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部 狐裘女
第一章 骇人的揭发
这案子发生在一个滴水成冰的严寒时期。那时我已经成婚,和霍桑分居了。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六那天,我到他的寓所里去,彼此倾怀长谈,足足经过了两三个钟头,直到天黑,我方才辞别。一个知己朋友,有时扯开了话锋,意见尽不妨参差,只要不虚伪,没顾忌,时间先生便会很快地溜走。这也是人生的一件愉快的事。那天我们所谈的问题可说是海阔天空,最后从刊物归结到现代的教育问题。霍桑又发过几句牢骚。他以为我国的教育制度,根本的错误就在东抄西袭的什么化什么化,更坏在取糟粕而弃精华的表面上的什么化,结果就使青年们倾向于漠视国情的种种享乐、奢靡和放浪。
他曾叹息着说:“我们眼前的教育,除了点缀门面以外,有什么意义?博士硕士尽管多如过江之鲫,在国计民生上发生了什么影响?上荐者既然着眼在虚衔,一般人便用‘镀金’做敲门砖。这还不是沾染了科举制度的遗毒?有几个人切切实实地对学术的某一部门作精深致密的探讨?有几个人不顾虚名地在实验室中埋头研钻?有几个人注意到我国现在社会的状况和未来的需要?有几个人着眼到我们民族的生存问题?你想这样的教育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的话固然未免有些过火,但平心而论,以往的教育界上那种浮华不切实用的现象确也非常普遍。那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他又说:“包朗,你大概也不能作违心的辩论吧?那末你们这一班弄笔杆的人也得负些责任。你们不是把握着一种无上的权威,足以影响一般青年的思想吗?你看,现在报纸上不是有不少关于声色犬马风花雪月的作品,在推波助澜地引诱青年们趋入享乐、颓废、堕落的途径上去吗?包朗,你以后着笔,应当在这方面尽量地加意些才是。”
我不是为朋友夸张,霍桑实在是一个热血的男子。他在好多年以前,早看出我们的教育制度错误在忽视了国情的照单全收式的模仿。他因着期望的恳切,所以就有些求全责备;平日不提则已,一经提及,言词上也往往特别激昂。我知道他的牢骚的话匣一开,会像黄河决了口,一时没法子堵塞,我防他还有什么意外的训斥,便站起来托故兴辞。
我说:“是的,你的话很有见地。今晚上我就有一个机会,可以把你的见解乘机宣传一番。”
他问道:“什么?有什么学会请你演讲?”
我答道:“不是。今天是文学研究会会长俞天鹏的五十寿辰,我现在马上要去参加宴会。那些与会的人都是著作界上的朋友,要是有机会,我一定将你的意见宣传一下。”
那晚上天气十分冷,寒暑表在零下五度。东北风吹得
很急,像虎吼一般地呼呼震耳。风声中隐隐约约地夹杂着啼饥号寒的哀鸣——“冻死了!”不但刺耳,简直刺心!天空中云阵密布,好像覆盖了厚厚的棉絮,乌黑黑地要下,雨下雪的样子。我穿着黑羔皮的黑细呢大衣,坐在车子中还有些瑟瑟股栗,车轮辗过衔边的冰块,悉悉率率地细碎有声。但白杨路俞家的贺客依旧济济盈堂,并不因着气候的影响而减少。这也足见得主人平日待人的交情。
俞天鹏的身材足有五尺六七寸。头上戴着乌绒红结的小帽,身穿玄缎马褂和紫色缎的狐皮袍子。他的清矍的面貌虽不见得怎样老迈,但他的高额—上面的头发已皑皑如雪。有人说这就是他运用脑力的表征,这话我很相信。他所以能够得到这样的地位,当然是付了相当的脑汁换来的。
俞天鹏在文学界上享受了多年的盛名,连任了两任文学会会长。他出版过不少流行的著作,小说和论文都有。他鳏居着,有一个成年的女儿,在女子体专里读书。他的经济情形在卖文生活的同辈中也可算首屈一指。那晚上他宅中的一切布置。虽敌不上那些阔人的豪侈,却也当得起富丽二字。客堂和书房中都装着火炉,温暖得像三月里的天气。筵席也很丰盛,珍奇美肴,竟使人无从下箸。女人凭心血换来的钱原非容易,俞天鹏这一次的场面,大有“干金一掷无害色”的气概。他要借此替一般寒士们吐一吐气吗?可是因这一来,杜工部的两句“朱门洒肉臭,道有冻死骨”的名句,不禁又在我的脑室中萦回起来。
那晚的酒筵开得很迟。白雪盈头的主人含着笑容,在众宾中往来周旋,组成了一片和平快乐的景象。可是忧患之神的驾临,往往把快乐的旗子做先导。一刹那间客堂中快乐的薄幕忽然给刺破了,不幸的悲剧便当场开演!众客们的谈话机括都被酒钥钩动了。有些人向主人颂祝,有几个人却在称赞天鹏最近出版的一部杰作——《爱与仇》。这书我已经看到,结构描写都超出了恒蹊,的确是一部传世的名作。我对于这班人的赞词也是同意的。因为那篇小说的含意既高,写一个舍身成仁的男子,足以发扬我们固有的民族精神。描写方面,又显得特别深刻,在天鹏以前的著作中也不可多得。故而众口一辞,都称赞天鹏的精神思想真有老当益壮的表现。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短小的西装少年,突然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他穿着棕色的厚呢大衣,里面灰色柳条呢的西服,紫色领带,白硬领,装束非常入时。那短褂的钮子也和大衣一样地没有扣上”露出一条金表链,扣在他的马甲钮上。是个迟到的贺客吗?可是神气有些异样。他走进来时脚步特别急促,气息也咻咻不调;到了客堂阶前忽然站住了,把手中的黑呢帽举起来挥了几挥,高声发话:
“诸位,请原谅。我——我有一句话——一个严重的报告!”
他发话的声浪宏亮而颤动,不由不使宾客们都吃一惊。杂乱的谈笑声浪都给压停了,大家都回过头去:有几个还离了座位,立直了身子。四五十人的视线一时都集注在那少年的身上。
那人的年纪约摸二十六七,身材不很高,瓜子脸,面色虽瘦而且黑,但隆直的鼻子,浓长的睫毛,有力的眼睛,可算很整齐漂亮。大家目光灼灼向他呆瞧着,谁也猜不透他的来意。客厅中完全宁静,没有一个人说话。白发的主人愕住在客堂的一角,张目注视来客,也不动不响。
少年又高声说:“诸位,你们不都是著作界里的人吗?著作人处于领导群众的地位,他的人格自然是应当高尚超绝的。但是你们可曾意想到达高尚的面幕后面隐藏昔一个‘贼’?”
“咳!…咦!…”
大众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惊异声来,可是声浪并不高,只是一种唧唧哝哝的私语。接着的是面面相觑,彼此的眼光中,仿佛都含着暗示的问句:“一个贼?哪个贼?”
大家把视线交战了一会,又归于难堪的缄默,客堂中又没有一丝声息。数分钟前笑语喧闹的快乐气氛,空时间竟变成殡官一般!
少年继续道:“你们可知道那个贼是谁?……要不要我指出那个贼来?”
唉!太紧张!谁来打破这难堪的局面?可是宾众仍保守着静默;我也丧失了应变的智能。这静默似暗示接受那少年的问话,并在鼓动他发表。
少年叹息道:“唉!我本不愿意如此。但我为良心所驱迫,又不愿见那假面的贼混杂在清高的著作界里——并且盘据着著作界的要津。我老实说吧。有一个无名的作家,拼着心血著成了一篇长篇小说,正想出而问世,忽被那假面贼看见了。那贼便甘言诱惑,在小说上署了他的名字,应许把某种条件作为酬报。那小说出版之后,果然风行一时。那贼坐享其成,还不知足,更忍心地把应许的酬报抵负了!唉!诸位,请想一想,著作界里有了这样一个没心肝的贼,是不是全体的耻辱?”
静默破裂了,哝哝的声浪又禁不住从四角里骚动起来。那少年的说话分明已击中了多数人的心坎,大家都近乎义愤填膺。内中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忽然立起来,似乎自动地代表了全体,厉声向少年质问。我认识这人是国民日报的编辑左一萍。
左一萍说:“喂,你的话实在吗?如果不虚,请你直截指出来!别含含糊彻。”
接着又有几个少年客人同声附和,催着他快说。喧奴声又一度寂灭。那少年紧闭了嘴唇,张着凶锐的眼睛,只向客堂一角注射着。我依着他的视线瞧去,似乎那视线的尖端注定在俞天鹏的脸上。天鹏的脸色确乎变异得可怖。
他的面颊上泛出灰白,眉峰间刻着深纹。他的两眼大张,也向这少年凝注着。他站在一只椅子的旁边,一只手按在椅子的背上,他的身子好似微微有些颤动。
少年又发声道:“我自己来介绍吧。我叫钱芝山。我所说那个无名的作家就是我!当我被骗的时候,我还在假面碱那里当他的书记。现在你们不是要我说出那贼的姓名来吗?唉!……”
我看见俞天鹏的面容越觉灰白,好像要和他的乌绒帽子下面的头发竟色。他的双手握着椅背,咬紧牙齿,好似有什么说不出的痛苦。难道钱芝山的话和他真有关系?
那少年略略停顿,又说道:“也罢!我姑且留他些面子,只把那篇他所替冒的小说告诉诸位。那就是现今宣传的《爱与仇》——”
“哎哟!……”
钱芝山的话还没有完,“哎哟”一声之后,有一只椅子直向钱芝山的头部飞过来。
啪哒!
椅子落在阶石上。那少年还在格格地冷笑。我回头瞧那飞椅子的人,果真就是主人命天鹏。众客都离了原座,局势纷扰了。我正待上前排解,忽见那老作家跨前两步,举着双拳,从齿缝中迸声咒誓:
“你这无赖!……你——你这畜牲!……”
天鹏的身子已支撑不住,上身晃了几晃,向后一仰,便跌倒在地上。似乎他因着不胜羞辱,已昏晕过去了。于是纷扰加增,大家都奔过去趋扶。
一个细眉美目、身材苗条的少女仓但地从后面出奔来。伊是天鹏的女儿俞秀棠。伊本在里面书房中陪女亲戚,因着客堂中忽而喧闹,忽而静寂,走出来瞧瞧。伊忽然看见伊的父亲倒在地上,便急忙忙俯下身去,紧紧地将他抱起来。伊的玉琢似的脸上满显着惊惶和忧悸,但伊只轻轻地唤着“爸爸”,不说一句话。一个少年作家赵新风拿了一块冷手巾覆在天鹏的额角上。老人就渐渐地苏醒过来。他的眼险张动了,瞧见他正枕在他的女儿的怀里,便重新让眼睛闭拢,流出两滴眼泪。我看见老人无恙了,心里松一松,才想起那报告的钱芝山。可是我回头一瞧,钱芝山早已趁着众人纷扰的当儿,悄悄地溜出去了。
第二章 查勘
第二天一月二十九日,星期日。我在家里和我的妻子佩芹谈起昨晚上俞家的意外事情。佩芹是平素佩服天鹏的著作的,听了我的说话,便坚决地表示伊的意见。
伊说:“我不相信。这本最新出版的《爱与仇》,前天我已经读过。据我的眼光看,篇中的结构伏脉丝丝入扣,非老手莫属,并且描写的词句和对话的语调、也分明都是天鹏的手笔。我以为这里面也许另有秘密。”
我道:“是,我也觉得如此。昨晚上我从俞家出来后,又去看过霍桑。霍桑也是很佩服天鹏的作品的人,故而很关心这件事。他也认为俞天鹏平日的操守很严正,不像会有这种不名誉的举动。不过天鹏受了钱芝山的诬辱,当时怎么一言不发,却用武力对付他?那也是一个疑问。”
“霍先生的意见怎么样?”
“他对于这回事,虽然不敢轻信.可是也不像你这样子坚决地否认。”
“我看内幕中一定有某种曲折。你既然是天鹏的朋友,排难解困,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你得想法子查一查,这钱芝山究竟为了什么才这样侮辱这位老作家。”
“是。回头我打算再去看看霍桑,跟他商量一个进行得办法。”
下午四点钟时,我穿好衣服,准备去看霍桑。仆人送晚报进来。我站住了随意翻一翻,忽见本埠新闻中有一行惊人的大字标目,
“离奇惨怖的谋杀案!
“温州路德仁里一号住户钱芝山,忽于昨晚上被人谋杀。据同居的姓谢的女主人说,芝山昨晚归家时已近十一点钟。他曾和伊交谈过几句。今天早晨女儿玲江妈子送脸水进去,忽发见他已被人谋杀。
“谋杀的情状很惨怖。就现状观察,他像是被入用一个石鼓蹬击死的,故而他的脸部血肉模糊,十二分凄惨。他的身上衣服完好,金表和表链等物也完全没有遗失。不过他的书桌抽屉有两只开着,内中的纸件很杂乱,似乎有什么人翻动过。
“死者现在二十七岁,还没娶妻,以前一直在小说家俞天鹏家当书记,在一星期前辞职。这案子现在归警厅侦探长汪银林承办。进展详情,容后续报。”
这段新闻引起了我的严重的注意。钱芝山昨晚上到俞天鹏家去闹了一场,怎么当晚就被人杀死?就常情论,俞天鹏岂不是处在嫌疑的地位?可是我回过来一想,又自觉发笑。天下事往往有意外的凑巧。我只凭着片面的推想,就冒昧地武断,那不免有失科学的态度。
我放下了报纸,正待出门,忽然接到霍桑的电话。事情真凑巧。他说他已经接受了汪银林的请求,预备往温州路德仁里去察勘一下,特地邀我直接到死者的家里去集。我自然很高兴,向佩芹说明了一声,急急向温州路赶去。
我赶到那里时,霍桑正和那短阔身材因着黑呢中装的厚大衣而形成臃肿的汪银林站在门口谈话。汪银林招呼我,并告诉我他已查勘了半天,所得的唯一而渺茫的线索,就是一个名叫桑绶丹的巡逻警士,上夜十二点钟不到,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包裹从德仁里走出去。唯一引起他注意的,那女子的头颈项间披一条黑狐狸的围巾,既没有看清面貌,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发案人家出去的。他觉得这案子茫无头绪,不能不请我们帮忙。他又说明检察官到得很早,钱芝山的尸身已经移送到验尸所去。
我问霍桑道:“你已经察验过那尸体没有?”
霍桑摇头道:“没有,我也才到。尸体在午前已被法院里的检验医官移出去了。”
汪银林说:“我早先来时,已经把尸体验过一回。那人大概是打破了脑壳死的,死得很惨,面目和额角给重东西击成肉酱一般,血肉模糊地很可怕。你们如果要瞧,明天星期一上午十一点钟,尽可以往验尸所里去看。现在地板上的血还没有洗掉,我们可以先瞧一瞧。”
我和霍桑答应着,就穿过天井和一个陈设简朴的客堂,小心地从侧厢里进去。那是一宅两上两下的朝南石库门屋。钱芝山住的,就是楼下的次间和侧厢。楼上是姓谢的二房东,主人叫春围,在浦东火柴厂里办事,每星期回来一两天,家中只有他的妻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没有小孩,只有两个仆人,男的叫阿四,女的是一个松江老妈子。
厢房里面布置很清洁精致,广漆地板也抹拭得非常干净。一只不挂帐的铁床上铺着玫瑰紫绉纱的被和雪白的鸭绒枕头,床前一张蓝绸套子的沙发也很讲究。厢房里有只茶几,两只藤垫椅子,一只睡椅,一张袖木的书桌和一只螺旋椅子。书桌上有盏玲珑的镍质台灯,一只镀金的小钟,一个白银的花瓶,一组连笔插的玻璃墨水缸,还有好几本书,不过摆设得不很整齐。一只小书架靠着东壁,架上的书籍中西文都有,大半是小说文艺一类,有些零零落落。书桌的左边两只抽屉开着一半,内容很杂乱。壁上挂着一张十二寸放大的照片,我认识是钱芝山,西装笔挺,确是漂亮。照片两旁有两张阔金框的三色裸体美入画,是西洋的印刷名作。床的一端有两只皮包,皮条松着,钥匙也插在锁孔里。
汪银林开始解释:“除了尸体以外,这里的现状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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