鼠在前面跑,志文在后面赶,赶呀赶,眼瞅着就赶上了!突然,路就没了,灯就暗了,那张深不可测的黑色大口,就猝不及防地张大在眼前了……志文大叫一声,惊骇地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后,看见山芍药满脸关切地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摇动着他。
病房里也静,山芍药翻动纸包的声音,就哗啦哗啦地显得很响。响过一阵后,翻出一件东西,山芍药看看,把它递到志文的手里。志文接过来,也看;看是一只鼠夹子,就擎起来换到另只手上,冲向窗户的光亮,再看。再看时,就看见夹圈上有磕碰造成的凹陷,就看见凹陷处印有深黑濡润的渍斑。志文看了一会儿,夹圈间便有物象显现出来了,慢慢的,微型电视一般:先是自己背着鼠夹子跟着师傅身后在走,接着是师傅拿着鼠夹子一边向他讲解一边打着手势……正看得投入,志文听到山芍药贴在他的耳边,跟他说,你师傅还给你留下一件东西哩,他让我亲手交给你。
山芍药说完,扳过志文这边的手,把一张硬脆的纸片塞进他的手里。
志文那边的手呢,依旧擎着。擎在亮白的光线里,勾勒着一圈质地分明的黑。
这是他一生的积蓄,总计十二万六千元。他让你,用这笔钱去上大学。
志文的心抽搐了,志文的眼睛模糊了。他默默地收回两手,把鼠夹和存单压在了自己的脸上。脸一压,师傅又回到眼前了,师傅的笑容挺模糊的,师傅的身影挺漫漶的。师傅在炕头上口若悬河地比划、师傅在月光下步履蹒跚地摇晃,师傅在酒桌上举杯向对手撞去……一撞,啪的一声,病房的那扇窗户就白亮亮地现在志文的眼前了。
临窗的床呢,看着更白。白得刺眼,白得空荡,白得让人心悸。
志文感到,拿在手上的物什,正一点点地,由硬脆变得湿软。
2005年7月4日写于玉都岫岩
张国增,满族,1966年4月生于辽宁省岫岩县哨子河乡农村。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有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见于《山东文学》《草原》《当代小说》《春风》《芳草》《青春》等各地报刊,其中短篇小说《枪王之死》被《鄂尔多斯小说精选》转载。
我是朱元璋
董宇峰
1
灭四方雄强,立大明王朝,建元洪武,都城就设在古金陵,我名其为应天府。
还有元军残部在边远地方顽抗,大将军徐达统兵围剿,节节胜利,元大都已被拿下,我名其为北平,是平定北方的意思。
四十岁这一年,我的天下已定。
治天下,我觉得,跟打天下差不多,也是要杀人。该杀的人不杀,天下就会乱;把该杀的人杀了,天下才能太平。
元老文臣刘伯温,没等我杀,就病逝家中。还有一位元老文臣,我的丞相李善长,刚刚告老还乡,如果他能学刘伯温,那是他的福气,看他的命啦。我用胡惟庸为右丞相,掌管朝政,他是李善长的亲戚,我希望他不要出什么差错。我要是不得不杀了他,还要牵连到李善长。
做完易相这件大事,我是全身心无比疲累。
几天来,都是在皇后那里过夜。
没有一个人知道,在皇后那张雕龙绣凤的大床后面,有一个暗门,用厚厚的帷帐掩饰着,进了暗门,才是我睡觉的地方。我睡的床不大,也没有花样,屋里除了桌椅,没有多余的摆设。宫女和太监不知道这个屋子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有人问过皇后,我想皇后不会没有办法回答。
我跟皇后过夜,就是独寝了。
从前的皇帝,他们的皇后有没有这么仁慈?
我不知道史书上会不会记载这种事,也不愿意去问学富五车的宋濂。我宁愿相信,我遇到的这种仁慈前无古人。
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男人,需要找一个女人陪他睡觉。
一个结了婚的男人,需要独寝。
在这件事上,皇帝与臣民是一样的。
皇帝有众多的嫔妃,使他能更深地了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秘密,其实,这秘密古人早已知道,他们创造了性命这个词。
性在命的前面。
当上皇帝,我不能不更加担心我的性命。
能杀死我的,不是白天坐的龙椅,就是晚上睡的凤床。
什么时候最好是独寝,什么时候可以跟女人睡,这里面学问很深。我不相信房中术那一套,我的体会是,这种事跟吃饭一样,饿了就吃,不饿就不吃。这几天,我不觉得饿,因为易相的事操心劳神,在龙椅不安稳的时候,我只能离凤床远一点儿。现在我才觉得有一些饿,于是就想吃了。
在坤宁宫门前,我碰见了环儿。
环儿的父亲名叫张茂,是一个花匠,他奉诏合家来到京城,却不肯做官,还是要种花,而且不肯在皇宫里种。我想,大约他是与花有缘分的,就赏赐银两,让他买下一套临街房子,院里养花,店里卖花。环儿有时会出宫去看望他,他却从来不肯进宫来看望环儿。
刚来京城时,张茂送给我两盆牡丹花,说是花中极品,鹅黄牡丹,我给了皇后。环儿是到坤宁宫来照看牡丹花的,正是春天,那花开了几十朵,每一朵都有盘子大,看上去,富贵雍容,果然胜过百花。
我说:“环儿,怎么不洗手啊?”
她的手,因为侍弄花草,经常沾泥带土。她把手藏到身后:“是贵妃娘娘特许我的,可以到吃饭前才洗。”
我说:“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她爽快地伸出双手,做出调皮的笑容。
一种花草的气味沁入我的心脾。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小巧,灵活,生机蓬勃。泥土和草叶的点染丰富了皮肤的色泽,也丰富了我的想象。
她说:“皇上,看够了吗?”
我说:“还没有呢。”
她轻快地收回双手:“不给看了!”
我呵呵一笑:“环儿,你今年十几岁啦?”
她说:“十五岁。”
我说:“啊,环儿是大姑娘了。”
她看着我,眼睛眨了两下,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转身就跑。我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有好一会儿,我不仅忘记了我是皇帝,我还忘记了我的年纪,甚至忘记了天下所有的事情。
我却记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那也是在春天,我刚进皇觉寺不久,大约是十七岁,当的是行童,还没穿惯那身僧衣。我每天要做的事,主要是砍柴,砍好一捆柴,我累了,就躺在山坡上睡一觉,总是比在寺里睡得香。
在梦里,我头一次弄湿了自己的裤子。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那个梦。
现在记起来,好像是刚才的事。
我朝环儿跑去的方向走,我要好好看看她的面孔,看她是不是我梦里那个女孩子。可是,我已经不记得梦中人的样子了,或许我在梦里原本就没看清楚。我知道,我是在追我梦里的女孩子。
她应该是到了乾清宫,我却找来找去找不到。
在屏风后面遇见了硕妃,她问:“皇上这么急,在找谁啊?”
我不想回答她,只好说:“等我找到了,再告诉你。”
一个香炉,我明知道那后面藏不住人,还是绕到后面看了看;一只瓷瓶,我明知道那里面装不下人,还是俯到瓶口看了看,当然是没有。
硕妃走开了,几个宫女看着我。
她们不知道我在找什么,又不敢开口问。
我也没有想到问一问她们,更没有想到喝一声,来人!给我去找环儿!我寻找得很着急,却又很轻松,我一时丢掉了身上曾经背负的统兵官,大元帅,吴国公,以及现在这个皇帝。
环儿一定是故意躲起来,跟我捉迷藏。
我好像也做过这样一个梦。
那是在更早更早的童年,家乡遇到大旱,没有吃的。两天两夜没吃什么东西了,喝杨树和柳树和榆树和随便什么树的叶子熬的汤度命,躺在草堆上等死。母亲好不容易才讨来一块豆腐渣,给我和长兄每人分了一点儿,像杏子大小。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剩下的那些,有一个梨子大小,在我看来是很大很大了,母亲把它藏了起来,要留到明天再给我们吃。我怎么能等到明天呢?让我吃了它,然后马上就死,也等于是上了天堂啊。我就悄悄地到处找,把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我一直想不出,母亲到底把那快豆腐渣藏到了哪里,后来也没能知道,因为母亲当天夜里就饿死了。
那不是什么梦,是真事啊!
环儿能躲到哪儿去呢?
我从小落下了毛病,要找什么东西就走火入魔。
出了乾清宫后门,我看见一排花草。
有芍药花,桂花,梅花,兰花,茶花,月季花,还有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哪一朵是环儿变的呢?
2
宝石,珍珠,美玉,金子,银子,这些东西,因为稀少而珍贵,因为珍贵而受到世人的喜爱。其实,这些东西,不能吃下肚子充饥,也不能穿到身上御寒,除了好看,还有什么用处?我有一顶盘龙金冠,就是镶满了这些东西,我戴在头上,真是不觉得舒服,所以很少戴。
环儿的凤冠已经做好了。
还有锦衣,绣鞋,配套的首饰。
我不愿意张扬这事情,所以还没有对环儿说,硕妃的主意,找一个身材与环儿相仿佛的宫女,先准备好贵妃的行头。
我想像环儿做贵妃打扮的样子,右盼左顾,一颦一笑,心里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痛快。那不是跟硕妃、郭宁妃和李淑妃她们年轻的时候一样吗?哦,不一样,我现在这几位贵妃,刚跟我的时候都还不是贵妃,那时候我还没当皇帝。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才痛快一些,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撇开皇后不说,我是厌倦了贵妃才会去找宫女,厌倦了宫女才会喜欢上环儿。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
我快要到五十岁了。
孔子说,三十而立,我不知道他要立的是什么。在三十岁的时候,我跟着小明王南征北战,是一个右副元帅,统领兵马,打下了常州和扬州那些地方。当时都元帅郭天叙和左副元帅张天佑刚刚战死,他们的部将全归了我,其实,我已经算是都元帅了。到三十二岁,我攻占了江南大片土地,成为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三十四岁,小明王封我为吴国公。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的天命。
上天让我做皇帝。
皇帝,不是谁想做就能做成的啊。
我不能不早一些知道我的天命,而且旦夕所想的就是打江山。如果我现在才知道,这江山就会是别人的了。当上皇帝以后,我有时会忘记了自己是皇帝,好在我的文武百官不会忘记。
这一天,早朝后,我刚来到谨身殿,胡惟庸求见。我颇觉诧异,他有事,为什么不在早朝上说?原来,他是知道了我要封一个养花人的女儿为贵妃,猜想必是后宫乏人,建议选天下美女,充入后宫。
我说:“这件事,我也想到过。”
他说:“请皇上放心,微臣一定会做到尽善尽美。”
我说:“你是不是要仿照唐宋故事?”
他说:“岂止唐宋,自秦汉以来,都是如此。”
我想起来了,自从建元洪武,这是第二次有人对我说这件事。第一次是休宁人朱枫林,是一个大儒。刚好在我三十岁的时候,遇见了他,他对我讲了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要不是听了他的话,我也许会早几年就想把天下一统了,当皇帝。我听了他的话,得以占天时,地利,人和,他说的真是金玉良言。洪武元年,他官任翰林学士,为我修了一部《女诫》,其中写道:“治天下者,修身为本,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妻。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使预政事,若宠之太过,恐骄肆犯分,上下失序。”他劝我不要沉湎后宫,特别是不要惊动四方,选什么美女。我认为这也是金玉良言。当时,他已经年过古稀,我赐他一块金匾——梅花初月楼,让他还乡养老。
胡惟庸自以为能看透我的心思,这一次,他错了。我说:“那个秦始皇,吞并六国,纳天下美女万人于后宫,怨气上冲九霄,实不可法。”
他说:“皇上盛德,微臣诚慌诚恐。”
随风转蓬,如此之快,他果然是一个聪明人。接着,他又建议于民间设立社学,这是好事情,我当即同意了。我还决定暂停科举,改由地方官员荐举治国人才,因为我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