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房下,弹起一声炸响,脆脆的,听着车老板甩了大鞭一样。
徐老五为猫王师徒把酒送行的时候,已是三天后的傍晚了。
按理说,猫王他们吃过中午饭就该往回走了,但徐老五不允。徐老五硬掐硬地,把他们留下来了。在过去的三天里,徐老五每天早上,都要挑着筐篮去一趟村外,倾倒并掩埋一筐筐圆乎乎的老鼠。徐老五呢,是个精细人,边埋,边数。还找来个小本本儿,还找来个铅笔头儿,数了,还记,记到三百六十七只时,徐老五就用铅笔头往小本上狠狠地一戳,打住了。酒桌上,徐老五就把这个数字公布了,听得猫王师徒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了半晌。徐老五见他们不信,又把筷子往桌子上戳了一下,信誓旦旦地说:少一只,权当我这眼睛是他妈灯泡儿了,扔地上,随你们踹!说完,仰起脖,咂的一声干了,酒桌上讲究的就是先干为敬!干完,徐老五添满,一面千恩万谢着,一面举杯相邀。猫王见那架式,心里一沉。酒场上老人了,一看,就知道碰上碴子了。猫王盘盘腿,扎稳阵脚,低调着,采取了守势。徐老五心里本来高兴,加上今晚在他家里他又是东,所以,他一门心思地想把客人陪好、待好。喝酒人都知道,陪好的标志是喝倒。只有客人喝倒了,方显主人的诚挚、敬意、力度。徐老五三者都有,所以他一起步,就急着往“喝倒”的结局上赶。一赶,杯就举得勤,酒就敬得频。猫王推托着,延缓着,一边面露难色地推延,一面察颜听声,察徐老五酒到几成了。有时实在推不过,猫王就喝,喝得也慢,一点一点地溜。溜进胃里后,还等,等酒力汇成酒气了,再张大嘴,嗳气一般吐了出来。猫王明白,酒桌上对手比拼的,不仅是酒量,还有智慧和技巧。男人常在这种亲近和谐的氛围中,比高下,见输羸的。志文看看师傅跟徐老五蹬在一起了,难解难分了,就把杯子往中间一插,说徐叔,我师傅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替我师傅谢你吧,谢你的盛情款待。徐老五对志文的提议,起初是想不应的,再想不应失礼,就和志文碰了。一碰,劲就较上了,连碰了三杯。回头再敬猫王,徐老五就有些架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今天要走麦城了。走麦城不要紧,麦城也是人走的,要紧的是都走麦城,你走我不走的,走的就掉价了。徐老五举杯再邀时,情绪里,就掺进了一丝共赴麦城的悲壮和绝决。三个人又喝了一阵,都有些红头涨脸,瞅哪哪晃了。尤其是徐老五,脑袋渐渐地就抬不起来了,就开始往桌子底下使劲了。猫王看了,知道自己该走了。再不走,就要服侍徐老五了。走了,还是把对手喝趴下走的,那效果就神了,高下立见。猫王于是放下筷子,开始退离酒桌了。边退,边推摆,推徐老五胡乱挥起的酒瓶,摆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惶恐之相。
不喝啦不喝啦。呃……再喝,就喷嘞儿!
总算是摆脱了徐老五的纠缠,总算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走在路上,两人龙归海、鸟入林一样,简直爱谁谁了。腿是飘的,心是亮的,气是畅的,身子是飞的。夜不黑,路就像一匹布,白刷刷铺展着、伸延着。有风哩,“布”就飘忽飘忽的,波浪般起伏。四下里也亮,亮得怪异且蹊跷。猫王立往脚,举头去望。一望,可不咋的?仨哩,仨月亮当空悬着,不亮才怪呢!月色皎洁的夜晚,山呀地呀,河呀树呀,一切都真切、都恬静、都柔美。都好,只一样不好:路。路不平,人走上去,一脚深一脚浅的,败兴又别扭。猫王停下来,垂着膀子,回头喊志文。志文你小子走路当心点……这他妈地不平啊。身后传来应答声,黏糊糊的,还拖沓。是不平呵,师傅。你走好,你自己也……也当心点。猫王答应着,转过身,一边摇摆着趔趄着,一边絮絮地告诫徒弟。地不平,用腿找哇。你小子酒桌上帮我,我也不能不管你,对不?听到身后应和着,猫王乐了。这地呢,它有高有低;咱腿哩,要有长有短才是呀。地凸时腿短,地凹时腿长,看它平不平?!志文听了,就在后面笑。志文笑,猫王更笑。猫王干脆扯开嗓子,迎着风,唱开了。唱得淋漓,唱得尽性,一任那唱腔失声差气的,一任那曲调南辕北辙着。
今日送货回来的早哇哎嗨哎嗨哟,顺便来把乡长瞧哇啊……
就这样一路唱,一路晃,云里雾里的,恣情而任性地搅扰着早睡的山乡。
唱着唱着,停了。志文一听,师傅不唱了,师傅在前面开骂了。缺不缺德呀,谁他妈把障子夹在道上了?师傅骂,徒弟自然跟着骂。骂过了,上前看;看了,回过头说,不对呀,师傅,这像是咱家的院门啊。猫王舞■着胳膊,推他。你小子扯不扯呀,你飞呀,能这么快到家?再看,障子上还挂着一把锁哩。看到锁,猫王犯疑了,疑惑地看徒弟,疑惑地摸钥匙。摸出钥匙,递过去捅;一捅,锁真开了。猫王拍着脑门,站在那里,自嘲地笑了。别说,还真让你小子扯对了,真到家了哩。于是开门,于是往里走。这次是师傅走,而徒弟不走了。徒弟站在门口,望着师傅的背影,在院子里晃。晃了几步,猫王觉出不对劲了,转过身子,往回望。咋了,不睡觉了?望到大门口白刷刷的,望着志文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师傅,我就不进去了,我想回去。猫王听了,一怔,酒就醒一半了。回哪儿?你小子,还没喝够哇?志文这时酒也醒了,话也说得溜道了。不是……我要回黄旗沟去。猫王站在院里,想了好大一会儿,说黑灯瞎火的,你回黄旗沟干啥?志文说,不黑哩,大月亮地儿哩。又说,我有要紧事哩,回去办一下就回来。猫王扭过脖子,说啥要紧事呢,明天不能办?志文替师傅关上大门,说也许办好了,我明天就回来了。猫王听了,觉得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回过身子,朝屋里走。那好吧。事办好了,就早点回来吧。
一阵轰鸣声由远而近地响来,响到窗前,不响了。猫王透过窗子,看那摩托车往来如风地停住,停在院子里。骑车人身子一俯,后腿就扬起来了;扬出一轮平斜的扇面后,狗撒尿般跳下车来。跳下车,手忙脚乱地拍:拍衣襟、拍裤腿,拍身上的尘土。拍完,抬起头,大红大黑的脑袋就抵在窗上了,向里摆手。摆几下,想起什么了似的,于是去摘头上的帽盔。帽盔摘下了,冲着猫王乐;猫王看他白不龇咧的牙花子,认出是志文回来了。
志文向师傅打了招呼,就回过身,回身摘那车上的钥匙。
摘钥匙的时候,顺手按了喇叭;喇叭就可着嗓子,亢奋高拔地叫起来了。院子里,两只猪崽儿正神情专注地拱着墙根,边拱,边哼唧,哼得散淡且闲适。乍听了,一抖,腰身拢起如弓,眸子惊恐似潭,停顿在墙下,静止。静了一瞬,便甩过脑袋,撒开蹄子,亡命地逃突。嘴上吭哧吭哧,耳朵呼扇呼扇,一溜烟地惶遽疾纵、一溜烟地肥沉拙重,眨眼间,就在障子那头的柴垛后消弭了、隐遁了。
猫王见志文兴冲冲地进到屋里,就问,哪整的?志文一怔,听师傅的语气冷冰冰的,挺沉,就把头盔放在柜子上,说啥叫哪整的?是买的。志文说完,去了外屋。猫王就跳下炕,撵到了门口,谁买的?志文站在外屋的水缸旁,水瓢呢,这时严实实地扣在脸上。扣了一会儿,拿开,说我买的。猫王听了,上前一步,说你哪儿整的钱?志文放下水瓢,大咧咧甩着胳膊,说我把房子卖了。猫王身子一震,急了。好啊,你小子连宿大夜地走了,我以为你做什么善事去了哩。原来,是在折腾家底儿呀!猫王说完,气咻咻的,坐在炕沿上。房子卖了,往后,你住露天地吗?志文龇龇牙,满不在乎地说,我么?我就跟师傅一块凑合喽。猫王被攮得语噎,哽了半天,说将来你父母回来了,你让他们跟谁凑合?志文回到里屋,倚在柜子上,他们哪,没个儿三年五载的,恐怕回不来。
猫王跟着徒弟回到里屋,屁股一■,坐在炕沿上。志文见师傅生气了,走过来,一边抚着猫王的胸口,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说,师傅,你生的哪门子气呢?猫王扭过脸,就那么把后背冲着徒弟。我走了,那房子一直那么闲着。闲长了,不就倒了吗?志文搂住猫王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房子倒了,跟卖了,有什么两样呢?感觉中,师傅吁出了一口长气,绷紧的脸部就有些松弛下来了。志文扳过师傅的脸,直视他的眼睛,说师傅,每次看到你出行,就那么撅嗒撅嗒地走,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啊!猫王心里一热,不自觉地转过脸来,看徒弟。看见徒弟也在看他,猫王连忙做出生气的样子。那也得留着哇,那是祖业啊。志文知道,师傅在心里已经原谅他了,师傅只是为着面子,硬撑在那里。志文搂着师傅的脖子,摇晃着,说祖业就得造福子孙呀,对不?咱们有了车,以后出行,你我不都在受益么!猫王听了,挣开志文的胳膊,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你在变着招法骂我吗?志文一想,立时明白了话里的疏漏,就赔着笑脸,说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的。猫王戳着手指,正色质问,你是什么意思?志文把两手张在前面,擦玻璃一样摆着。我是说,有了车,师傅就不用走路出行了,就有时间教我手艺了,是不?我学会了手艺,也是父母高兴的事呀。猫王听了,收回手。你小子,别的长进不多,嘴皮子上的功夫,倒长得不少哩!
说归说,气归气,东西一旦到手,方便和好处还是显而易见的。这往后,猫王出行,就不用撅嗒撅嗒地急着走了,就不用起早贪晚地赶时间了。有了车,又有司机,想去哪儿,只要往车后一坐,说声佛爷沟或者西下洼,说声小虎岭或者大山嘴,两个人就长出翅膀了一样,立马飞起来了。飞着来,飞着去,飞来飞去的,跟腾云了、驾雾了没什么两样儿。
于是,猫王高兴了。看志文亲近了,看摩托车也顺眼了。
其实呢,让猫王更高兴的事,还有。那就是:他现在连活都不用干了。猫王到谁家,往炕头上一坐,活呢,就由志文去干了。干好了,顶多巡查一遍,就等着起夹了。有时候,猫王也点拨几下,也纠正几下。点拨、纠正,都是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进行的。
既使没活,猫王也不清闲,猫王也清闲不住。猫王坐在炕上,同东家聊,天南海北,五谷经牛马嗑的,都聊。聊着聊着,东家的酒量就露出来了,深浅也摸出来了。晚上的酒,怎么个喝法,心里就有谱了。如果是喝慢酒的东家,就由志文先整,又冲又猛的,整上三杯后,东家的方寸就乱了。方寸一乱,猫王再整,慢悠悠的,一点一点地溜,却溜得狠,也溜得实。对手常常在这“溜”的过程中,或仰颌,或钻桌底儿,趴架了。如果是喝急酒的东家呢,志文就不喝了,先由师傅一来一往地跟他抻悠,抻到酒在胃里坐实了,灌满了,志文才走上台前。一来,连敬三杯;不行,再敬三杯。这一敬,东家一准哈趴,酒顺着嘴丫子,溪流似的直拉拉。猫王师徒在酒场上,有主攻有联防,有穿插有接应地整、弄,弄得五里三村的,整一个倒一个,弄一个趴一个。而且,一整一个准,一弄一个稳,简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闲暇时,师徒俩扳着手指算算,这前后喝倒的,己经一溜两行了。算了,就笑,笑出一种所向披靡、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自豪感和成就感!
也许还是让他们笑早了。
猫王他们笑到烧锅溜子的时候,不笑了。而且,再也笑不出来了。
烧锅溜子有个大老邵,大老邵祖上,开烧锅(酒坊)。到大老邵这辈了,烧锅照开,酒却点滴不沾了。一沾,就醉。大老邵陪猫王师徒上了酒桌后,没到两圈,人就堆挂了。堆挂了,就是钻桌子底下了。大老邵钻得长脱脱软沓沓的,不省人事了。猫王端着杯,望着瘫在炕上的大老邵,愣住了。猫王的酒,小过门还没开始哩,大老邵一拉花子,这酒,叫他没法喝了!志文看见师傅擎着酒杯,呆呆的,兴犹未尽的模样,就回过身,扒拉大老邵。说大老邵,你是怎么待客的?你不行,不会找个行的代吗?你们烧锅溜子,一个能人也找不出来了吗?志文这般贬损,大老邵完全无所谓。大老邵饼子般贴在炕上,只知道哼唧。
志文说话的时候,大老邵老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打厨房走进来,上菜。上的,是鸡蛋炒韭菜。大老邵老婆长相不咋的,腿像树、腰像缸、脑袋像窝瓜。但大老邵老婆一手饭菜做得好,有滋有味的,咸淡适中。那盘鸡蛋炒韭菜,炒得有黄有绿的。绿的呢,像叶;黄的呢,像花。有花有叶的,光鲜又爽眼。大老邵老婆听客人叫号了,没吱声,麻耷着肿眼泡,坐下了。坐下了,用手划拉一下大老邵的腿,然后,端起了酒杯。猫王酒意方浓,见来“手”了,哪还顾得公母?端起酒杯,跟她就对弄上了。猫王平时考察的,是爷们,老娘们家还从未让他上眼过。现在,大老邵老婆斜刺里杀出来了,而且不哼不哈,而且身手还不错,真给猫王平添了几分惊喜哩!猫王觑着她,想,要把这两口子扳倒一对,倒是一出上好的乡间美谈哩。于是,猫王铆足了劲,端开架势,跟她比量。比量了一阵,见她挺抗比量,陪得有来有往,麻利又溜道。猫王的兴致就来了,咂着杯,跟她溜。猫王这边溜,志文那边急了。志文抢上来,跟她撞。连撞了三杯,竟没事儿一样。猫王心头一凛,屏住呼吸,慎审地再溜。再溜,双方的酒兴都起来了。大老邵老婆撸起袖子,登鼻子上脸地提议,要跟猫王连■三杯。■三杯,猫王有些为难;不■,猫王就掉链子。这火候了,怎能示弱!猫王就硬着头皮,跟她■了。■完,放下杯,拍着胸脯子,开始缓气了。猫王缓气,大老邵老婆不用缓气;大老邵老婆回过身,一刻没停地,跟志文又了三杯。到了这个时候,大老邵老婆终于露出了恐怖狰狞的夜叉嘴脸。
喝完,大老邵老婆抹下嘴巴,也不吃菜,也不缓冲,把三人面前的杯,又斟满了。这一斟,斟得猫王头皮发麻了。猫王知道,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历史,结束了。猫王叹了口气,偷眼去看志文;志文红头涨脸的,这时直喘粗气。那情势,如果再整一悠,倒一对的,就该是师徒俩了。猫王心想,不能再喝了,应该就此打住。要打住,得有理由,理由充分了,才能不失脸面地全身而退。猫王摆摆手,说不喝了,一会儿还得赶路哩。大老邵老婆扯住猫王的袖子,说大哥,不走了。你不走,咱接着喝。猫王就拽着袖子,说不行啊。明天,有要紧事哩。大老邵老婆听了,放开手,说喝这么多酒,能走?猫王就把拽出的手,拍在胸脯上,拍得咚咚直响!咋不能走呢?这点儿酒,不碍事的!
确实不碍事。猫王师徒走出大老邵家门的时候,一再重复着,这样说。
志文骑上摩托车,发动了,然后打亮车灯。等到猫王在后面坐上了,志文就回过身,把帽盔递给了师傅。师傅呢,用手一推,嘴里嘟囔着说:我要它干啥,你戴吧。我戴了,碍事还憋屈。志文只得自己把头盔戴上了,正正,然后回过身说。把住喽,师傅。
摩托车一溜烟地出了烧锅溜子,上乡道了。乡道是笔直、平坦的,道两旁,栽着大叶杨,一棵挨一棵地排列着,密匝匝的。摩托车的灯光像一把利剑,哗哧哧一路劈割下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