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天的全行大会上,屈红旗做了世界上最简短的检讨,说,王庆生,我不该打你。然后就走了出去。很多人捂嘴偷偷地笑。王庆生坐在前台,铁青着脸。龙向阳向黄建国使了个眼色,黄建国便开始宣读对屈红旗的处罚决定。
这事过了后,屈红旗开始往公安局跑,找过去的领导。领导都很客气,为没能挽留住这么优秀的人才而深感惋惜。但当屈红旗提出要重新归队时,他们的口气马上就变得模糊起来,总是说研究研究,考虑考虑。屈红旗是个急性子,领导们练的是云里雾里的太极拳,他练的是直来直去的铁砂掌。过了几招后,实在憋不住,他一掌当头向局长劈去,问道,你撂句话,行还是不行?行,我马上回来,以后要我去水里就去水里,要我去火里就去火里。不行,我就死了这条心。说完,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局长。局长不敢跟他对视,踌躇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小屈,我们是欢迎你回来的,但怕屈老书记不同意。这样吧,只要他打个电话给我,就没有什么问题。
屈红旗的目光随着领导缓慢的话语渐渐变得黯淡起来。
此后,屈红旗在家里很少说话。父母见他心情郁闷,便商量着给他找媳妇,希望他成了家,就会有所顾虑,收敛一点。屈红旗却没领会二老的苦心,死活不肯去相亲。有次对方实在是喜欢他的人才,放下姑娘家的矜持,跑到他家里玩。一家人欢喜得很,忙上忙下,热情招待。惟独屈红旗一点面子都不给人家,披上衣服就冲出门。屈母想拦,却连衣角都没沾到他的。人家姑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睛竟微微红了,搞得两个老人家心里很内疚,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屈红旗拒绝父母的安排,身边却不缺女人。这些女人,都是那些江湖朋友推荐的,个个都长得韵味,但显然不能称做是良家女子。屈红旗却不在乎,只要是喜欢,总是来者不拒,载在摩托后面在飞龙大街上打冲锋。他以前跟武松一样,有点不近女色,现在却变得如此通脱,让江湖朋友们很是惊喜。有个做淘金生意的老板,对屈红旗说,老弟,你现在是想开了吧?屈红旗冷冷一笑,指着自己的心窝说,告诉你,是我这里憋得很。老板就说,你这样的人物,还在单位里受小人的鸟气干什么?出来吧,我包你三年发大财。你也知道,我做的是正路生意,不得坑你。屈红旗默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说,老兄,以后再说吧。对方就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什么时候想出来,首先就要跟我说。
一晃又是两年,屈老书记服从革命需要,退了下来,猛然多出一大把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打发。有天他实在无聊,在街上闲逛,碰见了过去的一个老战友。战友在北方工作,这次回来是给父母扫墓。十多年没见面了,彼此心情激动,就在街边店子里吃了一餐。两人畅谈往事,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两。出来后,握了足足有五分钟的手,才挥手惜别。看着老战友微微弓起的背影,想到几十年就这么一滑就过来了,屈老书记未免感慨,心潮起伏得厉害。他站立街边,发现眼前的人群像发大水时的资江,陡然剧烈地晃动,然后又模糊起来。一片血光迅速逼来,他觉得身子很软,很轻,慢慢地就飘了起来。
屈老书记倒下的第二天,屈母伤心过度,呕了两口血,也跟着去了。二老的丧礼进行了足足有七天。这七天七夜,屈红旗都没合上眼。屈老书记从政数十年,当今的县长都是他昔日的部下,追悼会自然开得隆重。但人民银行那边表现得不冷不热,就是工会送了花圈,黄建国过来打了个转,代表行党组致以沉重的哀悼。龙向阳在外地开会,听到消息,要王庆生代表他去一趟。王庆生却表示工会去了就可以了,龙向阳也不便勉强。对这些,屈红旗好像没感觉,他只是向每一个前来致哀的人下跪,俯身,磕头。飞龙的人都知道屈红旗是铁血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分量极重,以前没有过,也后也不会再有,所以都赶紧去扶,百般劝慰。把二老送上山后,屈红旗把姐姐妹妹喊到家里,三下五除二就把遗产都处理了,十万块的存折给了姐姐,房子和金器给了妹妹,他自己就拿了一万块现钱。姐姐妹妹不肯,说钱我们三个人分,房子是爸爸留给你结婚用的,我们不要。屈红旗瞪了他妹妹一眼,说,三丫头,这是我送给你的。你也不小了,赶快把婚结了,做哥哥的也就放了心。听了这话,三丫头立刻哭起来,姐姐也在一边直抹眼泪。
把家务事处理好后,屈红旗脱下那一身保卫服,昂然直入王庆生的办公室,一拳打得他满脸开花,然后扬长而去。此后人民银行的人就再没看到过他。有的说他在四川淘金发了大财,就在那边起了房子,安了家,还把姐姐妹妹接过去玩了几次。也有的说他在金矿山里打死了人,跑到黑龙江边境做走私生意去了,据说还讨了个俄国女人做老婆。那俄国女人骚劲十足,却被他搞得服服帖帖,大概是继元代之后,中国人对俄作战所取得的又一次彻底胜利。
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1997年毕业于湖南银行学校。作品发表于《芙蓉》《当代》《回族文学》等刊,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所转载。主要作品有“愤怒青年”系列中篇。现供职于邵阳日报副刊部。
寻亲七十年
龚爱民
跟着贺龙的队伍,侯清芝一家人都走了。一个八口之家呀,连七岁的弟弟,连身怀有孕的妻子,一个不剩地,都走上了漫漫长征路。
过雪山草地时,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到达陕北的只有精壮的兄弟二人。
于是,幸存下来的亲人们,开始了寻找与被寻找的过程——
一
一则寻亲启事,打破了我们侯家几十口人平静的生活
2004年11月,出现在媒体上的一则寻亲启事,打破了我们侯家几十口人平静的生活。
月初,在益阳工作的二弟侯德长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一个节目上说,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红原县瓦切乡,一个藏名叫罗尔伍、汉名叫侯德明的流散老红军寻找他湖南大庸(今张家界市永定区)的亲人。全家人怀疑这个侯德明有可能就是我父亲侯清芝的前妻刘大妹六十九年前在草原上失散后生下的孩子。
我做生意在外面到处跑,被弟妹们很快喊回来。因为我是老大——我叫侯德永啦!大家要我带头,组织去四川寻亲。于是我们兄弟姐妹九人九大家开会,最后商量的结果是,一定要把侯德明找到,看他是不是我们的亲人。
11月13日,在这个和六十九年前红二、六军团长征出发时间几乎重叠的日子,我们兄弟姐妹组成的八人寻亲团正式上路了,前往四川阿坝州红原县。这八人寻亲团,有我和我爱人,有老五侯德山两口子,有老九侯德国,八妹侯德满的爱人等,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我们的幺叔侯宗元——他是亲历过长征,又是当时一家八口过长征现在唯一活着的人,长征时他只有七岁。
二
要讲我们侯家寻亲的事,还得从我们一家八口参加红军讲起
我们侯家好几代人都是木匠出身,到我爷爷侯昌仟时还是做木匠。那时我们家有十四亩山田,爷爷做木匠,我幺爷爷——就是我爷爷的弟弟侯昌贵,他种田,日子虽然贫苦,但一家人还不至于饿肚子。
有个叫罗杨之的地主,看上了我们侯家的山田。他大老婆的哥哥张里清是个土匪头目,便暗地里指使张里清带着枪兵,来到我们家,说我爷爷欠着他三年的担待费,有两万多串。爷爷拿不出钱,张里清就把爷爷只有五岁的二儿子——就是我二叔侯清平抢去,要爷爷拿钱赎人。爷爷拿不出钱,只好拿十四亩山田换回我二叔。
没了山田,一家人只好靠打柴、挖荒山、种包谷为生。没法过下去,爷爷就带着全家到永顺、慈利、桃源一带讨米为生。那些年头,幺爷爷给人当挑夫去了。爷爷带着老小一家讨了几年米,来到大庸侯家湾,本想认下族亲,靠做长工打短工为生。哪想到侯家的地主嫌他们是叫化子,辱没了族人,将他们赶出来。爷爷只好又带着一家子回到山上,靠打柴、挖荒山、种包谷度日。
穷人受欺凌是经常的事,我父亲侯清芝十四岁时,被匪连长楚云武叫去给他看五头牛,因看管不过来,遭到他的管家赵恶人的毒打。父亲被放回家,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走路。
我姑姑侯幺妹十四岁时,出去讨米,讨得一碗肉一小袋米,高高兴兴回家来,就因为在恶霸地主陈麻子的水田里捧了两口水喝,陈麻子就放恶狗追咬她。姑姑要不是把手里的一碗肉丢给恶狗吃了,小命就没了。可陈麻子还是不放过姑姑,派狗腿子把她抓去,讲要她给他做一年工,才可免她的罪。爷爷上了好几次门,讲尽好话,陈麻子就是不放人。
陈麻子抓姑姑的那些天,贺龙带着穷人的队伍正好打进了大庸城。
那是1934年冬天的事。
我幺爷爷进城去卖柴,在大街上正好遇到贺龙,贺龙认得他,一开口就喊,老侯,你还活着。
原来我幺爷爷早些年跟着贺龙的队伍当过一段时间挑夫,到了江西,他不想回来了,就留在了贺龙的队伍里当兵,还参加过南昌起义。之后贺龙的部队扎到湖南耒阳一带开辟根据地,不久被广东军围剿,敌强我弱,只好退到洪湖一带。此时幺爷爷与部队失散了,只好讨米回家,一心一意等着贺龙打回来。
幺爷爷拉住贺龙的手,想到一家人遭受的冤屈和磨难,忍不住流泪了。贺龙比他差不多高出一个头,他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侯,你有么冤屈你讲!
幺爷爷抬起头,跟贺龙说,贺军长,你要替我家出这口恶气呀!
幺爷爷把我姑姑被抓的事跟贺龙说了。
贺龙说,老侯你今天只管回去,我们明天就把那个恶霸抓起来。贺龙又说,老侯你回去跟你家里人说,跟农友们说,大庸现在是咱穷人的天下了,咱们谁也不用怕。
第二天,陈麻子就被抓起来,关进城里大牢,没一个月就被枪毙了。
几天后,我幺爷爷当上了东北市区的游击大队长。
在幺爷爷的动员下,爷爷把他的两个儿子,就是我父亲侯清芝和二叔侯清平送去当了红军。他自己也当上了东北市区的土地委员,带领农友们搞土改,不分日夜地核实土地,一丘田一丘田插牌牌,他比谁都忙。
1935年3月,听说红军要撤离大庸了,爷爷和我奶奶——我奶奶叫殷成福,两口子急得一夜没合眼。他们担心红军走了,国民党军队又要卷土重来,奶奶问爷爷怎么办?爷爷说,国民党来了,我就和他们拼命,脑壳掉了只碗大个疤。
奶奶叹了口气说,两个儿子,还有弟弟昌贵都是红军的人,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我、幺妹和九生娃怎么办?奶奶说的幺妹,是我姑姑侯幺妹,九生娃就是我幺叔侯宗元,那一年他只有七岁。
爷爷想了大半夜最后说,我们走,都跟着红军走!
天刚蒙蒙亮,爷爷、奶奶就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县城,走进省军区司令部。
他找到红军的一位指导员说,你们走,我们也跟着走!
爷爷是东北市区土改运动的土地委员,那个指导员认识他,他说,不行呀,你家里有老婆儿女,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爷爷好说歹说,那位指导员就是不答应。
这时,出来一位身材高大、留着一字胡、叼着烟斗的首长,这人就是鼎鼎有名的贺龙将军。老百姓谁都认得他,爷爷喊他,贺将军您好!
贺龙点点头说,你叫侯昌仟,是个要饭的,现在你是东北市区的土地委员,对不对?
爷爷怎么也想不到,贺将军统帅千军万马,竟然对自己了解得这么深,他眼泪都快出来了,说,我是你们救出来的,你们要走,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贺龙劝他,你还是不要去,行军打仗很苦,说不定还要掉脑壳。
爷爷说,贺将军,我一家人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说吃苦,我一家人什么苦没吃过?要怕死,我就不会带着婆娘儿女来找你们了。
贺将军狠抽了口烟,沉思起来。他鼻孔里喷出浓浓的烟雾,烟雾在他面前飘来飘去。
过了好半天,贺龙将军把烟斗往鞋底上一磕,说,好吧,要走就走吧!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都当上了红军,都在红二军团。
红二、六军团撤离大庸后,一直到长征出发前,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湘西,一直在永顺、龙山、桑植等地打游击。父亲侯清芝和刘大妹就是那段时间认识、结婚的。
刘大妹是桑植瑞塔铺人,她、她哥和她爹娘全家也参加了红军。她和父亲结婚时,双方父母替他们操办了这场婚事。
红军在桑植陈家河打了个大胜仗,在打那一仗时,刘大妹的爹娘和哥哥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这样她完全成了我们侯家人。
打那一仗时,爷爷缴获了两大一小三匹马,他拉着马前去交公时,遇见了贺龙军长,贺军长说,老侯,这匹小马你就不要交了,你有一个小孩,这马可以驮被窝,也可以驮小孩。
爷爷会木匠活,得到小马,就高兴地做了个座椅样的马鞍,让小儿子骑在上面。从桑植刘家坪出发一直到过雪山前,一家人除了我姑姑在贵州挂过彩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一路上,七岁的幺叔都骑在马背上,部队行军时,一家人很难在一块儿,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在奶奶身边。
红二、六军团是1935年11月19日从桑植刘家坪开始长征的。在这之前,前母刘大妹就怀上了孩子。长征后第二天,红军赶到大庸黄家铺抢渡澧水河,部队开始抢渡时受挫,死了一个团长,一个少共书记和一个参谋长,局势对红军十分不利。对岸有敌人阻击,天上有敌人的飞机轰炸,河上搭不上浮桥。刘大妹找到正准备先行渡河的父亲说,没有桥怎么过河?我父亲说,没办法,只有游过去了。刘大妹流着泪说,清芝,我有孩子了。我不想走了,我想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父亲看到她脸色黄黄的,身子也虚弱下来,行军一定会很难,他心里有些难过,也想留下来和她一起过日子。可他想到自己已经是共产党员了,部队又在打仗,这样走了很不光彩。正在这时,一家之主的爷爷来了。
父亲把妻子怀孕的事跟爷爷说了,他说,爹,我想把大妹送回家。
爷爷把脸一沉,说,什么?回家去?你家在哪里?你没听说我们走后,红军家属被国民党杀害,有的被挖了心肝,有的被剥了脑壳皮!
爷爷又转过脸对他儿媳说,你娘家也有几个被杀了,你回去还不是送死?
刘大妹听了我爷爷的话,对父亲说,清芝,你放心到前面去,我会跟来的。
后来,奶奶、姑姑、前母以及还只有七岁的幺叔,还有其它的妇女、小孩,是从一个小船上过去的。而那些冲锋陷阵、身强力壮的战士,都是在他们之前边打枪边踩水过河的。
长征路上,奶奶、刘大妹、小姑、幺叔一直在家属连。刘大妹身怀有孕,爷爷、奶奶对她疼极了。部队每到一个地方住下来,爷爷为部队筹粮时,总有办法搞到酸杏、三月泡或酸菜什么的,然后想办法送过去。奶奶在家属连的工作是在炊事班烧火做饭,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