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命根坐得笔直直的,那角落窄小,仅容下他瘦弱的身体。上楼下楼的踩得楼板嗵哒嗵哒响,他置若罔闻,摆在面前的棋盘颜色灰暗,脸上一副颓废而懊丧的表情,嘴里咕哝着,不知说些什么。
“没有人愿意跟他下,除了秋瞎子,”倒水的妇女低声对许泺说,“他倒是能这么坐上一天,赶都赶不走,是老板看他瞎眼,可怜他罢了。”
许泺极想上前与他对垒一局,可一想自己只是个入门水平又不懂什么象棋术语,跟明眼人下还凑合,如何和个瞎子下呢?他在旁侧的空位要了杯茶坐下来。于命根是五点左右离开的,棋局一直没有打开,妇女冲他喊:“于瞎子,你儿子要放学了。”
于瞎子愣愣地,膝盖轻轻碰了碰棋盘,说:“噢噢,要回去了,明天再来。”
许泺跟在于命根的身后,快走进那条又窄又短的巷弄时,于命根站立不动,冷若冰霜地说:“你跟着我干吗?”许泺心里猛然一抽,这瞎子,厉害。
“我只是想跟您聊聊。” 许泺有些慌乱。
“没什么好聊的,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瞎子,你找错人了。”
于命根越是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许泺就越感觉有问题。他想直截了当地问壁挂的事,开个价吧,别藏藏掖掖的。他嘴上却说:“我改日再来,请您相信我是诚心实意的。”
走出南堤巷,许泺遇见了秋生,秋生很乐意邀请上他家坐坐。许泺说:“改天吧。”没走几步的许泺踅回身,将秋生拉到一边,低声说:“受人之托,你能帮我个忙吗?你打探于命根是否真有壁挂,最好能说服他卖了。你可以得到五千块中介费。”
瞎子秋生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缓一阵才说:“我试试吧。”许泺留下电话,塞了一百元到秋生手中。
两人分手后,许泺没有回宾馆,而是到了桥东学校守株待兔。天灰灰暗了,于小炜才面带伤痕地出现在他眼前,下巴划了两道抓痕,左脸颊蹭破大块,露出鲜红的印迹。
“你跟人打架了?”许泺走上前问。
于小炜不置可否。
两人并排走着,于小炜说:“我们谈个事?”
“你说?” 许泺微笑着点头。
“我将金川他们引到南堤巷来,你帮我揍他们一顿。等你教训了他们。你帮我的忙,我也帮你的忙。”
许泺想不到于小炜学会了谈交易。许泺说:“我不能帮你打他们,我可以到学校给你们老师说说这事。”
“看来你是不想采访我爹了,你不要到学校去,去了是白去。老师也管不了金川他们。”
许泺摸了摸于小炜的头,说:“你们这样打来打去,是为什么?”
“他们说我屋里藏了宝,要找出来给他们拿去换钱。”
“你家有藏宝?”许泺故作惊奇。
“我们家要是有藏宝就好了,你不是看过的?破破烂烂。他们是故意找碴,一直欺负我,我打金川他弟是以牙还牙。”
“我答应你。” 许泺诡秘地笑笑。
于小炜眼睛里露出兴奋的神色。许泺接着说:“你们家中是不是有一块壁挂,就是那种有图案的布,你见过吗?”
于小炜很不屑地说:“不知是哪些人嚼舌头。我家破布多的是,哪天我拣块给你,什么壁挂我就不知道。”
许泺被这回答逗乐了,暗想,那壁挂不也就是块破布吗?他拍了拍于小炜的头,“你赶紧回家去吧。”
九点多钟许泺接到一个电话,说是瞎子秋生找他,速来南堤巷口。许泺很快坐了辆小面的到南堤巷。一见面秋生就焦急地说:“出事了,出事了。”
许泺同他走到偏僻的角落,秋生说:“我刚从他家回来,门都没进。他家被盗了,他在屋里大喊大叫,狠狠地抽打他儿子,问是不是他把东西拿出去了。”
“什么东西?”
“于瞎子只是说东西被盗了。他儿子犟得像头牛,任他打。”
“那我们去看看。”
“别去了,怀疑到你身上,你说得清?”
许泺拍拍秋生的肩,说:“这样吧,有事你再打我电话。”
许泺是第二天上午离开容城的,报社来电话催着要上那个报道,另外还有个采访等着。他一清早扑到于命根家,结果还是扑了空。于命根像是知道他会来,更早就外出了。锁和锁搭没有被撬的痕迹,从门缝里看,和印象中没什么异样,不像被捣腾过。许泺只好把收集着零零碎碎信息的蓝皮本塞进采访包里层,怅然地离开了。
6
回去后,许泺总是被一个重复的梦境搅乱生活:
鹅黄镶边,以红蓝灰为构图主色的巨幅壁挂旋转,遮蔽头顶的天空,镁光灯闪烁不息,掌声、赞叹,惊羡的目光,美艳的裙袂团团裹住他……
半个月后的那天傍晚,许泺又来到了容城。来之前他已经凑了笔数目不小的钱,想好了无论如何要从于命根手中将壁挂买过来。最坏的打算是找找金川,通过他控制于小炜后胁迫于命根用壁挂来换人,这可能是在冒险,许泺清楚往最坏处发展所要付出的代价,但心里有些不管不顾了。许泺来到东门堤上,他看到河堤上聚集了一群群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这之间瞎子秋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是没有情况还是有他却故意不告诉?
当许泺站在秋生面前,秋生战战惊惊地说:“于命根死了。一个星期前的事了。”许泺眼前闪过那道河,尸体好像还漂在河面上,随着河风细细碎碎地移动。
“他是被几个清早在河堤边捡破烂的老头和妇女发现的。”
“他是淹死的,一个瞎子掉到水里,淹死不是太正常不过的吗?他的身体像发酵不够充分的黑面团。”那个捡垃圾的妇女捏着喉咙,好像再描述就会呕吐。
许泺走后,县里贴出布告,要肃清河道,让容城河恢复往日的勃勃生机。县里财政拿出一笔资金准备花大气力拆建河堤两岸的建筑和迁居一部分旧住户,然后引长江水进来,使这条曾经辉煌过的内陆河发挥运输及休闲的作用。号令发出后,形形色色的人都像淘宝样地来到东门堤一线,容城河两岸热闹非凡。老百姓中间各种传闻都有,有的说东门堤上石灰仓库拆毁时发现解放前地主埋下的金条,谁挖到就归谁。有的挖到旧时的坛坛罐罐,还有的老字画藏在木匣子里已经破损不堪。也有倒霉的挖到无名尸骨,什么也没得到……
大家议论于命根丢了性命,是因为他想淘点值钱的东西而失足淹死在容城河里。
但有目击者说,打捞上他的尸体时,有一块四尺见方的壁挂盖着他瘦瘦小小的身体,明朝的,文物呢,值多少钱,比几十根金条还值钱,想不到于命根真是藏着这东西。有的说他双手紧紧抓住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毛毯,壁挂一事纯属无稽之谈。
“瞎子于命根为了保住传家之宝,‘文革’期间就把那块明朝壁挂埋藏于石灰仓库下面,这次他听说拆建一事后,心急火燎地要去把那东西挖出来。没想到命就这么被挖走了。以前他经历那么多事,都好好活着,如今为了块鸟壁挂,不就是线毯吗,眼瞎了,反正看不见,就是要了这壁挂有什么用呢?传人?传什么呢,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崽!真不如早些卖了人,在世多享受点,好多人出钱想买呢……”面对调查的警察,秋生坐在那间替人算命的小水泥房里,滔滔不绝地说。他没有抖出许泺托问的事,他对许泺说:“于命根的死是他自己的原因。”
许泺来到了南堤巷的于命根家,门搭子和锁都不见了。许泺推开门跨进去,房间里光线暗淡,飘浮着尘土和萧条的气息。床铺拆散架剩下几条木板横七竖八的,几堆颜色晦暗的破布条躺在另一侧。许泺有奇奇怪怪的感觉,于命根仍像是躲在暗处守着空棋盘,他空洞的眼睛里竟然射出尖锐的光,狠狠地盯着他。许泺匆匆忙忙地离开那里。
许泺四处找人打听男孩于小炜的去向。他躲起来了,于瞎子死那天,他就不见了,有人说。还有人说,他被亲生父母领走了。你们说一个瞎子含辛茹苦收养这么个将来送终的儿子,一下又要被人带走,他哪有什么心思还活哟。这也成了大家争论于瞎子是否自杀的重要依据。
反正于小炜跟着他的养父于命根,一先一后地消失了。
许泺到聂家巷去打听金川,被问的人说:“是呀,这些天,总不见金川这臭小子呢,躲哪去了?”
许泺是在县公安局见到了死者于命根的照片,不愿描述,同时在另一张照片上看到了那幅壁挂。县里对这块壁挂的获得很是兴奋,已经封存,准备把它移交新建的市博物馆。许泺找到县领导,征得同意后翻拍了壁挂照片。回到省城后他仔细地研究并放大照片,他模模糊糊地想起这是那块被于命根垫在家中棋盘下的破布。许泺后悔莫及,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骂道,“瞎了眼。”
许泺拿着放大的照片,辗转找到省城一位研究明清史的大学教授,终于看清了下端几行小字:
“支氏力躬纺织以自赡,百计抚孤,鞠育而立。二十八而寡,今历孀居三十五年,啜粥茹淡,始终一节,称重乡评。嘉靖□□,□□□□□褒重其事,乃于正月元日榜其门曰:□□于妻支氏贞节之家。”
教授说:“从照片上看,这在当时只是普通人家的一幅壁挂,非皇室织品,现在还不敢肯定是不是明朝传留下来的。但所记载内容中的这个女人支氏,算得上是当时成功的女人。她有一个儿子,经济上独立,又得到地方士绅及官员的公开赞赏。至少在当时,一个妇女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企求了。”
许泺弄清这些小字的意思后给容城县政府打电话,那边管事的干部气咻咻地说:“县里请了个考古的考证几天,结果那壁挂不是明朝的,解放前的东西,不晓得哪个无聊的在上面绣那一段文字。但研究文史的已经从方志和断了的族谱资料判断,瞎子于命根的老祖宗,的确有那支氏女人的记录,没多写,是纳的妾吧。多……少代,我也不记得了。”
假壁挂的事随后在许泺的生活里逐渐地淡忘了,他继续在吹捧文字产生的经济快乐中陶醉着。一个月之后,他突然接到容城公安局宣传科电话。案子破了,想找他的关系发这个案子的长篇报道。
“这是个意外的消息。”
对方有些激动地说:“都没想到,竟然是金川伙同五名少年绑架了于小炜,把他藏在东门堤老闸头下的空蓄水闸里。金川威胁于命根当夜拿出家传壁挂来换于小炜的性命。见面后金川说于瞎子拿块破布哄他们,双方发生争斗,恼羞成怒的金川他们把他丢进了河里。你简直猜不出这些孩子有多平静,他们有四个从家里拿些钱说到外面找事情做,好像没发生任何事情。如果不是他们在外地打架被抓,其中一个胆小的给审讯供出来,可能还要迟些时间才能破案。”
“那于小炜呢?”许泺问。
“他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去了。他被关在那二十几米深的老蓄水闸里,又潮又暗,幸好还有两个参与绑架没离开的有一天没一天丢些饼干馒头下去,水就只能喝那蓄水闸阴沟的,可能早饿死了。他嗓子在下面都快喊哑了,救上来时人枯瘦得不成样了,不说话。现在都没人敢晚上到老闸头附近去了,说是听得到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许泺当天下午请假坐长途班车来到容城,只是想看看于小炜。车过容城桥时,河风在清空的堤岸上打着漩鸣,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银针般的雨丝。把眼力放远些,许泺清晰地看到容城河上浮泛着的点点波光,像是一个时而尖锐时而喑哑的声音在水面上来来回回地奔跑。水也涨上来了……
在县郊区山脚下的精神病医院里,许泺被医护人员引领着走进院里开辟的活动场地,仅有几个病人傻呆呆地或坐或站,弥漫着抑郁的空气。
许泺远远地看到于小炜站在一个新砌的麻石墩上,金鸡独立,双臂张开,像即将腾空而起的风筝。他轻轻地喊一声。于小炜缓缓转过头,表情木然。眼睛睁开后又迅速闭上,两道泪水从空茫茫的眼睛里一涌而出。
许泺觉得自己脸上无缘无故地就湿润了。
沈念,1979年出生,现居岳阳,供职于某学校。1999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在《十月》《芙蓉》《大家》《山花》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作品选入多种选刊、年选。曾获《莽原》“新作家奖”。
屈红旗
马笑泉
屈红旗原来在公安局当刑警,经常带着枪,别着副手铐,迈着八字步,在飞龙大街上摇过来晃过去。那些小混混看到他就躲。有次前进街一个社会青年,没事坐在人行道栏杆上,嘴里叼了根烟,一双勾勾眼尽往女人身上瞄。乱瞄乱瞄他就瞄到了屈红旗。两个人目光对接。屈红旗目光锋利,在他心头上狠狠地剜了一下。这小青年顿时方寸大乱,恍惚间似乎看到屈红旗转身向他冲来,屁股一滑,整个人翻了下来,脑袋碰在一块石头上,当场就昏过去。其实屈红旗当时只不过随意看了他一眼,就走了过去。主要是他煞气太重,威名太大,不要说这些小混混,就连真正在黑道打拼的好汉,提起屈红旗三个字来,也要畏怯几分。要知道屈红旗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每次追捕行动,他是冲在最前,下手最狠。
当年郭老三横行老车站一带,身边有七个结拜兄弟,自称飞龙八大金刚,人见人怕,车站派出所也拿着他们头疼。有次郭老三大概是喝醉了酒,看到一个来买票的半老徐娘,好像颇有风韵,便伸手摸了一把。酒醒后有人告诉他,这位是屈红旗的小姨。郭老三把眼睛一鼓,说,就是他娘,我摸了也就摸了!似乎是话音刚落,屈红旗就出现了,横着一警棍抡在他背心上。只听得很沉闷的一声,郭老三一口血喷出有两米远,脸色惨白地木在那,强撑着没倒地。他的一帮兄弟马上围了上来。屈红旗不慌不忙,拔出枪,拉开保险,嘴角有点歪,看上去像是在笑。顿时所有的人都被定了身一样,连过路的人也不敢挪动脚步,生怕被屈红旗误会,挨上一枪子,那就真的是背时。屈红旗也不做声,用枪戳了戳郭老三。郭老三自动就进了警车。先是关了十五天。这十五天里,他充分认识到自己绝非金刚,只能算作一团烂泥。后来又以流氓罪被判了一年。进狱的时候,他总算还能走路,但身体已被屈红旗做垮了。在里面熬了一年,出来后,基本就是个废人了,靠在街边摆小地摊为生。他这一倒,其他七个金刚立刻就散掉了。屈红旗算是替车站派出所做了件大好事,但他当众打人,出手毒辣,上头不给他记功也不批评他。
屈红旗也无所谓,每天依然在飞龙大街上巡视。他三教九流都认识,走得几步就有人喊他去喝酒。屈红旗也不摆架子,喝酒就喝酒,打牌就打牌。那些人都乐于跟他结交,想着哪天犯在他手里,也不至于太惨。屈红旗是个讲义气的人,私下里确实放走过不少熟人。所以黑道上的人,也并不怎么痛恨他,反而普遍叹息他走错了道,不然也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那些被他整过的人,也只好怨自己没能结交上这位好汉。局里也知道他社会关系复杂,所以一直不敢提他。但屈红旗过得很快活,卵大的一个股长,他还没放在眼里。
屈好汉横行飞龙,风光无限,但他爸爸在一边看着,着急得要命,生怕他在外面充狠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