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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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6期-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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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奶奶在家属连的工作是在炊事班烧火做饭,闲下来时就帮着战士们缝补衣服。有一次幺叔看见她不断收集破布破衣,就问她:妈,是不是想给我做件新衣。 
  奶奶把他的鼻子刮一下,说:美的你,你没看你嫂嫂肚子一天天大了,你要做幺幺了! 
  奶奶飞针走线,那东西很快成形了,幺叔拿过来一看,原来她缝的是一块兜兜。那是围在小孩的下巴下面,遮挡小孩流下的涎水,以防打湿衣服,也是一种装饰。虽是几块土布拼贴,可是经了奶奶精心缝合,显得又结实又好看。 
  幺叔拿在手里看来看去,总觉得还欠缺点什么,他在奶奶收集的布料中找到一块红布,说:妈,你剪一个红五星,再把红五星缝到兜兜上面,到时,我那小侄子戴了,就成了一个小小红军了。 
  奶奶一笑,果然就剪了个红五星,一会儿就缝上去了。 
  那兜兜是给她未出世的小孙子的。 
  后来过雪山草地时,姑姑、前母不幸与奶奶失散。奶奶历尽千难万险,找到了自己的队伍,后来的好多年里,奶奶都断定刘大妹肚里那个孩子生在了草原上。 
  我们今天要去寻找的,就是那一个孩子。 
   
  三 
   要是不能确定侯德明是不是我们的大哥怎么办 
   
  我们这次去四川红原,在见到侯德明之前,心里一直存有一个疑问。 
  我爹和我前母是在1935年的10月有那个孩子的,如果后来前母生下那个孩子的话,到今年应是六十九岁。可寻亲启事上说的侯德明的年纪是八十四岁,他与我们要找的人年纪相差太大了。 
  一家人为是不是去红原争论开了。有的说不去,有的说去。不去的理由是,既然年纪相差这么大,说明侯德明不是我们的嫡亲大哥,那么我们去红原,就没有一点实际意义。去的理由是:一、侯德明的那个“德”是侯家的一个辈分,和我们是平辈人,至于年纪,或许是有一个什么特殊原因,侯德明故意把他的年纪说得那么大的;二、父亲在世时好像说过,当年大庸姓侯的当红军的只有我们一家,侯德明如果真是大庸人的话,那他八成就是我们的大哥了;三、侯德明网上的照片和父亲以及我有些相像;四、前母失散的地点正是阿坝州的红原那一带。 
  最后去的理由胜过不去的理由,全家人一致决定,还是去。 
  出发之前,我们一大家去了父亲和奶奶坟前,为他们烧了香,告诉他们我们就要去红原找那个孩子——我们的大哥去了。 
  我们寻亲团坐一辆商务车,从张家界出发,走龙山,湖北的来凤、咸丰,重庆的黔江、彭水、武隆等地,再走四川的成都、都江堰、理县等地,最后到达红原,途经四个省二十多个县市,行程两千公里。我们走的有些地方正好是当年红军长征走过的。 
  一路上,我们寻亲团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个八十四岁的侯德明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大哥。我们设想了和侯德明见面之后会出现的几种情况:一、能够确定侯德明是我们的大哥;二、能够确定侯德明不是我们的大哥;三、不能够确定侯德明是不是我们的大哥。对于前面两种情况,我们都好办,而最让人左右为难的就是第三种情况。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该怎么办?为此事又一番商量,最后决定: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带侯德明去成都进行DNA鉴定,让现代科学解决摆在我们面前的疑问。 
   
  四 
  过完雪山,姑姑和前母就与奶奶失散了 
   
  过雪山草地时,一家八口是分作三伙行军的。爷爷是筹粮队队长,他带着幺叔走在队伍最前面,幺叔骑的那匹马,让给了身怀有孕的前母刘大妹;父亲、二叔和幺爷爷随大部队行动;奶奶、姑姑和刘大妹随家属连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刘大妹本来是骑马的,可一爬雪山,奶奶和很多红军战士一样,得了伤寒和疟疾,又发高烧又拉肚子,那马就让给了奶奶骑。 
  过完雪山,家属连遇上了藏匪——就是藏人土匪啦!当地人叫他们蛮子。这些人不了解红军,以为汉人都是坏的,何况还是汉人的军队,就更坏。他们以强占女人为嗜好,很凶残,烧、杀、抢、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奶奶后来说,他们就是被这些人打散的。 
  那时家属连已过完雪山,接近草地了,刚坐下来休息,突然从远处冲来一队骑马的人,穿着藏人衣服,留着长长的头发,像恶鬼一样嗷嗷尖叫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伙人就朝他们开枪了。双方交火极短暂,家属连持枪还击的男人很快被打死。然后,他们就用手中藏牛皮做的抛石器和马鞭对付这些汉人女人了。一路上,这些女人又冷又饿又有病,本来就虚弱得不行了,藏匪们抛出的很有准头的黑石头,和噼噼啪啪舞动着的马鞭,把女人们打得头破血流,有的当即就昏死过去。 
  奶奶也挨了一马鞭,她病得厉害,从马上一下子栽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晓得了。奶奶醒过来,见到的全是地上被藏匪打死的男人。一时间,她不知怎么办好,悲伤、恐惧、饥饿、寒冷、疾病一起涌上心头,她又昏眩过去。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奶奶慢慢醒转,她拱起身子坐起来……她不知道姑姑和前母她们到哪里去了,她们是否还活着,还有前母肚子里的孩子,那可是咱们侯家的骨血呀! 
  奶奶越想越伤心,她捂住自己的脸,面对茫茫草地呜呜呜地哭起来…… 
   
  五 
  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从小,我就知道父亲在我母亲之前,还有一个妻子。可我觉得,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与我们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在我的感觉里,父亲的前妻似乎是我们上辈子的某个亲戚,她是我们家族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一个永远也不会出场的人物。 
  而我确切地知道父亲心里一直牵挂那个孩子,是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父亲在去世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能吃能喝,身体也没有任何不良的反应,我后来一直怀疑,他自己是否预感到了,他将不久于人世,才对我有那番嘱托的。 
  那是1987年3月的一个晚上,父亲穿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军装,来到我的房间,他在靠窗户下面一把靠背椅子上坐下,他的样子显得有些神秘而又郑重其事。他沉默了好一会,才与我说事: 
  德永啊!有件事我得给你说说,我怕哪天突然不在了,这件事就要随我进棺材了。 
  父亲要说的事,就是七十年前他结发妻子刘大妹肚子里怀着的那个孩子,父亲推断要是当初刘大妹生下那个孩子,那么那个孩子就有可能还活着。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除我们外,父亲还有一个孩子,生活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德永啊,要是有一天有了你那个哥哥或姐姐的消息,你一定要去找一找,你要告诉他,爸爸生前找过他们母子,只是没有找到。 
  父亲又说,德永啊,这也是爸爸生前唯一托你办的事。 
  想不到十七年后的2004年,终于有了这样的消息。 
  那天晚上,我答应了父亲。我说,爸爸,你放心吧,一有那个孩子的消息,我就带着弟妹们去寻找。 
  不到一个月,父亲就患脑溢血去世了。 
  这么多年了,我还一直记得,父亲去世时两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精辉已尽,但两颗浑浊老泪挂在眼际,久久不坠的样子。我知道,父亲唯一放不下的,是他那个生活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的孩子,他要我们有机会一定要找到。 
   
  六 
  过完草地,又遇野狗和土匪,奶奶奇迹般活过来了 
   
  想到身边的两个亲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奶奶哭了好久。家里还有老小五个男人,不知道他们怎样了?他们都还活着吗?奶奶觉得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找到自己的队伍。她从地上捡了根木棍拄着,沿着自己队伍走过的路,在茫茫草地上慢慢往前走。 
  草地上的天气,一会儿是太阳高照,热得不得了,一会儿又是雨点子夹着雪粒落下来,躲都没处躲。奶奶一个人,又饿又冷又有病,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出草地。 
  幸好里衣口袋里藏有一把炒面,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撮一点放在嘴里嚼着吃。炒面很快吃完了,她只好挨饿。有时饿得受不住,就拄着棍子休息一会儿,甚至有时睡一下觉,也得拄着棍子。草地上到处是水洼,坐都没法坐,她只有那样站着休息。有好几次,奶奶昏倒了,醒过来又歪歪倒倒往前走,有时感觉往前再走出一步都很难了,但她还是一步一步,不停地朝前走。 
  草地上零零散散,东一个西一个,到处是前面部队留下的死人,被水一泡,鼓鼓囊囊,发出难闻的腐臭味。这些人中,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病死的,有一个被马刀砍破了头,流了很多血,都被太阳晒干了,还有一个,从肩头斜砍下去一尺多深,刀口子翻出来,就像切开的南瓜——那是藏匪干的,他们骑着马,看到草地上有掉队的红军,就用马刀砍杀,闹着玩。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最后还是走出来了。 
  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奶奶就乞讨。这时,她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又臭又脏、人见人怕的叫化子了。 
  走过草地,实际上就是走过了川西北,到了甘南的文县、武都、康县一带。 
  那一带气氛紧张得很,红军刚刚走出草地,国民党就在那一带堵卡子,打疲劳军,到处打,到处都是战场,红军杀开一条血路才通过那里。奶奶到那里时,国民党的军队又在那一带到处屠杀掉队的红军战士以及收藏红军战士的老百姓。野地里吹过来的风,天上下的雨都有一股腥臭味,夜里经常听到扯心扯肺的鬼一样的号哭和惨叫声,时不时地还能听到冷冷的枪声,听了就让人头皮发麻。到野外去,随处可以看到乱葬岗子,缺半拉少半截的坟头、大窟窿小眼睛的芦席、烂布片子、棺材板子、死人骨头什么的,碰到脚底梆梆响。还有就是几丈、十几丈宽的土丘,那是埋人的坟包。红军和国民党打仗了,过后清扫战场,成百上千的死人怎么办?就让当地老百姓挖坑,挖得越大越好,然后就把死人十个八个往坑里丢,能丢多少是多少,丢得越多越好。 
  奶奶一路乞讨,晚上没地方去,只好在野外露宿,土墙根呀,草垛子呀,山洞洞呀,屋檐下呀,什么地方都睡过。有一天,奶奶贪图赶路,天黑了,就在路边一个背风处歇下。可半夜给什么撕扯着弄醒了,她定下神来一看,有绿莹莹的鬼火围着她转,奶奶想,鬼火怕什么,你爱转就转吧!于是倒下去又睡。她那哪是睡,实际上就是饿慌了,啥都懒得理。 
  奶奶闭了眼,心里怎么也不踏实,想,鬼火怎么每个有两个点呢?好像又有什么来扯她的头发拖她的腿了,还有长长的舌头在她脸上舔。她想,坏了,这不是鬼!她一下子坐起来,定神一看,吓出一身冷汗。 
  奶奶看到十多只野狗不停地围着她转,绿莹莹的眼睛一闪一闪,与平时说的鬼火没啥两样。 
  好长时间独自在野外生活,晚上几乎都是人鬼相伴,奶奶哪晓得怕。她对那些野狗说,地主恶霸,国民党,土匪都不给我们穷人留一条活路,连你们野狗也欺负起咱了……奶奶这么一说,心里那股火一下子冒上来,手中的棍子就朝那些野狗们打去。 
  那些野狗看她发火了,也不撕扯她了,把她一圈围了,相持好一会儿,都摇摇头,随后结队慢慢散去。 
  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一定是那些野狗天天吃死人尸体,看到她这个饿鬼样的女人,瘦骨嶙峋,吃在嘴里,没啥味道不说,还硌牙,就扫兴走了。那些野狗膘肥体壮,屁股滚圆滚圆,一路走去时,不停地打着吃过死人尸体后的饱嗝,又尖又长的牙齿上发出亮晃晃的光。 
  才逼退野狗,奶奶又遇到了马匪军。马匪军就是马步芳、马鸿奎那类人的兵。他们骑着马,挥舞着刀和枪,拉着用绳子一串绑着的十多个姑娘赶路。那些姑娘二十郎当年纪,都是红军女兵。他们在路上看见奶奶,就把她和那些女兵绑在一起。 
  奶奶饿得瘦得不行,整个儿一个皮包骨,要死不活的样子,只半天时间,马匪军就不要她了。人说马匪军狠毒无常,这话一点也不假,他们四脚四手把奶奶抬着,往路旁的一个天坑里丢下去。 
  好在奶奶命大,她被天坑边上的树挡了一下,然后被搁在一个凸起的崖台上,没掉下去,不过当时是昏过去了。第二天她又醒过来,听见天坑上边有人过路,就呼喊救命。过路的是赶马帮的老百姓,他们从天坑上面丢下绳索,把她拉上来。 
  奶奶记着别人的救命之恩,就把自己的身份给赶马帮的说了。那是些好心人,他们告诉她,你不能老是在这一带转,这一带天天在杀掉队的红军,这里的老百姓也被杀怕了,别人也不敢收留你,你得赶快走出去,你往北走,越往北越好,你们的队伍都到北边去了。 
  奶奶便一边讨米一边往北走。走了好几天,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才发觉又走到原来的地方了。她孤零零坐在荒野里,大哭了一场,然后又一边讨米一边往北走。 
   
  奶奶走过草地时,还是大热天,后来走到天凉了,草枯黄了,还是往北走;走到降霜了,北风刮得骨头生疼生疼了,还下了雪了,还在往北走…… 
  走了将近半年,奶奶到了一个叫富平的地方。有一天天黑时,奶奶赶到一个村口,就在一个草窠子里睡下。 
  第二天天没亮,奶奶迷迷糊糊中被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这声音听着很熟悉,已有大半年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奶奶心里一惊,脑壳里有个声音对她说,这是贺龙部队的军号声。她一个翻身爬起来,朝村子中央急急走去。果然,村子里到处是红军战士,有的在操练,有的在集合,有的三三两两,来来往往,从她身前身后走过。奶奶上前拉住一个战士,向他打听,侯清平在哪儿?谁是侯清平?那个战士十八九岁,刚入伍的样子,他不认识我奶奶。但那些战士中有我们湘西人,他们听得出奶奶的湘西口音,有人问,你是侯清芝、侯清平的妈吗? 
  我二叔最先见到我奶奶。我奶奶被他的战友们带着,叫化子一样站在我二叔面前的时候,他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妈了。 
  奶奶又黑又瘦,就像阴间来的饿鬼,头发乱得像个老鸹窝,浑身的衣服烂得跟狗撕了似的,满脑壳头发也全白了,那是她大半年忍饥挨饿和担惊受怕造成的。 
  奶奶叫了他一声清平,他才明白过来,这就是妈了,没错。他也叫了一声妈,然后跑拢去紧紧抱住奶奶。 
  奶奶从二叔怀抱里挣脱出来,她把儿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就像抚摸刚生下他时那样,边摸边问,清平,你没受伤吧? 
  二叔说,妈,我没受伤。 
  看我奶奶那样子,一定是饿坏了,他马上带我奶奶去吃饭。 
  奶奶吃饭时,早有战士把父亲叫来。两个儿子心里难过得不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但他们没哭出声来,一起看着奶奶吃饭。 
  饭吃完了,奶奶才缓过劲来,抱住两个儿子大哭起来。 
  见了面,相互一问,才晓得一家八口人现在只剩下我父亲侯清芝、我二叔侯清平和我奶奶三个人了。 
  父亲告诉奶奶,幺爷爷雪山还没走过来就死了,爷爷在成县打那一仗时受了伤,后来战友们把他放在老百姓家里养伤,小弟——就是我幺叔啦,和爷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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