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人,因为他头发跟眼睛的颜色,要比当地人深许多。我只好回到客厅,老老实实坐下,开了电视看。电视台正在转播欧洲杯的比赛,无论是解说还是足球,我都不懂得。过了不到十分钟,那家伙出来了,我像所有排队排得很有经验的中国人一样,奔向那个隐秘的小房间。
带着没来由的惊惶和狂喜,我上了网,进了163的邮箱主页,但是,发不了邮件,那个电脑配置太低,在主页上,只有一堆乱码。我在另外两个像样点的中等城市旅馆的电脑里,倒是顺畅地发过邮件的,虽然没有汉语输入法,但我好歹看得到网站上的中文字,不用死记硬背诸如“写信”或者“发送”的位置。
这种事,没法咨询外国人。
我只好悻悻地出来,陪着那年轻人在沙发里头坐下。他显然也不是足球爱好者,正忙着换台。我发现他拿遥控器的手和胳膊,形态有些怪异,好像受过什么伤,要不就是得过轻微的小儿麻痹症。他又看了我一眼。几天来的礼貌习惯,迫使我冲他微笑了一下,但丫并不领情,迅速把脑袋扭了过去。
我们各自安静地看着电视,我看着电视屏幕如同在看一面毫无趣味的墙,狗屁东西,一堆又一堆的广告……
但是,谁也不会料想到,半个小时后,我们居然搭讪上了,那会儿我已经转移到旅馆外边的小露台上,那里摆了一些桌椅,有一个皮肤白得连眉毛眼睛都看不太清楚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他招呼我坐下。
“我是船长。哈哈,你们什么时候去看冰川啊?”那中年男人非常豪气。
“明天一大早吧。”我说,“您是哪里的船长?”
“码头上的,冰山脚下的。”
“冰山附近还有码头?”我故意装作很惊奇的样子,好让聊天顺畅地进行下去。
“呀呀,是哇是哇!”船长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烟丝,准备给自己卷根香烟抽,他还问我要不要。
“行,我试试。”我从他手里接过来那包烟丝,和一张小得只够粘只苍蝇的小纸片片,弄出来一点儿烟丝,卷出一根压根就拿捏不住的小香烟,笨手笨脚地开始拿舌头舔那个接口,没有成功。
“我来帮你吧。”船长倒是很大方的样子,但他接过手以后,立马问我:“你结婚了吗?”
“没呢。”我自豪得要命,这个国家是提倡早婚早育多生孩子的,像我这样的年纪,保持了一个未婚的身份,很少见。
“真的啊,那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一个未婚的小伙子吧,给他一个机会。”他眨眨眼睛,环顾四周,“那小子呢,叫那小子过来。”
女招待帮他往屋里递话:“伊万!伊万!”
伊万出来了,就是那个疑似小儿麻痹症的小伙子。他端着一杯啤酒,坐了下来。
“嗨,伊万,过来帮这位小姐卷根烟。”船长完全像跟自己儿子说话一样。
伊万果然乖乖地帮我弄了一根模样十分规范的卷烟,递到我手里。
“好啦,就这么着了。”船长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姐噢,你们好好聊聊,我明天还要赶早班,睡觉去啦。”
他跟我很用力地握一下手,道别:“明天冰川上见啊,不见不散!”
露台上只剩下了我跟伊万,我借了他的打火机把卷烟点着。他抽的是红万,卷烟味道香醇,跟机器打好了卖给我们的确实不一样。我拿出一包中南海请他抽,他非常客气,立刻把红万推给我。
“我们那里也有的。”我心里大国小民的气质沸腾了一小下,“还有硬壳的。”
“是吗?那我们那里也有。”伊万不服气地说。
“你们那里是哪里?”
“拉脱维亚。”
“八零后吧,你。前苏联吗?苏联解体的时候,你出生了吗?”我直视伊万,这是我对付比我小的男孩子一个屡试不爽的招术,在某些时候,表现得如同一只很具攻击性的母猎豹。
不得不承认,在对抗的过程中,我还是不失时机地打量了一番敌人,那小家伙有些我所心仪男孩的特点,皮肤细腻光滑,眼神柔软,鬓角跟下巴上,长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小绒毛,四肢呢,修长而敏捷。我经常会夸大自己对这一类型人类的喜爱之情,因为他们年轻、柔软而虚无,年轻得跟一只只壳子很薄的鸡蛋一样,一碰即碎;柔软得跟刚刚从胞衣里爬出来的受精卵一样;而虚无,那个意思太哲学也太无法解释了,这会儿先不谈吧。
他又去要了一杯啤酒。酒类在这个北欧国家,是很贵的东西,据说有些酒鬼到了周末就相约坐飞机到邻国去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夜,次日再回来。我并不相信伊万付得起那钱,但酒吧里的女招待很大方地递给他又一杯。他回来指着那小啤酒杯,跟我说:“免费的,知道为什么吗?”
“嗯,她是你女朋友?”我开了个常见的玩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无聊。
“噢,怎么会?”他居然感到吃惊,“我不喜欢金头发的女孩儿,这里到处是金头发的,我喜欢褐色的……”
他打量了一下我的发色,我的头发是染过的,没什么打量的价值。
“今天是我们国家的仲夏夜,你知道仲夏夜吗?”
“哦也,我们叫夏至……”我在心下用中文说了下“夏至”那两个字,没法翻译啊:“在我们老家,今天得吃‘甜面煎’。”
“甜面煎”从闽南话硬译成普通话,已经累得够呛了。我是一点往下做文化交流的欲望也没有了,连日来的疲惫让我对这个在这里生活着的人,几乎完全失去了好奇心,除非伊万有什么神奇功能,能够打动我。
“假如今天我呆在家里,就能跟一大群哥们一起上街玩儿,喝成箱成箱的啤酒,然后呢,我们彻夜呆在广场上,一直到太阳升起……”他的英语程度跟我的差不多,我们两个正好搭上讪。
他继续喃喃自语:“但在这里,我找不到任何朋友,那些人都很怪,很怪……”
“我猜,也许因为你是外国来的,他们不理解你啊。”我开始寻找我们的共同点,我们都是穷国家的人民,都很有自尊心。
“不见得吧,我觉得就是因为他们头发颜色太淡,没意思,特别没意思。特别是那些女孩儿。”他说话的口吻,跟我们的八零后毫无二致,看来全世界八零后都是亲兄弟。
“北京能找到工作吗?”他问。
“你愿意去北京吗?”我突然想起来有个朋友刚开了个酒吧,专门想收罗他这样的男孩儿当男招待,“应该可以的,我可以帮你介绍个工作。”
“真的?那你把电话留下,我回头去北京找你!”伊万不停地往肚子里灌啤酒,我有些担心他要是当上男招待,会把一整个酒吧里的啤酒都偷偷喝掉。
“你愿意去我宿舍呆一会儿吗?我有自己的房间,房东这会儿肯定都睡了。”这时候,他已经喝了三四大杯啤酒,开始提性要求。
“哦,对不起伊万,你实在太小了,假如你去了北京,你可能够大了。”我居然有些惊慌,露出了阿姨本色。
“可是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啊。”他笑出声来,非常诚恳地说,“你能告诉我你的房间号码吗?”
“不能。”我想也没想,便坚决地说。
“哈哈,没关系,我已经知道了。”他指了指我搁在桌上的钥匙牌。
太阳终于有了沉的意思,屋外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这时候已经是十二点钟了,我的两个伙伴居然还没往回走。
“那好吧,不过得等我吃点东西。我今天还没怎么吃东西呢。”我对他撒了谎。我想,万一伙伴们回来,我们就得一起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得一起上楼,这样这个事情就可以不了了之。
在高强度的奔波当中,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性欲。一想到要做男女之事,就感到异常的疲惫,身体完全控制了那部分的细胞,让它们不得舒展。我怀疑回家后,得卧床三天,才能够彻底恢复体力。
这期间,宾馆前台的服务员跑过来,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们一眼,她向伊万意味深长地笑。
那个笑容,弄得我胆战心惊,好像被她看穿了什么。
“你喜欢什么运动?”他问我。
“以前喜欢过骑车,然后很多年都不怎么动弹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你呢,你喜欢什么?篮球?”
“被你猜到了。”伊万笑得非常得意,他做了一挺HIP…HOP的动作,这个脉是搭对了。
“是啊,篮球就是小孩子的游戏……嘿嘿。”我有意损他。
“也是大人的,你能算大人吗,问题是。”他别有套路。
“我算一个非常正规的大人。”我严肃起来,这个问题从来都马虎不得的,“一个正规的大人,才会有好日子过。你其实也是个大人,你自己养活自己啊。”
“是吗?”他突然叹了一口气,“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养活自己,在这里工作,又辛苦又孤独。”
“噢。”我远远看到同伴的车,正向这里开来。他们一下车,就兴奋异常地跟我说,“哎哟,你没去真是可惜,我们去看了他们的篝火节。”
编辑拿出她的数码相机,给我看篝火节上的情景。
一群人站在林木稀疏的野地里,点燃篝火,看得出来那里气温有些低,很多人裹了毛毯,席地而坐。可能刚下过雨,空气略显潮湿,篝火的火焰并不旺,照片上过节的人们的表情,多多少少有些沉闷,好几个中年妇女甚至嘟噜着嘴。一个身形矮小而肥胖的老太太,十分气恼地看着镜头。她的眼袋非常大,脂肪向上堆积,把眼睛挤成了一条古怪的缝儿,银白的头发一根根竖起,跟某张著名照片上的老年爱因斯坦差不多。
我们看照片的空隙,伊万站起来向我告别,他摇摇晃晃地走下了露台,沿着小石头路,转过了旅馆,回到后头他的宿舍去了。
我们吃了份饭,白水煮三文鱼,外加土豆,一点味道都没有。女招待困得要命,但还是把饭给我们端过来了。一放下餐盘,她立刻跟我们说晚安,她着急回到位于厨房后边的床上去。
餐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人咀嚼东西的声音,在太阳渐渐升起的夜半,听起来似乎过于响亮,我非常的厌恶西餐,非常地想就着随便什么咸菜喝碗粥,甚至吃碗热汤面。连日的三文鱼攻略,已经把我的胃口完全搞坏掉。最恶心的当属奶油汤,差不多让我瞄一眼就会吐出来。
“你希望什么时候生孩子?”吃到一半,女编辑冒出一个问题。
“眼下没有任何打算,关键是跟谁生啊。干吗突然问这么严肃的问题?”我忍不住笑了,想起了北京的一个小女朋友,跟她吉尔吉斯的男朋友合伙造了一个小人,后来由我陪着到妇产医院做掉,事毕,她居然问医生:“那小家伙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医生很不耐烦:“它连块肉球都算不上,不要说头发,连屁股都还没长出来呢。”
女编辑也笑了起来:“这里有个习俗,女人一定要在二十五岁之前生第一胎,否则就没资格过篝火节了,很莫名其妙的吧?”
“那不就得早早结婚吗?哪有那么巧的,二十四岁前就能碰上想嫁的人。”我非常不理解,怪不得照片上的那些妇女脸上流露着不快乐,现在的妇女,哪个愿意还没怎么真正生活过,就堕入生儿育女的魔咒当中呢。
“是啊是啊。幸好我不是这里的人,不然现在肠子都愁绿了。”女编辑刚满二十五岁,她似乎正进行着一次迷迷糊糊的恋爱,但我们没有交流过这个问题。摄影师只顾吃饭,他完全掺和不到我们的谈话当中。饭局匆忙结束,我们把盘子放到厨房的洗手池里,那是女招待临走前特地交代我们的,她为此特地开了厨房的门。
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躺到了各自那张微型双人床上,被褥松软无比,散发着柔软剂的香味儿。我匆忙洗了个澡,躺下。刚刚迷糊起来,似乎听到有人敲门,我很不情愿地起来,看到外边站着伊万。
他已经从酒醉中略微苏醒过来了。我不敢放他进来,就在走廊里问他有什么事。
“我……为刚才的话,跟你道歉来了。”他忍不住羞红了脸,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子。
“你刚才说什么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嗯,你知道,今天是仲夏节,他们却不让我参加篝火节,不让我跟他们一道过。”伊万万分委屈,有些激动。
走廊短小而狭窄,只容一人出入,而这些房间又都只是用木板相隔,我担心吵醒其他住客,这才把他拉进了房间。但是房间里除了床,又别无可坐的地方,我只好请他坐在床上,给他倒了杯自来水。这屋里既没有冰箱也没有热水壶。
伊万身上的酒气还很是重,我只好把窗子打开,让新鲜的空气进来,外边一片静谧,远处的山甚至呆得有些无聊。我认真思考了一下,打算用一个姐姐的身份,跟伊万谈谈心。我猜他是在异国他乡过于寂寞,遇到我这等社会主义国家来的人,自然感到万分亲切。
但他一口气喝完水,突然仰头躺下,过了不到五秒钟,鼾声即刻响起。
我摇了摇他,弄不醒。自己的困意上升,没有办法,只好躺在他边上,和衣睡下,睡神过来一把把我抓住,很快我也睡着了。期间,伊万过来圈住我的脖子,我在迷糊当中,不失风度地把他的手掰开,放回原处。但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还是无意中碰到了他的胳膊,年轻男孩特有的柔软而舒适的肌体,如一张解剖图谱放在那里。
我几时开始对他们羞怯起来的,那个分界线从哪一天开始的?
显然,我连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晨,手机定下的闹钟把我喊醒,伊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被窝里还留有他的气味。
我冲下楼吃早饭,同伴早已吃完东西,坐在那里聊天等我下来了,我才意识到我定的时间比我们预约的晚了十分钟。到那个国家后,我们每时每刻的日程都精确到秒,他们习惯跟我们说:“七分钟后我们在旅馆大堂跟你们碰头。”或者:“给你十三分钟,吃顿饭够吗?”
这对素来懒散的我,简直是个糟糕透顶的折磨。
我弄了一碗牛奶麦片喝着,第六感起作用,我觉察到他们两个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他们分别住在我的左右两边房间里,难免夜里听到点什么动静。特别是那个到这个地方后几乎不怎么需要睡觉,也一直活得好好的摄影师。
他冷不丁问我:“你半夜干吗挠墙啊?”
“啊?”我被没泡开的麦片渣子呛了一下,“因为墙皮痒痒了。”
“不见得吧,我看。”他阴险地笑了一下,这个家伙长了一对三角眼,不仔细看不会发现。
“那你上回干吗往我房间打电话,说什么要给我拍写真呢?”我回击。
“我打了吗?你别诬陷人。”他果真急了。
“难道这里还有什么人北京话说得那么好,凑巧又是个摄影师?”我非常冷静地当着女编辑的面,把这个仙人掌抛回给了他。
“于老师,您怎么可以这样?”女编辑很气恼,她是我们的领队,负责我们的安全跟健康,当然,也维护秩序。“你这么做,我们主编会不高兴的,我们这一路是工作关系,您明白吗?”
“我明白,但我没做错什么吧。”摄影师做无辜状,“拍拍写真照,又说明不了什么,现在多少姑娘想让我给拍写真啊,我都不干。”
女编辑闻言叹了口气,这是个老泼皮。
吃完饭,我们各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