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是一个重要的反证,我不禁暗暗地点头。有这一著,莫怪他深信这姓何的无关。但是霍桑似乎还不肯放弃他的见解。
他说:“虽然,这何少梅即使没有直接关系,但说不定还有居间通线的嫌疑。你可也有证据给他证明吗?”
金栋成把眼睛移瞧着我,说:“昨天我已和包先生说过,这件事决不会是别的人假冒。因为我和姓董的关系,没有任何旁的人知道。你想谁又能够托名假冒?”
“你确信没有别的人会知道你们间的事?”
“对,我确信如此。”
金栋成的斩钉截铁一般的答话使霍桑有些失望。他低垂了目光,静默了好一会。
他又道:“那末你告诉我,这何少梅现在住在那里?”
金栋成不高兴地答道:“我不知道。但这个人决没有关系,我劝你别盯住在他的身上。要是你肯帮我的忙,你得另寻方法,才能抓住那姓董的。或者你派个人在我的屋子外面也行。”
霍桑不答,紧皱着眉峰,立起身来,背负着手,缓缓地踱着。局势有些僵,可是我也没法打开。
一会,霍桑回转头来,冷淡地说:“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听它自然。我不能接受保镍的任务。以后如果有什么变化,你立即通知我们。再会。”
金栋成现着十二分懊恼的样子,悻悻地退出去。我注意他的举步的姿势果真像个军人。
霍桑作懊丧语道:“这种案子真叫人气闷极了!他既守着秘密,不信任我,我自然也无能为力。包朗,你回去罢,眼前只能搁一搁,有消息我再通知你。我准备继续进行那血刀案了。”
于是我也无精打来地回家去。先前我本抱着满腔希望,以为这件案子转瞬便可了结。现在看起来,事情已成僵局,莫说结果,连进行的路径竟也无所适从。
我到了家里,不到半个钟头,正在和我的妻子佩芹谈论这件事,忽然霍桑打电话给我。他说他先前本托警署侦探长汪银林查访那个姓何的胡子。这时有一个探伙,在妙法路鸿升客栈内访得了一个状貌相同的人。不过那人是个卖叫货的小贩,白昼往各马路去叫卖,必须上灯时才回栈房。故而霍桑约我傍晚时再去。
消息虽还空洞,但比较地还算可喜。这真像黑夜漫漫中,东方陡然漏露一线曙光;又仿佛炎热闷损的夏天,忽然听得隐隐的雷声,虽未必立即有雨,但心理上往往会有凉快的感觉。据霍桑意料,这何少梅多分和此案有关,金栋成却又尽力替他分辩。现在那人既然有了着落,谁是谁非,不难立即解决。
阴历二月里的天气,日子还短。那天又恰是欲雨不雨的阴天。寒风开始在加劲。灰褐色的云片密布在天空中,中昼时已像垂暮,到了六点钟时,天色已逐渐就限,我赶到霍桑寓里,看见他的精神似乎比早晨时焕发得多。
他先向我说:“这何少梅假使当真找到了,没有错误,那末对于这件案子上多少总可以得到些光明;最低限度,我们也可以明白金栋成和董老九究竟有什么怨仇。这样,我们才可以进一步着手调查。”
我问道:“你想何少梅会知道金董二人间的秘密?”
霍桑道:“很可能。你可觉得金栋成有一种明显的表示,不愿意我们追究那个何少梅吗?这无非就伯我们找到了何少梅之后,他的隐秘便不能保守。”
我点头以表示同意他的意见。
霍桑又说:“方才你走了以后,金栋成的妻子又来过一次。伊是来探听消息的。我乘机约伊上灯时再来,以便汪银林把那人带来以后,叫伊辨认一下,是不是何少梅本人。”
这时候街上的电灯已早明亮。霍桑的办事室中也灯光灿灼。我默念约时将到,这案子的秘幕不久也许就可以揭穿,精神上又兴奋起来。我们谈了一会,消耗了两支纸烟,便听得前门外一阵脚步声。胖胖的汪银林果真已领了一个人进来。
那人身材瘦长,穿一件玄色假花呢的旧棉袍,额上虽有胡须,却已修缮整洁。我们和汪银林经过简单的招呼,彼此坐下来。但那人仍呆立着向我们乱瞧。
霍桑婉声招呼他道:“朋友,请坐。我们请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要向你问几句话。你不用惊慌。你不是叫何少梅吗?”
那人点一点头,勉强在沙发的边上坐下来。他的嘴唇牵一牵,似乎要答辩,但没有声音。
霍桑道:“你尽管实说。这件事与你没关系。可是你若使说谎强辩,那未免反而坏事。现在我问你,你做什么生意?”
那人停了一停,才答道:“我做卖叫货——卖肥皂。”
霍桑点点头。“晤,但是我瞧你以前决不是做这种生意的。你是当过兵的。是不是?”
那人霎霎眼,忽现出诧异的眼光,但也不期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霍桑又道:“我没有说错吗?好。你因着溃败以后没处活命,才逃到这里来做叫卖生意。是不是?”
何少梅的眼光,诧异中又含着惊服的神气。他虽不答应,可是明明有承认的暗示。
霍桑作赞许声道:“很好:你眼前的营生虽是辛苦些儿,可是心安理得,比较在那争权夺利的军阀们的手下,干那杀人喋血的勾当,总要高出几百倍。”
语气很婉和,词意是温慰。这是霍桑谈话的艺术,目的在拢络对方的心,使他能心悦诚服地说真话。效果真不坏。来人微微叹一口气,又点点头。
霍桑顺水推舟地问道:“我问你,你从前的伙伴中,不是有一个叫金栋成的吗?”
那人定着眼睛寻思着,一时似乎追想不出,接着他摇摇头。
“我不认识。”
答语又是意外的。霍桑正要继续发问,忽而仰起些身子,侧着耳朵倾听。他随即向我微微点点头,目光向室门转一转。我立即领会了,急忙走出办事室,反身将室门拉上。
六、警报
我到得外面,果然看见施桂领着金栋成的妻子轻声走进来。伊的身上还是那套过度时髦的装束。我忙迎上前去,向伊附耳说了一句,叫伊不要声张。伊点点头,一言不发,跟我走到霍桑的办事室的门口。
我先在锁孔中张一张。那何少梅正面向门坐着。我向妇人招招手,叫伊瞧视。伊俯下身子来略一窥视,便立直了向我点一点头,似回答正是这个人。我暗忖这人既然就是何少梅本人,为什么又不承认和金栋成相识?
办事室中的谈话在继续,我当然不便再进去。我向那妇人演个手势,就站在门外偷听里面的谈话。偷听是不道德的行为,不过我是执行职务,在理应当别论。
何少梅答道:“我当真不认识这个姓金的,并非说谎。”
霍桑道:“你新近还向他借过钱,怎么说不认识?你不是说谎是什么?”
室中静一静。接着何少梅忽发出突然醒悟似的声音。
“喔,你说借钱给我的人?他不是住在新生路的吗?”
“是,新生路一百四十一号。”
“对了。可是他并不姓金,他姓王啊。”
“姓王?叫什么?”
“叫王得魁。”
“得魁?……晤,不错。他是和你同伍的?”
“是的。他是炮兵第七团中的少尉排长,我在步兵二十一团当上士。我们从前虽然早相识,不过并没有怎样交情。”
两个人都是吃粮的,霍桑的观察没有错。刚才那假托的金栋成所以不承认,用意显然在掩护他的秘密。进一步推想,霍桑所假定的“在军队中结怨”,大概也离事实不远。
我回头向妇人瞧瞧。伊也恰巧在瞧我,伊的脸上显着惊异的神气,似乎伊的丈夫是军人这一点也是伊以前所不知道的。
霍桑和何少梅的问答实际上没有断,我的听觉也不曾溺职。侦探长汪银林却始终旁听。
霍桑说:“王得魁有一个哥哥,你可也认识?”
那人停了一停,才道:“这个我不知道。”
“那末还有一个姓董的人,你总认识?”
室中又静默了一会,才听得何少梅的答话。
“我认识姓董的有三四个。先生,你要问的那一个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有一个姓董的和王得魁有些怨仇。这个人当然也是行伍中人。你可知道这一回事?”
“我—我不知道。但是当我第一次碰见王得魁时,他曾问我,有没有看见过董团长。”
“唉,那末这董团长你也认识的?”
“是,他就是炮兵第七团团长,是老魁——喂,王得魁的上司。”
“晤,你可知道王得魁和董团长究竟有什么怨仇?”
“这个我不知道。得魁从来不曾提起过。”
“那么得魁问你的时候,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没有看见他。王得魁又问我可知道董团长在哪里,我也回答不知道。”
“实际上你可知道董团长的踪迹?他此刻不在上海吗?”
“先生,我实在不知道。”
“真的?我想你当时决不止这几句话。”
“先生,我实在没有说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俩有什么纠葛;只知道得魁是董团长手下的一个排长——”
蓬蓬蓬!……
意外的岔子发生了。外面前门上拳击声乱作,立即打断了室中的谈话,并且惊得那妇人缩做一团。我正打算走出去瞧个究竟,忽见施桂已抢步出去开门。转瞬间一个浑身黑黑的短衣的人飞步进来,满嘴里高声乱嚷。
“不好了!……不好了!……”
我仔细一瞧,不是别人,就是那王得魁——假名金栋成的——男仆杨小弟。
警报声早已传进了办事室。室门突的拉开。霍桑首先从室中冲出。汪银林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他的玄色毛细呢的长袍袖口也卷了起来,好像准备应付任何紧急措置。
我看见霍桑的面色灰白,眼睛中射出骇异的目光。霍桑临变不乱的精神,本是我素来佩服的,这时候他的惊奇出神的反常状态也是我难得瞧见的。
那妇人首先开口。“小弟,什么事?”
杨小弟气息咻咻地答道:“他——他死了!……他死了!”
霍桑抢着道:“谁?……谁死了?”
杨小弟道:“老爷——老爷给人杀死了!”
“哎哟!”
那妇人一声惨呼,身子便站立不稳,向后倒下去。我急忙张臂将伊扶着。汪银林无所措手地在发呆。霍桑也咬着嘴唇,顿足叹息。
“完了!……我失败了:”
“霍先生,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汪探长迷惘地插一句。
霍桑不答,仍闭紧了嘴,在瞧那报警耗的仆人。我暗付霍桑本假定这是一件诈索案子,此刻竟酿成了命案,怪不得他要自认失败。接着霍桑回复了镇静态度,开始问话。
“小弟,他死在那里?”
“在门口的阶沿上。”
“凶手是谁?有人看见吗?”
“没有。我不知道。”
那妇人勉强站住了,一听这话,不禁哭出声来,争着要奔出去。我仍拉住伊不放,觉得伊的两手如冰,呼吸也短促异常。
霍桑回头向汪银林道:“银林兄,你和包朗兄陪这位王夫人先走一步。我还要向何少梅问几句话,随后就来。”
他重新进办事室去。
汪银林点点头,就和我一同扶着妇人,跟杨小弟走出去。小弟是乘了车子来的,这时一辆黄包车仍停在门口。
但汪银林有汽车等着。我们为迅速计,叫杨小弟回绝了黄色车,我们四个人一同乘汽车驶向新生路去。
我乘机问杨小弟发案的经过。事实很简单。据说在这天午后,他又回家去瞧他的妻子,直到上灯以后才回主人家去。他进了那绿漆铅皮的前门,看见屋子里黑漆无光,分明主人主母都不在家。他正要摸出钥匙,打算走上水泥阶级去开屋子的门,忽觉阶下有一个人躺着。他俯下身去一瞧,正是他的主人——王得魁。那时他看见主人的脸上血液淋漓,知道已没有救。他高声喊了两声太太,没有人答应。他不知道主母在什么地方,一时没法,便想起我们本担任这件案子,所以便赶来报告。
王得魁的妻子因着受惊过度,靠着车子座垫,不住地发抖。伊用于棒住了脸,呜咽地低泣,一只右手上的两枚阔厚的金戒指在车厢的灯光中反射。我问伊离家时的经过,伊的答话吞吐不清。伊说伊在六点半钟时,因着霍桑的预约,将前后门关锁好了,到爱文路来践约。伊预料到霍桑寓里,证明了何少梅之后再回家,伊的丈夫还不会回来。不料得魁这一天偏偏早归,才让那凶手得到了下手的机会。那时候屋子里完全没有人,凶手自然容易脱逃。
我听了这番话,也不禁暗自责备。昨晚我将那凶手吓逃以后,以为他不敢再来;后来霍桑又假定它是一件寻常的胁诈案子,愈加觉得无足重轻;他又因着王得魁的不肯实说,也不接受派一个暗探在他们屋外守伺的办法。谁知那凶手再接再厉,竟然出乎所料地动手了。俗语说,“智者干虑,必有一失。”这句话恰好是我们俩在这件案子上的写照!
汽车到了新生路一百四十一号门前,汪银林先跳下去,推开了绿漆的前门,向里面张了一张,便回过来扶那妇人下车。妇人仍掩住了面,呼唤地暇泣。
汪银林间那仆人道:“你可有后门上的钥匙?”
小弟点点头。
银林又说:“那末你扶着你家太大走后门进去,免得经过这尸体。”
短衣人答应了,扶了少妇,转弯向胶州路后门方面走去。
我和汪银林走进了前门,仍是静悄悄的。隔壁窗上也和上一天——样,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分明这凶案除了小弟以外,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银林摸出一个电筒,向地上一照。我便瞧见王得魁仰面躺在阶级下面。
他的口目都紧闭,神气似还安宁,身体微微偏斜,右足搁在最下一层的阶上。汪银林伸手模摸死者的鼻子,就用电筒照那伤处。他的咽喉间露出一把刀柄,已被血液涂满;身上仍穿着皮袍外衣,并不过分凌乱;胸口有一片很大的血迹;他头部下面的水泥径上也染了一大滩血。另有一只高顶呢帽,遗落在水泥径旁边。汪银林摸摸死者的衣袋,又看看那只曲在身侧的右手,站起来。
他说:“手枪还在他的袋里。”
我说:“致命伤既然在咽喉,谅必一中刀就死。他不但来不及用手枪抵抗,我看连救命声音都喊不出。”
汪银林干咳了一声,答道:“是。凶手着实厉害。假使他不用这种措手不及的方法,这个人也不容易对付。你瞧,他的身材如此高大,生前不是很有些蛮力的吗?”
我默然不答,世界上的事,若是单从外表推测,理论虽是,实际上往往会相反。假使银林先前也见过他的那种惊悸心虚的状态,此刻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我们为着等霍桑来瞧验尸体,便守在尸旁,并不把尸身移动。汪银林趁空向我谈论。
他说:“死者的右手上有两只金戒指,衣袋也不像给搜索过。我看决无谋财的意味。”
我答道:“当然不是谋财。我相信的确是仇杀。”
“晤,你看这个人怎样被杀的?”
“我想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的仇人或是预先埋伏着,或是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面。当他将要跨上阶沿的时候,方始发觉他的背后有人。大概在他旋转头来瞧视的时候,那凶手便乘机下刀。”
“对,这见解我很赞同。你可知这杀人的凶手是谁?”
“他本来有一个仇人,先前已经向他寻刺过几次,都没有成就。这一节霍桑可曾告诉你过?”
“谈起过的。但霍先生的初意,以为这只是虚声恫吓;并且他所怀疑的人就是那个何少梅。瞧现在的情形,他的推想已经不能成立。我们应当另寻线路才是。”
“不错,这王得魁的被杀,何少梅当然没有丝毫嫌疑,但那杀人的是谁,何少梅也许知情。霍桑方才说还要问他几句,大概就为这一层。”
汪银林忽自言自语地咕着道:“虽然,我以为——”他说了半句,忽忍住了不说。
我催着道:“你有什么意见?”
汪银林低声道:“我以为这屋子里的两个人不无也带着几分嫌疑。”
“喔,何以见得?”
“第一,死者回家的时间问题,尚待调查。当他的妻子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