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的楚江南有一张冰雪般的脸庞,原本明亮如水的眼睛却仿佛被一层纱遮挡。与十七年前的她相比,并没有太多变化,却多了一番成熟魅力,不像刚转到四一中学,低着头走进教室,坐到叶萧隔壁座位上,像个害羞的小女孩。自那一刻,叶萧喜欢上了她。
他们都只有十八岁,在四一中学高三(2)班。江南出生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跟着父母返回城市,住在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里,就在未来梦大厦旧址之上。叶萧经历与她相似,只不过早回来几年,父母却还留在新疆。从遥远的沙漠回到大城市,她几乎听不懂本地方言,也就找不到女生做朋友,又因长得好看遭人嫉恨,常有女生暗中使坏欺负她。每次看到这种情形,叶萧就会站出来为她出头,反而更让江南难堪,使她成为全体女生的公敌。因为都来自新疆,叶萧与江南有许多共同语言,时常坐在操场的树荫下,回忆收获瓜果的季节,或是漫天风沙时的恐怖景象,还有深入洞穴寻找两千年前壁画的历险……那年是最可怕的高三,他上课总心不在焉,悄悄瞥向隔壁座位的她。她不像别的女生那样整天无聊地转笔,或在课桌底下偷看琼瑶书,而是认真地看老师板书,期望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这也是她的父母千辛万苦回城的目的。她还是叶萧的邻居,两家几乎只隔一条巷子,步行两分钟就可到达。每次上学与放学,他们总是结伴而行,一路上的小流氓就不敢接近。
每次靠近江南,都能闻到她发丝间一股淡淡的薄荷味,说不清是洗发水的味道还是天生的。叶萧忍不住把头凑过去,又在她转过头来的瞬间,像弹簧一样飞快躲开。
有一次,他们走在春天的夜晚,同样也是四月,那时天空还没怎么被污染,她深呼吸了一下说:“叶萧,你觉得,我们能活多久?”
“不知道——”她在看星星,他在看她,“我想,七十岁,就够了吧。”
“可我有一种感觉,我好像只能活到三十岁。”
“不会的。”
江南将视线拉下来,从星星转向他的眼睛:“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我不相信。”
她苦笑了一下,理了理脑后马尾:“你信不信世界末日就在十七年以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会陪着你一起死的。”叶萧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双腿都在剧烈颤抖。
“真的吗?”路灯下她的脸如此迷人,叶萧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生怕再多看她一眼,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她随即摇摇头淡淡地说:“不会的——因为,那时我早已经死了。”
“不。”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不停地找你,直到找到你的那一天。”
江南甜甜地笑起来,她明白这只是男孩子惯常的甜言蜜语,便对着他的耳朵说:“我要回家了,再见。”
他第一次明白了书上写的“吹气如兰”的意思。
“明天见。”
“世界末日再见吧。”
黑夜里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
春天的星光下,叶萧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几个月后,叶萧考上公安大学,认识了一个叫雪儿的女孩。
她们都已经死了。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19点29分。
坐在深深的地底,《地狱变》壁画的背后,叶萧拿起对讲机,向地面指挥部询问:“总部,我是叶萧,老王在吗?”
一分钟后,传来警官老王的回答。叶萧急促地说:“老王,立即通知周旋、陶冶、莫星儿、丁紫、玉田洋子,让这五个幸存者来现场。”
“现在吗?不会吧?”
叶萧吼了起来:“必须全部到场!因为——我已发现所有真相!”
第五章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21点19分。
老王带着所有幸存者也是嫌疑人来到地下。
陶冶第一个走进来,目光恐惧地瞄向四周,他本已买好了离开本市的车票,却被警方强行控制了。这两天他住在政府提供的宾馆里,几乎没有出过门,并谢绝了所有媒体采访的要求。
丁紫借口肚子疼赖在病床上不走,因此是直接从医院过来的。四一中学已闹得沸沸扬扬,老师与同学们都知道了她的秘密——这个故事或许还将在校园中流传多年。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玉田洋子带着七岁的正太一起来了。他们本已在日本领事馆的保护之下,警察不能随便将他们带走。洋子却抛下外交官,带着孩子坐进警车。这个日本女人一路上心神不安,比起坐上飞机回日本,似乎更愿意回到地底。她并不介意在夜间行动,正太也只有这时才可以出门,依然是一副吸血鬼的苍白面容。
当莫星儿穿着一袭白色风衣出现在底楼中庭时,叶萧暗暗吸了一口气,不敢看她的眼睛。
最后一个到场的是周旋,没有刮去满脸的胡须,头发野草般丛生,他将双手伸到叶萧面前说:“请给我上手铐!我杀了所有的人!”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转身看了看其他人,却唯独避开了莫星儿。
叶萧大声喝道:“各位死里逃生的幸存者!警方在地下发现的众多尸体中,有多人明显是被人杀害的,有的杀人手段极其残忍,说明在你们被困的七天七夜里,发生过非常可怕的杀戮与犯罪。在此前我对你们的询问中,显然各位都在撒谎。我也不指望你们会说出真相,因为我已经发现了所有的秘密。”
“不要!”丁紫已瘫软在地。
叶萧摇摇头:“你,我的四一中学的校友,你的秘密已人尽皆知,我查过你的身份背景,也走访过你的叔叔和舅舅,知道你并非你父母的亲生女儿。你的母亲是一个清洁工,她的工作证是在你的口袋里发现的,她的名字叫于萍乡。”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所有人!”
就在她几乎要低头认罪时,叶萧话锋一转:“我先说死人!根据你们的描述,也根据尸检报告,除了灾难发生当晚死去的人以外,幸存者当中最早遇害的人,是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至今,他的老爸还在悬赏五百万要买杀人凶手的命。我已经查清楚了,杀他的人是保安杨兵。尸检结果显示,杨兵死于地下三层的雷克萨斯GX460撞车事故,而这辆价值百万的车属于郭小军所有,车钥匙上也检验出了郭小军的血迹。警方在五楼更衣室一个锁着的箱子里,发现一套沾满血迹的保安制服,编号属于保安杨兵,血迹的DNA与郭小军相符。以上证据非常充分——杨兵杀死了郭小军,拿走死者的车钥匙,开出了那辆雷克萨斯。”
这声音似能穿透中庭直抵九楼穹顶,叶萧继续盯着众人说:“杨兵为什么出车祸?当时,他的车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个叫阿香的洗头妹,我相信你们都还记得她。在车上提取到了她的血迹,方向盘上还有她的指纹。交警部门做了精确的技术分析,认定阿香在汽车高速行驶过程中,突然转动方向盘导致失控,造成了杨兵的死亡。”
六个人都没表情,叶萧确信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但接下来的真相,是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却不敢说出来的:“阿香侥幸没有死在杨兵的车上,但她下车后可能发疯了,接连杀死了四个重伤员。因为在她的尸体上分别发现了那四个人的血迹。还有,带着她指纹的凶器,完全与四个人的伤口吻合。”
“从此以后,地下变成了杀戮的世界!”他来到原先哈根达斯店的位置,抚摸着残留血迹的墙面,“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你们都没有想到,他是个残忍的变态,还是一个牲畜不如的强奸犯!”
莫星儿默默地躲藏到玉田洋子身后。
“对不起。”叶萧降低了声调,“根据阿香的尸检结果,可以肯定她被许鹏飞强奸过。在八楼的美容店里,他还秘密囚禁了一个年轻女子,警方已查出其身份,跟他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名叫张纤蓉,二十七岁。死者有明显被虐待的痕迹,现场还找到了许鹏飞的毛发。此外,许鹏飞杀死了女清洁工,证据就是那把匕首。”
他走到丁紫跟前,冷冷地说下去:“杀死小光的人,就是罗浩然。”
“你怎么知道?”十八岁的少女瞪大眼睛,泪珠几乎要滚落。
“我是警察,我知道一切。”
其实,叶萧是在一把匕首上既发现了小光的血迹,也发现了罗浩然的指纹,何况他的阿玛尼西服上也满是小光的血。
“罗浩然不但杀了小光,还杀了一个重伤的老人,以及你们都没提到过的一个流浪汉。”
叶萧看到正太的眉毛跳了一下,显然这男孩记得流浪汉。他接着说:“至于吴寒雷教授,法医已确认他死于心脏麻痹,他可能是幸存者中唯一没有死于他杀的人。”
看着六个哑口无言的幸存者,叶萧满意地点头:“我的所有推理都是正确的,是不是?”
突然,周旋沉闷的嗓音接话道:“不错,他们都是这样死的。但是,阿香、海美、许鹏飞、罗浩然,还有那个七楼模型店里的男人,这五个都是我杀的!”
“错!”叶萧严厉地盯着他的眼睛,“周旋,你没有杀过人,一个都没有杀过。杀死阿香的人是小光。你们发现四个重伤员的尸体之后,一定对她展开了全面搜捕,结果可能是误杀。”
“不!不是这样的!”
周旋还要争辩,叶萧却喊道:“闭嘴!杀死海美的人,则是清洁工于萍乡。因为海美发现了丁紫的秘密,于萍乡出于保护女儿的目的,杀死了欲对丁紫不利的海美。”
他成了一个暴君,警官老王也连连摇头。
“那么杀死许鹏飞的人又是谁?虽然警方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许,你们中的每个人都想要杀他?”
“是我亲手将电钻钻入了他的眼睛,然后把这个畜生的尸体喂狗了。”
叶萧抽了周旋一个耳光:“叫你不要说话!杀他的人已经很清楚了,就是罗浩然!还有,那个浑身沾满自己粪便的无名男子,他很可能是被吴寒雷杀死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他喘息着靠着墙壁,坐在哈根达斯店的座位上说:“这里发现过很多弹头,也是动物尸体最密集的地方——都是陶冶干的吧?”
“我……”陶冶的嘴唇颤抖着,被迫低头承认,“我是从那辆雷克萨斯上找到手枪的。”
“你打死了很多动物,但没有杀过人。”
陶冶跪倒在地上:“是的,我没杀过人,他们也没杀过人,我们只是害怕,把这些事说出去会被当作嫌疑犯,就算澄清事实后放出来,下半辈子也彻底完了,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
“好吧,现在我可以证实,你们六个幸存者,都是无辜的!”叶萧依次扫过每个人的眼睛,包括莫星儿的,这双酷似江南的眼睛——自救出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怀疑是否救出了江南,虽然她们的年纪相差十岁。
“但是,警方保留追究你们涉嫌作伪证的权利。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叶萧转头对老王说,“麻烦把他们送回去吧。”
警官老王疑惑地走到他身边,耳语道:“你确信自己没问题吧?”
“没问题,把他们送走。”
叶萧跟随他们,从底楼走到九楼,每上一步楼梯,眼前都仿佛飘过许多画面。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都像行尸走肉一般,给人某种奇怪的错觉——其实这六个人都已经死了,从地下四层的尸体堆中逃了出来。
九楼的电影院门口,叶萧目送他们坐进升降梯,由老王陪同飞速上升,再也看不到踪影。
这辈子还会看到这些人吗?
深夜,清理人员也都回到地面了,偌大的地底世界,只剩下叶萧独自一人。
他走进迷宫般的电影院,散场通道的废墟已被清理过了,勉强容纳他走过去,穿过一片墓道般的漫长空间,来到那个半塌的放映机房。
罗浩然就是在这个小房间里被人割断了咽喉。
重新回到五天前的案发现场,叶萧用手电照着原来死者的位置,底下露出一个深深的坑,那是为了把尸体弄出来挖的。旁边还有一个较小的坑,是为了救那条拉布拉多犬。
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剧烈的狗吠。
心跳莫名加快。
叶萧感到地面剧烈摇晃起来,四周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头顶原来塌了一半的天花板,这下整个掉了下来。
地狱的世界也崩溃了。
废墟将他牢牢压住,活埋似的无法动弹,只露出几道缝隙,勉强呼吸几下,满是呛鼻的灰尘。他的胳膊大概是断了,额头与大腿都在流血。剧烈的震动持续许久,那是来自地壳深处的躁动,还是毁灭来临的前奏?
绝对的黑暗覆盖双眼,直到绝对的坟墓般的寂静。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22点19分。
真正的世界末日来了。
第六章
叶萧开始相信世界末日了。
还是丝毫都不能挪动,鲜血夹带着尘土,从额头缓缓滑落到眼中——反正什么都看不到,如果还有一点光的话,想必是一团模糊的红色。
地狱是红的。
所有声响都消失了,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包括压在后背的重量。如果不是常年锻炼,有着良好的体能与耐力,恐怕已被压得胸腔碎裂七窍流血。剧烈的震动过程中,就像坐电梯飞速降落,或许又往下沉了几百米。这是到了地壳的哪一层?或许已不在这座城市,而被震到几百公里外太平洋的海底。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大地震,地面上一切已荡然无存,包括那些刚被释放的幸存者。他们还以为就此摆脱了杀人嫌疑,可以自由地走在月光下,却又一次被毁灭世界的灾难吞噬——他们会不会后悔,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死去?相信世界末日在愚人节来临,在七天七夜的自相残杀中相继灭亡——叶萧知道这些人都有杀人嫌疑,但所有一切都是推理,缺乏有力的证据,他们打死都不会承认的!何况这一切并不是他们的错,而是……他已感觉不到疼痛了,静静地等待死亡,在电影放映机房的废墟中——五天前,叶萧第一次深入地底,随着打穿九楼穹顶的救援队员,进入被封闭了七天七夜的未来梦大厦。他独自穿过半坍塌的通道,被狗叫声引到这个小房间,发现一条可怜的拉布拉多犬,还有全身被埋住的中年男人,只露出双手与头部。
这个男人还活着,叶萧用手电照亮了他的脸,布满灰尘与污垢的脸,还有沾着血迹的阿玛尼西装的领口。
他认得这张脸!
叶萧半蹲下来,距离这张脸咫尺之遥,反复辨认,与记忆中的那些照片对比,虽然看起来狼狈不堪面目模糊,但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却分明是任何人都不会混淆的。
“罗浩然?”在拉布拉多犬的狂吠声中,叶萧轻轻说出了他的名字。
“是的。”这个中年男人略显痛苦,“外面的世界,还存在着?”
“是。”
“没有世界末日?”
叶萧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他死死盯着罗浩然的脸,心里却狠狠地说——“为什么不把他压死?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活到现在?”
一年多前,叶萧从另一个世界归来,回到公安局继续做警察,偶然从老王嘴里听到一起未破的命案——两年前,郊外湖底打捞起一辆汽车,没有牌照的黑车里有具尸骸,早已高度腐烂变成白骨。经过检验科与法医的分析,确认死者是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死亡时间在一年前,汽车并非死者开入湖中,而是在死后被抬上汽车驾驶座,连人带车推进湖底。警方调查了大量失踪人口,最终确认死者身份,是一个叫楚江南的女子,死亡时三十一岁,职业为服装店营业员,家住市中心老住宅区——已被拆迁建造起未来梦大厦。
叶萧刚看到“楚江南”这三个字,当即失手把桌上的茶杯打翻了。
心中默默祈祷只是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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