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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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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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能够像今夜这样有那么充足的时间来想念他们。 
李洪洋,这个名字和我的二十多年军旅生活联系在一起。多年前,他还是《空军报》的副刊编辑,我当兵后的第一篇散文《孤树》就是经由他的手发表出来的。那一年,我因为我们连队的指导员刘昌辉转业中发生的不公待遇的问题,和团领导吵闹,受到处理。听说此事后,从未谋面的他特地从北京赶到了陕西,做通了团领导的工作,给了我一个机会,当时团保卫部门准备送我去劳教。后来,我们就成了好兄弟,二十多年的时光没有冲淡过我们的感情。女儿李小坏出生后,他高兴极了,争着要当她的干爹…… 
马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比我大,一直让我叫你姐姐,可为了那一件毛衣,我认了。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给我织毛衣的女人。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呀,同坐一趟火车去西北当兵,又在同一个军,只不过你在军部,我们在基层连队。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那激动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当收到你给我织的毛衣时,我怎么也舍不得穿,我想你用了多少业余时间,一针一针挑出来的呀…… 
郑文革,不对,这是你过去的名字,现在改名叫郑涛了。你和李荣荣、李文榜、瞎木荣、马合佬、李柏元他们都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记得那一年我的腿骨跌断了,无法走路去上学,是你们每天都来到我家里,轮流背着我去学校。时间过去那么久了,那情景还历历在目…… 
丘有滨,我很后悔在我当兵后第一次回乡探亲的时候,当着北村的面把你说得痛哭流涕,其实我理解你,我知道人的品性是与生俱来的,我不能改变你的生活正如你不能改变我的生活。在很久以前的高中时代,我们度过了很臭味相投的一段时光,你总是那么才华横溢,滔滔不绝地讲着你对人生的理解。你把几大本写着你少年时期苦难历程的日记本送给了我,它曾经有一段时间滋润了我落寞的灵魂。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最优秀的诗人,你忧郁和懦弱的性格决定了你的一切,你如今在闽西的那个小山城里过着悠闲的日子,不知道还写不写诗。我想对你说的是,如果我还能活下去,当我看到你被人欺负的时候,我还会像少年时代那样义无返顾地冲上去和欺负你的人搏斗。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写一首诗给我,对着如血的残阳大声地朗诵,我相信我能够听到…… 
明丽,你还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当美编吗?想来我们很久很久没有联系了呀,那时我到《昆仑》杂志帮助工作,经常晚上到你的暗房里帮你洗照片。那时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我只知道你对我好,经常请我吃饭。其实那时编辑部的人对我都很好,海波、程步涛、李晓桦、张俊南……他们都是我难忘的人。记得我离开出版社的那天,下着大雪,是你把我送到北京火车站,我走进站台时,回头张望了一下,发现你还在检票口站着,满脸的微笑…… 
程永新,在谁也不出我的恐怖小说的时候,你一口气出了我的《血钞票》和《尖叫》两本书,让我渡过了难关。其实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大哥,在上海这个中国最现实的城市,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你总是给我鼓励。在这个黑夜里,我想你给我送一杯酒,温暖我无望的心灵…… 
曹元勇,你知道吗,好几次,我想伸出手摸摸你那光亮而饱满的额头,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那里面装了这样多的智慧…… 
钟灵,我们交往也很多年了,你像大哥一样关心着我。你还记得我们在桂林的时候,面对一伙流氓的挑衅毫无惧色吗?嫂子和侄女都喜欢看我的书,可惜再也没有机会写新书给她们看了。你就让她们多翻翻我以前的书吧,就像是读我的新书一样…… 
路金波,我把那么多书交给你了,可你到我将死也没有出版一本。我就是死了魂也会飘回你的公司里去的,站在海萍的身后,看她怎么编辑我的书稿,站在余一梅的身后,监督她设计我的书的封面。如果我的新书出来了,你就对着苍天烧一本给我吧,我等着呢…… 
花想容,你出版了几本书,哥哥答应给你写个书评的,可是我一直也没有动笔,我想现在要写也来不及了,等来生吧,哥哥会用心地给你写一篇书评的…… 
小橡皮,你现在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今年也大学毕业了。认识你时,你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是我最小的妹妹。妹妹,你还记得你上高一的时候,迷上了游戏,你妈妈焦急地打电话给我,让我劝告你不要走火入魔,你妈妈说,你就听我的话。妹妹,多年以来,我没有好好照顾你,这是我的错。你就像是一棵在我眼中慢慢长大的小树…… 
李多钰,我还欠你一顿饭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王小山,其实我们都是臭味相投的“烂人”。还记得在广州时你喝得烂醉,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下去,你的膝盖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张开的一张大嘴,不停地吐着血……另外一次,是我丑态百出。那是在北京,那夜我一个人喝了一瓶二锅头外加一瓶黑方,结果烂醉如泥,你和雪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弄到宾馆的床上……兄弟,我不能再陪你喝酒了,你也少喝呀,伤身体…… 
慕容雪村,你一定还在三亚吧。我记得去年冬天我们一起住在大东海的酒店式公寓里写作的情景。每天下午,我们到大海里去畅游。没有想到一年不见,你的游泳技术锻炼得如此炉火纯青,我在你面前自叹弗如。你晒得浑身黝黑,我说,我的身体这样白。真难为情。……在我来四川之前,你让我去三亚,可我没有去,现在,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去三亚和你一起在大海里畅游了,我是多么地迷恋大海…… 
蔡骏,一直把你当成我弟弟,当我得知你找到了知心的伴侣后,我是多么地高兴。真的,小邱是个好姑娘,你和她在一起后,变了很多,最起码外表上看上去利索多了。遗憾的是,我也许参加不了你们的婚礼了…… 
袍子,我叫你干女儿,可我把你当成了我的亲生女儿,你是小坏的姐姐。我一直担心你在多伦多的生活,你是个性格倔强的孩子,总担忧你会吃亏呀,这个世界是如此复杂,而你又毫无心计…… 
很多朋友,尽管不联系了,但是我还是记挂着他们,总希望某天能够联系上,见上一面,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那份无法割舍的情感。 
我为什么在这个痛苦难忍的黑夜里不厌其烦地想念着亲人和朋友?那是因为我在和他们告别,我只有用这种方式向他们告别。我想我和他们告别完,我就该走了,等待来世,如果我们还有缘分,你们再成为我的亲人,成为我的朋友。希望你们原谅我的所有错误,记住我的笑容,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难看,长得丑不是我的错。 
音乐还在继续。 
 
飘浮在虚空之中 
 
亲人朋友们渐渐地从我的脑海飘走,电影放完了,该散场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片漆黑之中。 
音乐声也消失了,我钟爱的恩雅离我远去,她还在远远地歌唱,只是不再属于我,她仍然是属于大家的,属于这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我失去了许多本真的东西,现在,我觉得它们一点一滴地回到了我的体内。我还原成刚刚出生时那样,赤条条的,那么的干净。 
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光环,巨大的光环。 
巨大的光环在黑暗的大地慢慢扩散,照亮了我卑微的身体。 
光环呈现出彩虹般的色彩。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光环。 
我身体的所有不适全部消失了,包括痛苦和麻木。我还觉得我身上的伤口也全部消失了,赤裸着完好无损的身体,被那美丽的光环笼罩。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朵边上说:“来吧,李西闽,来吧,一点痛苦都没有的,相反,你会感觉到快乐——” 
那声音很轻,我分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是谁。 
的确,我觉得十分舒服,浑身很轻,像一片鸿毛,慢慢地在光环中飘起来。 
我要飘到哪里去? 
是天堂吗? 
“不,那一切都是虚幻的!” 
我大声喊道。 
我的身还在飘,一直往上飘浮着,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了。 
我的肉体和灵魂难道要在虚空中飘走,永远也回不到现实之中了?回到残酷的现实 
我承认,当我的身体飘起来的时候,宛如进入了仙境,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已经没有了恐惧,反而觉得有种幸福感,就像风自由地穿过山谷。那是一种临界的状态,一面是死,是极乐的;一面是生,是现实的,痛苦的。当我的灵魂将要在幻境中飘走,进入昏迷状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走了,不能!那不是你要去的地方,你不能沉睡,如果你沉睡过去,你就永远也醒不来了。 
那时我体内有两个自己,在斗争着。 
一个自己在说:“放弃吧,死了就不会遭受痛苦的折磨了。人活着多没意思呀,这世界那么多令你恐怖的事情,你就是地震中死不了,说不定也会死在下一场灾难之中,或者死在人为的事故之中,比如一次车祸,或者一次爆炸……这世界有什么好留恋的,活着就是烦恼和恐惧!还不如到极乐的世界里,什么也不用想了,什么也不怕了。老婆,永别了;小坏,永别了,你不要怪爸爸,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爸爸,陪你长大;爸爸妈妈,永别了;朋友们,永别了……我不怕死,我早就说过,死亡是另外一条道路的开始,这不,我已经走上这条道路了……” 
另外一个自己说:“李西闽,你就这样服输了吗,这样死去,值得吗?你为了自己的解脱,竟然连自己的亲人和朋友都不要了,你多么的自私呀!就是为了你心爱的李小坏,你也不能就这样向死神投降呀,你难道就那么经不起死神的诱惑?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爱着你,在为你的安危担惊受怕,痛不欲生呀!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吗?那么,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让那么多亲人朋友为你的死而悲恸,你忍心吗?李西闽,你不应该这样撒手而去,你是男人,你的责任感到哪里去了!你必须活下去,清醒过来,等待拯救……” 
像有一缕光,照亮了我的灵魂。 
我不能死,让死神滚开! 
我挣扎着大声吼道:“狗日的李西闽,你不能死啊!你怎么能死呢?你狗日的要活下去!你从来都不是孬种,你一定要挺住!你经历了那么多危险都没有死,你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死去!你曾经还是个军人,你军人的血性哪里去了!你不能放弃,不能!” 
我的灵魂和肉体同时在挣扎,求生的愿望又一次占了上风。 
我长叹了一声,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现实中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漆黑,那神秘而美丽的光环消失了,我的呼吸又沉重起来。 
可我还是昏昏欲睡,像被死神催眠了一般。 
怎么办,我不能这样沉睡过去。 
我十分清楚,在这种状态下沉睡过去很危险。我应该制止自己沉睡。如果我沉睡过去了,或者就永远不会醒来了。就是有人来救你,听不到你的声音了,救你的人也会以为你死了,不得不放弃你。我不能睡过去,一定要保持清醒。 
我压在下面的左半身,已经麻木了,那些流血的伤口也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了。怎么办?只有疼痛才能让我的大脑保持清醒。我想到了还有知觉而且还能够动的右手。于是,我把右手的手背放在一块木板突出的铁钉上使劲地刮下去……只要我快昏睡了,我就用力刮一下……我的手背伤痕累累,鲜血横流……我还刻意把我的头往下压,让插进左脸上的铁片插得更深些,这样能够增加痛感。因为左脸上的伤离耳朵很近,我头压下去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听到血冒出来时叽叽咕咕的声音…… 
 
阳光重现 
 
我又一次看到光亮神奇地从那缝隙中透进来时,这已经是十四日的清晨了。我庆幸自己又度过了漫长的一个黑夜。我咧开干裂的嘴巴笑了笑,我不清楚我的笑容是不是很凄惨,我轻轻说了声:“小坏,爸爸还活着,你等着爸爸——” 
小坏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吗? 
像是渡过了一个艰难的极限,我呼吸到从缝隙中漏进来的空气,那空气中有种微酸的味道,像是氨水的气味,可我还是渐渐地感觉到好受了些。亮光像水,滋润着我。 
鸟鸣声如期而至。 
我无法想象外面的情景是多么的糟糕。我尽量地往美好的地方想,比如那些鸣叫的鸟儿是如何栖上树的枝头的,它们飞翔的姿势是如何的自由和优美,假如给我一双翅膀,我会不会像它们那样飞翔?飞翔是人类的梦想,可是,我在这种状态下想象飞翔,是不是有点儿傻。 
天亮了,那些活着的人,还能够自由走动的人此时在哪里? 
他们有没有想起在鑫海山庄还有一个被埋的尚且活着的人? 
当那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缝隙中透进来时,我感觉到了温暖和希望。这是个晴天,我生命中的又一个晴天。我从来都讨厌阴雨天,阴雨天里我的情绪也会变得阴霾,神经也会发霉。这个晴天我的命运会不会改变?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我的命运并不完全由自己掌控。 
我是被黑暗禁锢的囚徒,光明将我解放。 
我必须坚持。 
经历了那最难熬的一夜,我已经十分明确地告诉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你也要坚持。” 
 
坚持 
 
小时候,每年到了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时候,饥饿就会来临。那时,祖母就会对我说:“坚持坚持,很快就会有粮食了。”她就会手指着家门口大片的农田,充满希望地说,“你看,禾花都开了,用不了多久,稻谷就灌浆了,很快就成熟了,收割了,就会有新米吃了……” 
那时,和父亲一起上山打柴,需要一天的时间,是很辛苦的事情。我们一大早就出发,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到了山上,打好干柴,已经到了中午,我们就着山泉水,吃了干粮,就挑着一担干柴下山。父亲可以挑近一百五十斤的干柴,我只能挑一百来斤。上山容易下山难,我挑着干柴跟在父亲的后面,扁担深深地勒进父亲的肩膀里,他的双腿绷得很紧,可以看到他小腿里鼓出的肌块。尽管重负让他老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可他的腰板还是挺得直直的。他走得又稳又快,为了照顾我,让我能跟上,他有时故意地放慢脚步等我。我在后面,总是对父亲说:“我不行了,歇会再走吧。”父亲就会说:“我们到前面老松树底下再歇吧,那里阴凉。”结果到了老松树下,父亲还是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我喊道:“歇歇吧——”父亲说:“到小溪桥边再歇吧,那里有水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往前赶,那一担木柴越来越沉重,似乎要把我压垮。结果,到了离家只有几里地的大河边上时,父亲才放下担子让我歇了歇脚,如果没有我,父亲会坚持到底,一口气把干柴挑回家的。父亲说:“要是老想着歇脚,你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完那二十多里的山路呢?只有坚持住,一步一步地走,才能回到家里……” 
部队行军。整个部队都在往前移动。走着走着,就会觉得腿灌了铅般沉重,如果你稍有松懈,就会掉队,就跟不上队伍。很多时候,再坚持一下就会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就可以走到目的地。 
坚持和坚强不一样。 
石头很坚硬,但是可以砸碎;水却不一样,水看似很柔软,可它却十分的坚韧,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坚持包含了石头和水,它是坚强和坚韧的混合体。 
坚持是一种人生的姿态。 
一种宝贵的生存方式。 
什么时候都不要丢掉坚持,因为希望就在你坚持的过程中变得清晰。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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