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别担心,你父亲快到退休年龄了,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他的,”谷平安慰我。
谷平不会明白的,我父亲的人生里,也许只有这个职业还多少能让他有点寄托,虽然他的确算不上是个好警察。
“他们会不会给他一个渎职处分?或者开除他?”我忧心忡忡地问。
“也许没那么严重,但总要说他两句的。”
我情绪低落地垂下了头。
“其实,我们这里平时什么案子也没有,所以他有时候不在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小声说。我知道这理由听上去真的没什么道理。
“别太担心,你父亲在县上也不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到时候,让他们多替他说说好话。我也会让赵法医想想办法的。但关键是,你父亲得及时回来,他们今天打电话到你姑妈家,但没找到他。”
“什么?”我糊涂了。
“你有几个姑妈?”
“就一个,在县上,住大明路啊。”
“他们联系的就是这个。你父亲给赵法医留过一个你姑妈家的电话,可是今天县警察局的人打电话给你姑妈,你姑妈却说你父亲没在那儿。”
奇怪,那我父亲上哪儿去了?他没什么朋友,我们家亲戚也少,按理说,他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我站起身来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外公家的电话。外公在更偏僻的乡下务农。
“嗯咳!”电话一通,对面就传来外公熟悉的老慢支的痰音。
“外公,是我,小亮。”
“哦,小亮,是你啊。你好吗?饭吃过了吗?”
无论何时打电话过去,外公总问这两句。
“我吃过了。”我敷衍地回答后,马上问道:“外公,我爸来过吗?”
“来过啊。”
“啊,他在吗?”我忙问。
“他走啦。他是十天前来的,给我们送了点吃的就走了。”
“他这几天有没有来过?”
“没有啊。”
放下电话后,我陷入了困惑。父亲去外公家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每个月会给外公寄钱,他不是不知道,如果他去,不是正好可以带去吗?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他是不想让我知道他去了外公家吗?这又是为什么?
还有,他怎么会没在姑妈家?他到底上哪儿去了?真想不通!我突然很想立刻去一趟县里的姑妈家。
“谷平,能不能帮个忙?”我抓住了他的手臂。
“说吧。”
“我想去一趟县里,去一次我姑妈家。”
“你没她家的电话吗?”
“找不到了。我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
事实上,我几乎已经有十年没和我姑妈说过话了,原因是她跟我妈的关系很差。我父母是近亲结婚,他们结婚前。姑妈曾激烈反对过,当时她曾预言,我父母生不出健康的孩子。结果,我出生后不久就被诊断患了先天性夜盲症,这让姑妈很是得意。她还曾当面说我有一天会变成个没用的瞎子,为此我妈到死都没原谅她。在这件事上,我自然是站在我妈这边的,所以,我们家其实只有父亲一个人跟姑妈家有来往。
她会不会故意把我父亲藏起来,为的就是让我尝尝当孤儿的滋味?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很荒谬的念头。
姑妈并没有给出令我满意的答复。
“你爸没来过。”她说。
我呆立在那里,沉默了两秒钟,像傻瓜一样又问了一遍:
“我说的是,四月二十一日,他有没有来过你家?他说他肚子难受,要到县医院来看病,那晚就住在你家。”
姑妈的口气变生硬了。
“我说了他没来过!难道他来了,我还把他藏起来不成?!”
我知道她正在朝我瞪眼睛,幸亏我看不见。
“他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没有!自从我上次跟他说起你的眼睛,他一气之下走人之后,就再没跟我联系过!”姑妈没好气地说,“你爸真是个木头!我说我认识个神婆,专门给人治不治之症,很灵的,谁知话还没说完,你爸就生气了。真是好心没好报……”
我父亲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件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礼拜前。”姑妈的嘴巴喷了两声。
两个礼拜前我父亲来过县里?我怎么不知道?
“我爸是专程来县里看你的吗?”我问道。
“你也不想想,就你爸这样的人,他怎么会特地来看我?哪次来县里,他不是去县医院看病,顺便来我家的?可惜好饭好菜招待他,一句话听不顺耳,就立马走人!唉,都九点半了,我孙子明天还要上学呢!问也不问,就闯过来!真是的!”姑妈烦躁地将一个什么东西“啪”的一下丢在桌上。
我知道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今天地能跟我说那么多话已经很不容易。本来我是准备立刻走的,但是姑妈刚提到了医院。
印象中父亲近来的身体好像没什么大碍,至少我没听到他咳嗽吐痰,也没见他吃药。当然,父亲回家的时候,多半已是夜里,那时候,我已陷入黑暗。会不会正是这个原因,我疏忽了什么?
“姑妈,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两个礼拜前我爸去县医院是看病的吧,他得了什么病?”我问道。
“我哪知道!老是喝酒,身体能好到哪里去?你啊,一点都不关心你爸!你爸不知道为你操了多少心!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姑妈恶声恶气地数落道。
在回去的路上,谷平一个劲地安慰我。
“你别担心,也许你爸到哪个朋友家去了。”
“他哪有什么朋友。”我小声说。
“你爸难道什么都告诉你?”谷平反问我。
我没话说了。我想,也许谷平说得对,父亲是到一个我不知道的朋友那里去喝酒了。父亲没什么爱好,有事没事就爱喝两口,有时候还喜欢跟人下棋。假如对方既管饭,又能跟他下棋,没准他真的乐不思蜀了呢。
我又仔细分析了一下父亲的为人。他是个普通人,一向胆小,按理说,不会闹出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来。再说,他也没什么钱,薪水低,每次出门顶多带两百元,况且又穿得很朴素,有哪个劫匪会看上他?
只要不是打劫,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不断宽慰自己,最后终于勉强让自己放下心来。我决定先等两天再说。
木锡镇 4、虎斑猫的悲惨命运
关于“陆小姐”的搜索工作毫无进展,我也没再关心这件事。最近这些日子,我晚上总被可怕的梦魇纠缠,总是梦见有人在追我,而当我气喘吁吁地逃到悬崖边时,总好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我背上一推,然后我就醒了。几乎每天,我都是在这种失重的恐惧中睁开眼睛,这也让我对睡眠本身产生了恐惧。
所以,只要天一亮,只要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我就会立刻奔进我的小工场,忙个不停。我得找点事做,才能忘记某些东西。
这天下午,林小姐又一次来到我的小店,看上去心情不错。
“有人吗?”她在门外招呼。
“嗨,在这里。”我向她招手。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漂亮女孩,在林小姐面前,我就一点都不紧张,大大咧咧地穿着我的脏围裙站起身来,把即将完工的大号木锡在她面前晃了晃。
“看,就快完工了。”我说。
“啊,真漂亮。小亮的手真巧。”林小姐赞叹道,手里握了把小小的檀香扇,轻轻摇着。
“呵呵,你过奖了。等一下哈。”我傻笑着走进厨房洗了手,然后给她泡来一杯热茶。这些天来,林小姐是我的大客户,我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刻过那么多木锡。我在心里盘算着,这次可以收多少钱。我想,如果可以多赚一点的话,我就可以攒够钱给外公买个像样的电视机了。他们电视机的声音和图像都已经相当糟糕了。
“谢谢你,小亮!”林小姐说,接着又问,“他不在吗?”
“他不在,最近这些天他每天都去县警察局。”我给她拖来一张干净的木头椅子。
林小姐捧着热茶坐了下来。
“你是来找他的?”我问她,觉察到她今天的神情有些奇怪。
她摇头。
“不,我是来找你的。”
我立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对不起,上次我说两天能干完,现在看起来,还得再耽搁一两天,我还没上色。”我解释道。这几天,为了父亲的事情我费了不少时间。
林小姐连忙说:“啊,没关系。我不是为这事来的。”
那她为什么来?是来打听谷平的吗?我想,我要不要跟她提下谷平的怪癖?这个家伙不开心的时候,会把芥末当奶酪夹在面包里,他就这样可以一下子吃掉一瓶芥末酱,那肠胃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他平时的主要读物,不是英文版的法医巨著,就是林小姐的旧漫画《魔法小奇兵》;还有,他喜欢裸睡,有一次我早上去叫醒他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他被袭击了——我看见他赤身裸体躺在地板上,一只手上拿着一把手术刀,原来把手术刀放在枕头下面,他才能睡着……
“狄亮……我今天来是因为……”在我考虑要不要把谷平的各种生活小事悉数说出来的时候,林小姐开口了,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事?”我问道。我有点想笑。
“县警察局的人还在我们旅馆外面守着,我今天路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谈论你的父亲。”林小姐看看我。她的眼睛里透露出某些讯息,似乎想跟我谈一谈我的父亲,这让我非常意外。
“是吗?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他一直没跟县警察局联系过。”林小姐问我:“是这样吗,狄亮?”
我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是啊,自从二十一日他离开家后就没回来过,”我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我也在等他的消息。”
“我也是听他们这么说的,所以想来找你。我想告诉你,二十一日中午,我见过你父亲。”林小姐说。
我大吃一惊。
“你在哪里看到他的?”我连忙问。
“就在我们旅馆,他是来找我的。”林小姐的回答让我更觉奇怪。
“他来找你?”
林小姐点了点头道:“他是来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名叫林月山的人。其实……”林小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是我爸。”
“你爸?”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找林小姐的老爸,难道他们认识?
林小姐马上就看出了我心里的困惑。
“他们不认识。是这样的,最近有电视台采访我爸。我爸在采访中展示了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大概你爸是在电视上认出我的吧。”
我安静地听着。
林小姐继续说道:
“我爸在采访的时候提到过一件事。十年前,他在演出时不慎弄伤了眼睛。多亏一个眼科专家的精心治疗才得以康复。这事我也知道,当时我妈妈都快急疯了,整天在家里捣鼓各种药,要不是及时碰到这个老专家,我爸也快被我妈折磨死了。”林小姐调皮地笑起来,又说:“我爸说,那个眼科专家曾经治好过很多先天性的眼病顽疾,只不过收费比较高。你爸来找我,就是想问,我能不能弄到那个眼科专家的电话,他说他有急事要咨询。他那天看上去很激动,我还从来没看到过他这个样子呢。”
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先是闷,接着就是痛。我父亲想找那个眼科专家问什么,我想我是知道的。
“那……后来,你有没有给他电话?”我低头看着围裙上的污渍,轻声问道。
“啊,事情还挺顺利的,我联系了我爸,他正好有那个眼病专家的电话,我就把号码给了你爸,还让我爸专门跟那个眼病专家打了招呼呢。有个熟人介绍,事情办起来会更顺利,搞不好还能给个优惠价……我看你爸的样子,好像是得救了一样,就差给我鞠躬了。他说他会打电话的,也许还会亲自跑一趟,所以,我想他可能是去找那个医生了……本来我以为你知道呢,现在看起来,他好像没跟你说过……”
父亲真的不声不响去见那个眼科专家了吗?这很像他做的事,他向来就什么都不跟我说。
“狄亮,”林小姐忽然问道,“你们家谁得了眼病?”
“是我。”我说。
忽然之间,我厌倦撒谎了。
“你?”林小姐盯住了我的眼睛。
“我的视力不好,所以我爸大概想帮我咨询一下吧。”我走回到工作矮凳边问道:“他来找你的时候是几点?”
“差不多是下午一点,那时我刚回来,还没吃午饭呢。他还说想请我吃饭,被我谢绝了。他那天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那,你能不能帮我问一下,他有没有去见那个眼科专家?”我道。
林小姐马上点头。
“行,我马上就打电话。”
但是她掏出手机,按了号码后,马上就收起了电话。
“电话不在服务区,我晚点再打,要是有了什么消息,马上告诉你。”林小姐热情地说,随后又安慰我:“别担心,我猜你爸一定是偷偷给你请专家去了。”
“谢谢你。”我禁不住笑了。
跟前几天一样,谷平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他告诉我,案件的调查有了新进展。他在“陆小姐”浴室采集到的大量血痕,证实跟在薛宁房间里找到的皮肤组织同属一个人。为此,县警察局已经派人到薛宁所在的x市调阅王海南的病例记录了。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血液方面的记录,”谷平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我们只找到一些血液和皮肤组织,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们两个没有小孩吗?”我问。
“没有。好像王海南的父母也去世了,所以,很难找到DNA证据。”谷平一脸烦恼。
“你不是还在他们房间找到了几根头发吗?”我提醒道。虽然我不明白这些头发到底有多大的价值,但是感觉他发现头发时,好像很当回事。
“是毛发,不是头发。”他一本正经地纠正我,随后又摇头叹息:“唉。县警察局的设备太落后,还得劳驾我自己去找溶液,真要命。我本来以为他们那里什么都有呢,县警察局就是县警察局!”他忽然直起脖子,皱了皱鼻子,“刚才谁来过了?我怎么闻到一股檀香的味道?”
“林小姐来过。她手里拿了把檀香扇,可她已经走了快半小时了,你怎么闻出来的?”我好奇地盯着他的鼻子。
“你不知道,我家过去有个香水公司,我专门去那里训练过自己的鼻子,哈哈,闻出不同的香水味,真的需要点天赋,我还不行,那些研制香水的人才真不简单。”符平站起身,笑着问我:“怎么样,她找你什么事?看上去你今天好像心情很不错啊。”
我把林小姐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
“这么说,你爸很可能去找那个眼科专家了?”他高兴地问道,听那口气,好像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天他为我父亲的事也非常忧心。
“现在还不知道,先让林小姐去帮我打听。”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觉得这事的可能性很大,父亲就是那种不声不响会做些什么的人。
其实自从林小姐跟我说过这件事后,我心里就燃起了一丝希望。我想,假如父亲真的给我请来了那个眼科专家,而那个专家真的能把我的病治好的话,就算不是完全治好,只要能让我在黑夜里看到一线光明,那我就要去一次X市,去看看程惜言上过的那所大学。我曾经听她说过,她上的大学就像个巨大的花园,这样的学校,我只在电视里见过。这辈子,我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里,我真想走出这个小地方,到外面去看看。我希望是真正的“看”,不只是用耳朵和手。
“喂,你在想什么?”谷平推了我一把。
我笑了笑。
“没什么。”我耸耸肩,把手里的木锡雕像放在一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分,离天黑还有点时间,该准备准备去树林了。
“你要去哪儿?”谷平问道。
我正换上出门的衣服,把蓝色工装包背在肩上,手里则拿了把锯子。
“没看出来?我要去树林找点材料。”我说。每隔两三天,我就得步行去离我家一里远的树林寻找制作木雕的材料。因为力气不够,一次无法带回大量木材,又因为家里不够大,就算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