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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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眼睛-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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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下面还有一些山头像土丘一样埋伏在云雾中。这里离旅游主道很远,只有生性喜欢神秘或者存心迷路的人,才会离开旅游主道而在一个没有标记的岔路口选择这条歧途。
而我闯入这里并在这小楼里住下来,完全是为了我那该死的写作。从小楼的窗口望出来,除了山影雾气之外,还能捕捉到的,就只有一些人生天地宗教哲学的意味了。我为找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暗自庆幸。只有一次,我突然想到,我如果从此就在这里消失,一是世界绝不在意,二是在人间绝无线索。想到这点,我害怕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在鸟啼中醒来,又是生机勃勃了。因为事实上我的存在不容置疑,我走下略略作响的木楼梯,到楼下去吃早餐。
这小木楼由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孙儿一道经营着,孙儿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怅怅地样子,跑起来却像条狗。楼下的饭厅也是一间向路人开放的小饭馆,可几乎就没什么客人。我不知道这老太婆为何选在这山中僻道上经营,唯一的解释是,她本就住在这里的。楼上有三间客房,我住居中的一间。刚到的那晚,我伏在油灯下写作,昏黄的光映着稿纸,好久没有这种仿佛回到古代的感觉了。我想,自从有了电,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诸如“一灯如豆”或“灯残油尽”之类的感觉。其实,对于幻想性极强的文学创作,这种深山油灯下的境界或许不可多得。
那夜,我沉浸在我笔下人物的沧桑史中,致使隔壁房中有人的走动也并未引起我的在意,直到隔壁轰地一声大响,可能是盆子之类的东西砸到了地板上,我才停下笔,猛然想到,隔壁住着客人?我自下午到来后怎么就没见过呢?
这房间除了中间隔着木板外,脚下的地板与隔壁似乎就是连在一块儿的。因为隔壁的人在房内走动,除了能听见咚咚的声音外,地板也在微微颤动。这样,两边房间的人似乎没有任何隐秘可言,那人在走动,停下了,在拿东西,在咳嗽,在理床铺,除了不能看见,你什么都能听到。这样,我用听觉迅速知道了隔壁住着客人,是一位女性。
第二天起床,已快中午了,我走下摇摇晃晃的木楼梯到楼下用餐,饭厅里空无一人,那个老太婆坐在门外,望着从山下攀援而上的小路,似乎在期待游客。
吃饭的时候,我问老太婆,这里还住着另一位客人?她说是一个年轻女子,前两天到来的,说是出来旅游,但住下后就没再往前走,她说这里清静,想多住几天。但老太婆补充说,我看她是在这里等什么人到来吧。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整个下午,我坐在楼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时而看看山,看看云,也看着门前那条唯一的山道。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那位出去闲游的女客人回来了。
这以后发生的故事对于我来说,写进一部小说绝对吸引人,我记下过一些真实的片断,可一直还没在小说中用上,但万万没有想到,这女客人却和我现在的处境发生了联系。
早晨,纪医生下夜班回家后便直奔卧室,在那间华丽的大床上,宋青正酣睡着,浓密的长发散乱地堆在雪白的枕头上,像一幅秘密的仕女图。一床薄薄的毛毯盖着她凸凹有致的身体,这使她即使在酣睡中也暗伏着一种汹涌的活力。感谢上帝,纪医生在心里念着,如此绝妙的造物真是多彩多姿。他想起昨天下午,在窗帘隔绝的室内,宋青的舞姿和狂放,而现在,经过一夜的睡眠,这暴烈的身体已变得水一样平静与流畅了。
他走出卧室,到客厅的长沙发上躺下。在昨夜的值班室里,他眼前常浮现出家中卧室的这番景象。他的嘴角时不时闪过一丝微笑,仿佛一个江洋大盗,将世界上最贵重的一颗钻石藏到了自己家里,这种绝密的欢乐,心脏有问题的人将无法享用。纪医生坚定地认为,没有秘密的人生是苍白的,人在生前,在精子与卵子各自孤独代谢的时期,谁将诞生是一个秘密;而人死后,究竟会怎样也是一个秘密。这首尾的大秘密藏在虚空中,而人在有形活着的这段时间,也只有秘密的东西才使人向往。由此,科学家、哲学家、侦探间谍以及他纪医生本人,基本上算得是一类人。
纪医生在客厅沙发上醒来时已快中午了,他再次走进卧室,看见宋青已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的眼神迷茫,大有一种掉进了月球上的荒凉与无助。看见纪医生出现,她触电似的一翻身坐起来,随着“啊”的一声大叫,她发疯似的嚷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纪医生按住她发抖的肩膀,他知道,她的记忆需要链接。他慢慢地给她复述从昨天开始的事情,她怎么接受他的邀请到这里来;他们俩怎么就秦丽之死的秘密达成了同盟;接着他们共进午餐,并喝了些葡萄酒;再接下来,她跳舞给他看,然后她就昏睡过去了。纪医生说,一切都发生得很神奇,我们就接受现实吧。我已经给你请了几天病假,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宋青捂着脸哭起来。这是一场噩梦,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怪事呢?她依稀记得昨天,在她身体的极度兴奋中,那个多年前对她一见钟情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尽管那男子因翻车死亡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一下,但由于他出现得那样真切,她坚定地将那场事故否定了。在那一刻,她狂热地爱上了他,她为他跳舞,甚至数次想和他做爱,但他却很君子地拦住了她。现在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而当时幻觉中的男子其实是纪医生,想到这点,宋青感到痛不欲生。她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像一头发怒的母兽一样扑向纪医生。她想抓他、咬他,纪医生一边招架一边连连后退,他被宋青的疯狂吓住了。退到门边的时候,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宋青顺势将他推了出去,她嘶叫道,你是个魔鬼!同时砰地一声关上了卧室门。她用身子紧紧抵在门后,整个身子在发抖,脸上满是泪水。
噩梦醒来,人是更加害怕。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宋青慢慢地想起了那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她突然意识到是那酒里出了问题,一定是有什么药物掺入其中,导致了她的迷幻。想到这点,她恨不得冲出去掐死那个魔鬼,看着那张冷静的面孔慢慢变成死灰色,她才感到解恨。然而,纪医生的面孔在她脑子里闪现的时候,她突然感到畏惧,她想到了自己负有责任的秦丽之死,而这个让她陷入迷幻的人正是这一巨大秘密的守望者。想到这点,她绝望地仰起头,看着卧室的屋顶,一盏枝型吊灯正像十字架一样悬在上空。在吊灯之下,是这间华丽而陌生的卧室,这是董雪在失踪前与纪医生共眠的地方,而今她陷入其中。她打了一个冷颤,感到像一头栽进陷阱里的小鹿。
宋青就这样麻木地站在门后,一件白色的真丝睡裙套在她的身上,这是怎么换上的呢?她的记忆里没有半点印象,她摸着这滑爽的睡裙,突然意识到这是董雪的东西,她感到害怕,想迅速脱掉它,可是,睡裙里面什么也没穿,这让她慌乱起来。她冲到床边,想找到她自己的衣服,可是没有。她清楚地记起昨天来纪医生家时,她是穿着衬衣和牛仔裤的,这些东西到哪里去了呢?
宋青的眼睛在卧室里环视,凌乱的大床,暗红色花纹的布艺沙发,放着闹钟的床头柜,一直顶到天花板的高大衣柜。她拉开衣柜门,里面挂的全是女人的衣物,像无数个董雪站在里面。她恐惧地关上衣柜,打开卧室门冲了出来。
纪医生已经没在门外了。一条幽暗的走廊正对着她。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要找到纪医生要回她的衣服,然后迅速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推开了一扇门,是一间窄窄的书房,她又推开了一扇门,里面堆满了杂物,其中还站着一个人的骨架,她惊叫一声退了出来,她不知道那是一具真的骨架还是用于教学的东西。她又推开了一扇门,光滑的地板,墙上全是镜子,她一下子想起了昨天的情境,她就是在这里陷入迷幻之舞的。她退了出来,沿着走廊往前,终于看见了一道推拉门,门没关紧,她贴着门缝望出去,看见纪医生与一个黑衣女人坐在客厅里,她感到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
人在漫长的一生中,会与不少人偶然相遇。对于这种邂逅,大多数毫无意义,就像不经间落在同一枝头的几只鸟,随意地寒暄以后,扑的一声又各飞东西。但是,偶然相遇的人在多年以后,突然和你的生命发生了某种联系,这时你不得不相信,以前的偶然相遇会是命运的安排。
当我在回忆6年前遇见的女子的时候,便有了这种感觉。尤其是我将她与董雪的照片联系在一起时,我有很大的把握认为这是同一个人。按时间来算,我和她的相遇是在她与纪医生结婚的前一年。
在山中木楼前的空地上,我望见这个独自的旅游者从小道上归来。夕阳的光线打在她的背后,使她的肩膀上和头发边缘粘着金边。这景象使我感到有点虚幻。她穿着白色紧身裤,碎花衬衣的下摆在腰上挽成一个大结,朴实,飘逸,白色运动鞋上粘着一些草屑。
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们相互打了招呼,出门在外,作为旅游者的身份相互一目了然,并且落在这深山木屋里,人的相遇显得难得的亲切。我说我是昨天才到的,她说这地方好,难得的清静。她大约二十三四岁,眼睛很亮,但藏着一点什么东西,过后我才感觉到,是一种惊恐。
她从厨房里端出一盆水,在阶沿上洗脸,她用毛巾擦脖子的时候,不断地将长发往后甩动,这让她很美的身材更加生动。她一边说,一边对站在旁边的老太婆讲着什么,不时还用手向山岭的远处指指点点。老太婆的孙儿、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门前的空地上编竹筐,他也停下手中的活望着那边。
我好奇地走了过去,听见她正对老太婆说,真的,是人的骨头,不会错的。我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她在附近的山间里,发现了两具人的遗骨,已经不完整了,可能是被进入洞里的野兽搞乱的,但头骨有两个,所以说肯定是两个人的遗骨。
老太婆很吃惊,说怎么会呢?我住在这里几十年了,她说,从没听说过这事,这里作为旅游区也有十多年了,也没听游客说起过。
我们大家都有些茫然,备感山中的神秘,吃过晚饭,这片山峦中小小的天空有了星星,我和她坐在木楼前的空地上闲聊。她说她叫雪妮,从城里到这旅游已好几天了,除此之外,她似乎不愿更多地介绍自己的情况,我只好将自己介绍得多一些,想用这种坦诚来启发她多谈点什么,因为对这样一个女子独游深山我总觉得有点什么奇异。但是效果不大,她很快将话题转向这里的风景,并不时望望楼上。我看见老太婆已经为楼上的房间点上了油灯,她站起身来,表示要上楼去休息了。
老太婆整理好客房正走下楼来,她说她想起了一件事,你们等一等,说完就进了楼下她自己的房间,很快拿出一件东西来,雪妮接过来细看,这是一部普通的半导体录放机,很老的样式了。老太婆说,这是多年前,一对男女客人留在这里的。
老太婆回忆说,那是她的这家小客栈刚开业的那年,夏日午后,两个游客路过这里时便停下来观望这座小木楼,显然他们被这里迷住了,因为他们在这里住下后,便再也没往前走。这是一对30岁左右的男女,看样子是有知识、有教养的那一类人。白天,他们在这附近闲游,晚上,他们房间的油灯会亮到半夜,听得见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奇怪的是,说话声中每夜都夹杂着哭声,像是遇到了伤心事。一直到第5天,他们才向老太婆告辞,结账时,他们加倍付给老太婆住宿费。老太婆认为这是一对大好人,收拾房间时,老太婆发现了这部录放机还在床头丢着,便追出去叫这对客人。当时,他们已快要在山道上转弯了,听见老太婆的喊声,他们回过头来,那男的挥挥手说,太婆,那东西送给你了,然后,他们就消失在山中。
很显然,老太婆的这段回忆是被这个叫雪妮的姑娘在附近山洞发现遗骨而唤起的。我看见雪妮捧着那台录放机的手突然有些抖动,她说,会是他们吗?老太婆说,我只是想起这一对人很伤心绝望的样子,会不会是出来寻短见的呢?唉,这可是一对大好人呀,怪可怜的。
这件事使这山中的小木楼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夜凉如水,周围的山峦已变成厚重的黑影,天空有稀疏的星星。而这位叫雪妮的女游客显然被这件事打动了,她和我反复讨论,山洞中的遗骨会是这一对游客吗?如果是,他们是专程到这山中来殉情吗?为什么非要这样?值得吗?对最后这个问题,她认为如果命运安排必须这样,那肯定是值得的。她叹了一口气说,只是,这样痴情的人太少了。
尽管,这桩爱情悲剧只是一种推测,但某种可能性还是足以震动人心。这使我和雪妮之间因有了不得不面对的话题而减少了陌生感。老太婆已早早睡觉去了,她的孙儿一到晚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少年像一条狗,天亮后自然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我和雪妮上了楼,伏在走廊的木栏杆上说话,楼下的那片空地呈灰白色,像是一口池塘。从雪妮的口中,我断断续续地了解到这位略显神秘的女人的一些经历。
宋青在纪医生家的经历可谓古怪透顶。红酒、迷幻、睡眠,全都发生在这走廊弯弯拐拐房间东藏西躲的空间里。当她从走廊里边,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黑衣女人时,她感到头脑里嗡的一声,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从通向客厅的推拉门的缝隙里,她看见这个黑色的背影一动不动,很僵硬的样子。她和纪医生低声说着话,她的声音叽叽咕咕的,像一只鸽子。从她的肩头望过去,可以看见纪医生的半张脸,他正对黑衣女人,可以感觉到他的表情也有些紧张。
宋青蹲在门后,这道门缝仿佛正向她袒露一个巨大的秘密。她闪电般地回想起医院里的夜半哭声,走廊上飘浮不定时隐时现的黑衣女人。此刻,她害怕这个背影转过头来,如果,一张她曾经看见过的纸一样雪白的脸此时突然对着她,她会感到绝境将至。她想纪医生此刻就正对着这张脸在说话,难怪他的表情是那样紧张,她觉得这个黑色的背影随时会跳起来,扑向她对面的纪医生,并且将长长的指甲陷进纪医生的脖子里。
突然,她听见黑衣女人提高声音说,没关系,这些人总之是要死的。纪医生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可能,也是,是要死的……
宋青从门后陡然站起来,她不知道他们的议论与自己有没有关系,但她突然害怕得要命,本能地回头便跑。她感到眼前有些发黑,胡乱地在这座迷乱的空间里乱窜,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她看见了一排书柜,知道自己钻进了一间小小的书房,厚重的窗帘未开,屋里很暗,她一侧脸看见书桌前一个女人,这女人的头靠在书桌上,长发披卷,像在睡觉。宋青大吃一惊,本能地喝问道,谁在那里?那女人没有应答。宋青再定睛一看,天哪!那女人没有身体,只有一颗头,长发披卷,赫然出现在书桌上。宋青惊天动地地发出一声惨叫,便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宋青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她手触摸到了井壁,冷冰冰的,有苔藓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她看见董雪的头活鲜鲜地立在一条传送带上,正在不断向她逼近。她奇怪地问,董雪,你怎么了?董雪的嘴唇紧闭,却也回答出声音说,我的身体丢了,找不见了,宋青你一定得帮我找找呀!这时候传送带突然往下坠去,董雪的头一下子也被卷下去了,宋青伸手去救,可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抓着,她觉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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