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连连摇头道:“没有。我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哪里还敢动什么东西?我急忙忙逃出去,上楼去告诉少奶。少奶下来一看,也吓得什么似的。伊叫我出去叫警察。我走到大门口,看见前门也没有闩。”
“大门上的弹簧锁呢?”
“弹簧锁也开着,门一拉就开。”
“那末你起先从哪里出进?可是有后门的?”
老妈子应道:“是。我早先倒垃圾泡水都是从后门出进的。阿四也走后门。”
汪银林向霍桑举一举手,说:“那门上的弹簧锁,我已经验看过,并没有撬发的异象。不过那是一把普通的廉价弹簧锁,要弄个同样的钥匙也不难。”
访问略略停顿。我对于上夜的情形和早晨发觉的经过已经有一个轮廓。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又问那女房东以后的处置。据说发案以后,伊一面由答士去报告警署,另外派男仆阿四往浦东去通报伊的丈夫谢春圃。但春圃恰正患感冒卧床,故而虽接得了凶报,仍没有回来。伊因着事情太大,伊一个人应付不了,所以重新派阿四去,催伊的丈夫回来。伊又说那阿四是当杂差的,睡在后门口的小间中。霍桑又问起死者平素的交游和行径。女主人的答话很冠冕,似乎不无夹杂些亲谊的情感。
谢妇说:“芝山的品行总算很好。什么嫖赌的习气一概没有。他希望成功一个文人,志向也很高。他以前交往的朋友,也只有那班上海大学里的同学。他们也都是上流人。”
“他可是常常深夜回来的吗?”
“不,难得的。有时候他和同学们谈天,或是看电影,才回来得迟些,但总不会过十二点。”
“他不是很喜欢跳舞吗?”
谢妇顿一顿:“我不知道。他不曾说起过。我想他不会吧?”
霍桑又换一个方向,问道:“他的性情怎么样?平时有没有和人家结怨?”
谢妇道:“据我所知,他不像会有什么仇人。他的态度很温柔,说话时又亲切和婉,在男子中也少见。先生,你想男子有了这样的性情,怎么会和人家结怨?”
这时我忽然看见那旁边的仆妇的嘴唇动一动,好似要说什么话,忽又忍住了。这动作也不逃过霍桑的视觉。他忙着回头来。
他道:“松江妈妈,你要说什么呀?”
松江妈妈向伊的主妇瞅了一眼,才嗫嚅着道:“我觉得钱少爷平日对少奶的性子果然不坏,可是发起脾气来也可怕——”
谢妇急急插口道:“唉,你不是指去年那一回事吗?那是你自己不好啊。你把他的文稿塞进了字纸篓里去,惹动了他的火,他自然要发脾气了。你想哪一个人没有脾气呢?”
老妈子低了头,仍在叽咕:“可是上礼拜天阿四给钱少爷冲热水瓶慢了一些,就吃他一个耳括子。”
“你还多嘴!人也死了,这样的小事你还牵他的头皮?”妇人的话声中夹些火气。
仆妇被主人这样一呵斥,便缩手缩脚地低头无言。霍桑便从中解围。
他又淡淡地问题:“谢夫人,我还有一句话。令甥的同学朋友也常有到这里来的吗?”
妇人摇头道:“不,只有他去看同学,同学们难得来的。”
“晤,难得来?那不是绝对不来。是不是?”
”晤,就是有朋友来,我也在楼上,不看见。”
“喔,那末他的同学朋友中有个女人,谢夫人,你也不知道?”
谢妇忽而抬起目光呆了一呆,用一块白巾按在嘴上,只向霍桑瞧这,不即答话。
霍桑把身子偻向前些,又婉声道:“谢夫人,请原谅。这件案子关系很大。你总也愿意我们查明真相,寻一个落石出,给你的甥儿伸冤。那末,你所知道的,当然也得完全实说才行。谢夫人,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我们的航程上有个暗瞧。这妇人的口气中好像处处回护着死者,只不知原因是什么——为顾全亲戚得面子呢,还是故意掩饰?汪银林耸肩搓手地开始不安于座。霍桑却仍忍耐从容。
妇人踌躇了一下,点点头,应道:“霍先生,我并不是要隐瞒说谎,因为你说的女人,确乎有一个.不过不像他的同学,我本来有些怀疑。这一层也许要牵连人家,故而我不敢乱说。”
霍桑毫不放松地问道:“唉,你也有些怀疑?怎么一回事?”
“他在最近一个月中晚上常常出去,出去时总是打得十分漂亮,我页疑心他有什么女朋友往来。但他非常秘密,我无从知道,半个多月前,发生了一件奇怪得事,我方才知道一些。”
暗礁似乎航过了。霍桑搓着两手,表示出一种惊喜的神气。他瞧瞧汪银林。汪银林的兴趣也略略提起了些旋过头去瞧着妇人。他的眼光并不和霍桑的相接。
霍桑婉声道:“谢夫人,什么奇怪的事?”
谢妇道:“有一个年轻女子到这里来找芝山。芝山不在家。我恰巧在楼下,我就问伊什么事,不妨代伊转达。伊不回答,掉转头便走。这才使我不得不疑。我猜想芝山和那女子大概有什么秘密纠葛。因为我看见那女子的状态冷淡,不像是友谊的拜访,却像是来找他办交涉的。”
“晤,我想你的猜想一定已经证实了。”
“是。隔了几天——喂,我记得是上礼拜天——有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忽赶来和芝山开什么谈判。他们谈了一会,果然吵起来。我下楼来瞧,他们俩差不多要动手的样子。我吓得在客堂里发呆。正当那时,那先前来过的女子突的从门外奔进来。伊费了好一会工夫,才把那不相识的男子劝出去。”
妇人的故事停一停,伊的灵活的眼珠在霍桑的脸上打一个旋,似在等他的批评。
霍桑点点头,说:“这一次交涉大概不曾办得圆满吧?”
“是,那男人是给女子硬拖出去的。”
“那末这回事的内幕怎么样?你可也知道?”
“我不知道。事后我问过芝山,究竟为着什么事。可是他含糊着不肯说。所以这一男一女和芝山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我至今还不明白。”
霍桑侧着头,弯着腰,他的右手的肘骨支在膝上,听得很出神。汪银林也听出了些滋味,忽也连连点了点头,似乎认为这事实在凶案上已发见了一条线索。我也感到兴奋。
霍桑又说:“这个女子当真值得注意。但是谢夫人,你不会看错吗?前后两次到这里来的女子是不是一个人?”
谢妇道:“是,不会错。那女子昨天上灯时还来过——”
汪银林突然插口道:“喔,昨夜里也来过?”
妇人点点头:“是,不过昨夜我没有见伊,松江妈妈看见伊,告诉伊芝山不在家,伊就不高兴地走了。”
霍桑忙抢回了发言权,问道:“那末这女子是个怎样一个人,请你说得详细些。”
妇人道:“伊的年纪大约二十上下,面貌很漂亮,不过身子高些,皮肤也不大白。伊穿一件紫毛葛的薄棉袄,系一条黑软缎的裙子,披一条精致的整只黑狐狸做的肩巾。昨晚松江妈妈看见伊,也一样打扮。”
霍桑的眼光突然一闪,闪到了汪银林的脸上。汪银林的反应更强烈,几乎张口喊出来。霍桑赶紧摇摇头,才止住了银林。我早也领会到他们俩这一种表现,原因是听到了谢妇所说的那女子披一条黑狐裘围巾。因为警士桑绶丹所看见的女子,汪银林起先认为没有关系,现在却已发生了联系,自然要感到惊喜。
霍桑仍镇静地问道:“谢夫人,关于这女子,你还有别的话告诉我们吗?”
伊说:“伊的口音也使我忘不掉。”
“伊说的什么口音?”
“伊是我们的同乡,抗州人。”
“晤,要是你再看见伊,你也认得出?”
“自然,我一定认得出。因为伊的身材比我高,好像气力也不小。伊即使换了服装,我也不会认带。”
情报透露出这个女子确像是案中的要角。但是太空洞。伊是谁?到哪里去找?黑狐裘肩巾是上海最近流行的一种舶来品,时髦的少年女子披用的很多,也不能看做特殊的线索。可是汪银林很兴奋,目光流转地又想插嘴,却给霍桑挥手阻住了。
霍桑又问:“还有那个男子怎么样?”
谢妇说:“他的个子也不小,年纪快近三十,穿西装,面孔很白肥,也不像是下流人。那天中饭时,阿四放他进来。他一直到这厢房里来看芝山。芝山马上关上门和他谈话。不多一会,两个人的声音越说越响,好像要打起来。我从楼上赶下来,可是我不便插身进去,也没有办法。”
“那时候那个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就进来排解?”
“是,幸亏这女子进来,才把他们分开了,没有闹成打局。”
“你看这女子是凑巧进来的?”
谢妇摇摇头。“不,我看没有这样巧的事。这一男一女一定是一起来的,不过女的等在门外。所以我看他们俩一定也有密切关系。”
“你料想得很是。他们为了什么吵起来的?”
“我不知道。据阿四说,他们的谈话忽高忽低,有时还夹着外国话。我下楼以后也听不清楚。”
“你一句都不曾听得?”
“我只听得那男子说的是上海口音,和女子的完全不同。”
汪银林又插口问道:“昨天上灯时分这男人也一起来过吗。”
谢妇说:“松江妈妈只看见那女人。”
汪银林的目光射到那老妈子的脸上时,老妇果然摇摇头。
伊说:“我开门时只看见门外有一个女人。伊问了一声,也没有走进来。”
霍桑把身子抬起些,靠着椅背,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有一着我已经证实。昨晚半夜以前,大约十一点半以后,的确有一个女子到过这厢房中来过。”
第四章 几种见解
这是一句惊人的表示。我和汪银林都不由不又惊又喜。那女主人也睁视着霍桑,似在诧异他凭着什么才能发表这样肯定的见解。我正待问他,霍桑忽回过头来问我。
他道:“包朗,昨晚我从我寓里送你出门的时候,不是正下着雨吗?”
我点头道:“是。但我记得雨下得并不大;并且不很长久。至多二十分钟便停。”
“喔?”
“因为我到你的寓里时,大约十一点左右,还没有下雨,你是知道的。后来我的车子到林荫路我的家里时,雨已经停止。从你的富所到林荫路,至多不会过二十分钟。”
霍桑点头道:“晤.这一着并不和我的想法冲突。雨即使只下二十分钟,已尽足使马路上的灰沙润湿。假使有人在雨过后出外步行,鞋底当然要沾湿的;如果走进屋于里去,更不消说要留印踪了。”他站起来,走前一步,指着室门口的地板。“论势,这地方当然应有足印可验。可惜当韧没有设法保存,此刻足印杂乱,已经完全瞧不清了。”
他旋转身子,又指一指,“但这书桌抽屉的面前,还侥幸地保留着一双新鲜清楚的女子足印。”他摸出一个小电筒,扳亮了照那书桌面前的地板。
电筒光照出两个女鞋的泥印:一个已被人践踏过,足跟部分有些模糊,另一个仍很清晰,足见这印的确还留得不久。我才明白霍桑先前所以失声惊呼又将我推开的原因。
霍桑又说:“你们瞧,这两个足印分左右式,显见是新式的皮底女鞋。瞧这印的长短,可知那女子的足是没有缠过的天然足。”他俯着身子,摸出纸笔来,将鞋印照样描画下来。
汪银林问道:“这样说,杀死钱芝山的凶手是个女子?”
谢妇附和道:“唉!要是真是个女子,我敢说一定就是那个披黑狐狸肩巾的——”
霍桑忙仰起身来答道:“谢夫人,别武断。我从足印上证明,只说昨夜里有一个女子在下雨后到这里来过。这女子是不是那个披狐裘肩巾的,此刻还没有印证;至于伊是不是凶手,关系更大,如果没有可靠的证据,更不能随意猜测。”他乘势向汪银林照一眼,似乎那末后两句话是特地答复他的。他瞧一瞧手表,低声说:“银林兄,这里大体都已查验过了。你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妨一同到我的寓里去走一趟。”
汪银林很服贴地答应了。霍桑就向谢妇安慰了几句,
辞别出来。
我们回到爱文路霍桑寓里,天色将近黑了,就举行一个小小的会议。霍桑先卸了那件黑呢外衣,把火炉拨一拨旺,请我和汪银林在炉旁坐定。大家喝了一杯热茶,又烤了一会火。我接受了霍桑的纸烟,汪银林也烧着了他自备的雪茄,霍桑才把那案中的情形提出来讨论。第一步谈到的就是凶案的动机。
汪银林先说:“我瞧动机并不是为钱财。但瞧死者身上的金表金链和装好的皮包都不短少,就是一个明证。”
霍桑点点头:“是,很有意思。你想动机是什么?”
汪银林道:“我想大概脱不出一个色字。”
我接嘴道:“你可是因着案中牵涉了一个女子,才有这个见解?”
汪银林道:“是啊。你想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既然和死者办过交涉,感情上显然不圆满。昨夜里巡逻的桑绶丹又看见伊——”
我插口道:“你说桑警士看见的和谢妇所说的是一个人?”
“怎么不是?我起先本认为太渺茫,但事实上既然有了证明,时间上又相合,还有什么疑问?”
我还想答辩,霍桑忽向我摇摇手。
“你让银林兄说下去。”
银林继续道:“一星期前,这女子领了一个男子出场,几乎打起来,情节更显明。这男子的口音和女子的不同,可见不是亲族。这里面有了两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别的也可以推测而知了。”
我问:“是出三角恋爱的把戏?”
“不是这老把戏是什么?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吐了几口烟,沉吟着道:“这见解也不能不算近情。不过我们在没有搜集各方面的证据以前,还不能够拘泥于这一点。”
“那末你说还有什么别的可能的动机?”汪探长提出反问。
我又接口说:“我看钱芝山是很刻薄的,但瞧他对待两个仆人就可见一班。所以有人结怨报复,也未始不可能。”我把脑子里触动的芝山诬陷俞天鹏的事暂时不说出来。
汪银林追问道:“喔,报复?你可有事实根据?”
霍桑解围似地摇摇手:“现在我们姑且把动机搁一搁,先将昨夜凶手行凶的情形推想一下。如果寻得出一个合理的假定,对于凶案的动机和我们以后的进行都有助益。”
汪银林道:“我想那凶手进去的时候,死者回家一定还不多时。那时他正解了领结,铺好了被窝,预备上床,忽然看见那凶手突然进去,他——”
霍桑忽止住他说:“慢,凶手怎样进去的?这是一个要点,你说得太轻易了。”
我也换言道:“不错。前门是锁着的,里面还有一只狗,进去也不容易。”
汪银林把捏着雪茄的手停住,说:“我看见前门上的弹簧锁是一种廉价牌子,很普通。那凶手预备好了相似的钥匙,开门进去也不费事。至于那狗,据女仆说,第二次也叫过一声。大概那狗先在死者的房中听得了开门声音,奔出来叫一声,但看见开门进来的是它素来认识的人,故而就停止不叫。或是那时候死者听得了声音,特地将狗喝住,狗也就不再叫。”
霍桑皱眉道:“门上还有铁门呢。那人又怎么样弄开
的?你也听得昨夜死者回去的时候,他的舅母明明叫他将铁闩闩上的。”
汪银林缓缓地答道:“也许事有凑巧,死者进门时虽含糊答应着,实际上却没有下闩。”
霍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我忍耐不住,放下了纸烟,从中插口。
我说:“这未免太凑巧了。”
汪银林举起手在他的肥圆的下颌上摸一摸,反话我道:“那末,包先生,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答道:“我以为凶手实在是钱芝山自己开门放进来的。”
“有什么根据?”
“从各方面观察,凶手和钱芝山一定是素来相识的。
那人决不是一个乘他不备突然进去狙击的刺客。否则死者看见陌生人进去,又在半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