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土!”七岁男孩对叶萧流露出鄙视,“就是汤米熊欢乐世界,所有小孩都喜欢去那里,玩各种有趣的东西。”
叶萧这才明白。其实,不但小孩喜欢那个,成年人也会上瘾。有时感到工作压力巨大,他也会跑到类似的游艺中心,坐上一辆模拟竞技摩托车,在街头飞速狂飙直至撞得车毁人亡。
正太入神地回忆:“当我一个人走进汤米熊,忽然听到哪里传来欢快的音乐声,我想,难道突然有电了吗?这可把我高兴坏了。当我靠近那台跳舞机,才看到四周全是黑的,只有那台机器的屏幕是亮的。一个阿姨站在机器前面,跟着音乐在欢快地跳舞。”
“阿姨?”叶萧无法判断小孩子眼中的阿姨多大,“能说得再详细些吗?”
“看上去要比我妈妈小一些,她的身上没有穿衣服。”
裸女?
“你看清她的脸了吗?”
“是啊,我就是想要看清她的脸,所以绕到了她的面前,才发觉她是一个死人。”
“你怎么知道她是死人?”
“死人与活人的脸,我可以看出来不一样的。”正太面无表情地回答。其实看看他自己的脸,再看一下叶萧的脸,就是很明显的对照了。
“然后呢?”
“没反应。虽然她的眼睛是睁开的,但是她好像没有看到我。”
“你梦见过她吗?”
“是,前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她,梦见她躺在尸体堆中间,忽然睁开了眼睛。”
“就算你看到了死人复活,当时你有没有吓得乱叫?”
“没有,我胆子很大,我知道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她突然关掉了跳舞机,又走到墙边拉下一个开关,大概是整个汤米熊的电源开关。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从厕所出来,个头小小的,穿着西装,我一直叫他郭叔叔,可大家都很讨厌他。那个死人阿姨跟在郭叔叔背后,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一前一后,走了没多久,死人阿姨就从背后抓住郭叔叔,对准他的脖子咬了一口。郭叔叔倒在地上,一声都没喊出来。死人阿姨继续咬他脖子,满嘴是血,很久才站起来,又没有声音地离开了。我走过去用手电照了照郭叔叔,他已经变成了死人,那张脸就跟我一样白。”
听到“他已经变成了死人,那张脸就跟我一样白”,叶萧不敢看男孩的脸了。
“你没被吓哭?”
“没有,我又回到妈妈身边,躲进她怀里睡觉了。第二天,其他人发现了郭叔叔的尸体,看起来每个人都很害怕。”
“他们认为是丧尸杀人?”
“我不懂这些,总之,保安叔叔、陶冶叔叔、小光哥哥,他们三个拿着武器,去楼下寻找凶手。”
“小光哥哥是谁?”
“他是个杀手。”
这更让叶萧困惑,幸存者中还有一个杀手?为什么不说那些死人都是被这个杀手干掉的呢?
正太说到兴头上了,瞪圆了眼睛:“那天晚上,我又趁着妈妈睡着跑出去了。”
“怪不得你妈妈那么担心你,你这个小孩太不听话了。”
叶萧并不认为是玉田洋子粗心大意,而是正太确实极不正常,任谁都难以管好他,除非五花大绑锁在家里。
“其实,我是出去找小明玩的。”
“小明是谁?”
晕,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小明”?叶萧觉得自己要被这个七岁的男孩玩死了。
“哎呀!”正太露出一副说漏嘴的后悔表情,搔搔头说,“小明——是我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一个神秘的朋友,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跟他在一起玩。”
“是你想象出来的吧?”
“不是哦!”
叶萧不想再跟一个小孩纠缠这些问题了,切回正题:“你刚才说保安、陶冶、小光怎么了?”
“我躲在这三个人后面,直到他们进入地下四层,堆死人的地方。”
“你还不害怕?”
“我怕!”正太这才露出惊恐的表情,“可是我还是想看看,我梦到的事情有没有成真。”
倒!叶萧心想你妈生你出来真是倒霉!
“当我刚走到地下车库,就看到保安叔叔向我跑来。而在他身后,跟着一群奇形怪状的人,要么脸上全是血,要么身上爬满虫子。我知道那些都是死人,是我梦中见到过的。我也向楼上逃命,后面响起一阵惨叫声,回头看到保安叔叔被那些死人围住。他想要跟那些死人打架,却被压在地上,每个死人都咬了他好几口。等到我跑到超市,就听不到保安叔叔的声音了,我想他肯定也变成死人了。”
“正太,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生化危机》?”
“没有。”
“玩过这个游戏吗?”
“妈妈不准我玩电脑游戏。”
深夜,医院四楼的走廊尽头,叶萧的嘴唇在发抖:“你知道什么叫丧尸?”
“不知道。”
“好吧,接下来你看到了什么?地下四层所有的死人都活了?活人都被那些复活的死人杀了?然后那些被杀的活人,又变成了僵尸?”
“不是的。”正太依然镇定自若,视线焦点对准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看到的是——”
突然,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打破了医院坟墓般的寂静。
大事不妙,玉田洋子跑出来了,这个日本女人疯狂地喊着正太,小护士也被推倒在地。
正太刚想要逃跑,却被叶萧一把揪住。他抱起七岁的男孩,心想大不了记大过处分,径直走向玉田洋子。
“对不起,正太有些话想单独跟我——”
话还没说完,玉田洋子就扇了他一个耳光,飞速夺过正太,回到病房锁住门。
这女人手劲真大!叶萧的脸颊就像被开水烫过,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第十八章
4月10日。星期二。清晨,6点19分。
叶萧又梦到了地狱。
不但梦到了地狱,还梦到了一张脸——罗浩然临死前的脸。
那张地狱深处的脸上的表情,既非痛苦,也不是恐惧,更不是绝望。
叶萧睁开眼睛。他蜷缩在医院四楼走廊上,冰冷的地板上垫着厚厚的棉衣,不知哪个有心的小护士,给他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幸好只睡着了不到一个钟头,否则在这春寒料峭的四月,多半会冻得一把鼻涕。外面是灰蒙蒙的晨曦,早起的麻雀在梧桐枝上鸣叫,提醒他漫漫黑夜或已退散,一切即将回到太阳下。
总感觉还梦见了什么。似乎还有一张脸,非常遥远的一张脸,几乎已发出腐烂气味的青春女子的脸。
一个小时前,医院迎来了幸存者们的第一批家属。
是玉田洋子的公公婆婆,也是正太的爷爷奶奶,坐了数小时红眼航班,直接从东京飞来。玉田家乃日本显赫世家,江户时代是东海道三十万石谱代大名,明治维新奉还版籍后弃武从商,成为显赫的家族企业——话说小正太身上还流着德川旗下与武田信玄、织田信长等战国英豪纵横驰骋的名将之血。玉田洋子的丈夫作为长子,担负继承家业重任,被派遣至中国区担任总经理,熟悉中国市场与人脉,也是企业未来发展大计。去年他在海啸中失踪后,洋子带着儿子到中国定居,一度遭到爷爷奶奶的反对。但毕竟洋子才是孩子的监护人,身为社长的爷爷也无可奈何,只能照常每月寄来巨额生活费,每隔一到两周与孙子通一次视频电话。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洋子与正太陷入地底,日本领事馆更不知情,玉田母子才未被列入失踪名单。昨晚,正太的爷爷在NHK新闻上看到“中国大楼沉入地底”事件的六个幸存者名单,才发现儿媳与孙子死里逃生,老夫妇连夜登上飞机,在日本外交官陪同下来到医院。
这些都是叶萧事后才知道的。
凌晨五点,他无权阻止爷爷奶奶看望儿媳孙子,焦虑地等候在门外。半小时后,老年夫妇走出病房,低声说着一连串日语。让人诧异的是,他们并不太悲伤,老社长目光里有一丝欣慰。日方外交官还是措辞强硬,希望天亮后转移到日方指定的医院。
送走这对日本老夫妇,又来了一对中国老夫妇。与刚才穿着昂贵洋装的富贵老人不同,他们一看就是从乡村或小镇出来的,衣着朴素神情紧张还提着大包小包——结果被拦截在楼梯口,规定禁止家属探视时携带任何物品。叶萧猜对了,他们是陶冶的父母,坐了一天一夜的K字头火车,从西部赶来探望儿子。
虽然,叶萧断定陶冶没说真话,但他没有为难这对老夫妇,探望期间也没有在旁边监视。大概十来分钟,陶冶的父母就走出病房,表情轻松了许多,因为儿子并无大碍,反而因为这场劫难,还能获得政府给予的补偿金。
最黑暗的黎明时刻,叶萧目光呆滞地送走他们。原本准备在医院熬个通宵,无论用什么手段,也不能让别人带走一个幸存者,可他还是熬不住连续数晚的劳累,直接坐倒在地上睡着了。
叶萧趔趄着站起来,瞪着眼睛发呆,有个小护士走到跟前说:“叶警官,病房里有一位幸存者想要见你。”
“谁?”
“周旋。”
第十九章
4月10日。星期二。清晨,6点29分。
“你找我?”叶萧走进黑洞洞的病房,去窗边要拉开窗帘。病床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别动窗帘!”
“为什么?”他疑惑地回头看着病床。没开灯,看不清对方的脸,也可能在跟一具僵尸说话,“你也被那个日本小男孩传染了,与他一样见不得阳光?”
“不,我喜欢躲在黑暗里。”
“在地底过了七天七夜,不适应地面的生存环境了?”
“也许吧。我发觉自己就像卡夫卡那篇没有结尾的《地洞》里永远生活在地底的恐惧的小动物。”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沉,低到了地板下面。
叶萧看着黑糊糊的病床说:“你能不能把灯打开?我不知道是否在跟你说话——如果你是周旋的话。”
床头阅读灯亮起,微弱的灯光照亮病床上方,露出一张男人沧桑的脸。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叶萧拧起眉毛凑近他,才确认是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周旋。
可是,昨天上午第一次讯问时,他绝非现在这样子。过了不到二十个钟头,他脸上多了数道皱纹,两颊胡须增加不少,白发也冒出来许多。这一夜受了怎样的煎熬?
“你怎么了?”叶萧回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梦想成为中国的柯南·道尔的风华正茂的少年。
他转身要去开病房的大灯。周旋喝止道:“不要!我不要太亮的光!”
“你以为你还活在坟墓里吗?”
“是。”
这简短有力的一个字,让叶萧转回头来,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要自首。”
作为警察,这四个字听到过无数次,可从周旋嘴里说出来,却让叶萧很不舒服——他几乎可以接上后半句话了。
“很好。”停顿了几秒,叶萧却接了毫无意义的两个字。
“我就是杀死罗浩然的凶手。”果然,周旋平静地说出了叶萧刚刚猜想到的话。
清晨阴暗的病房,仿佛停留在地底未来梦商场九楼的电影院,放映机房的废墟中。除了叶萧与周旋这两个男人,还躺着另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子,以及狂吠不止的拉布拉多犬,人和狗绝望地看着他们,祈求他们恩赐某样东西,直到那男子的咽喉被一片锋利的碎玻璃割开,鲜血如香槟喷溅到数米之外,涂满阴影下的病房地板。
“为什么昨天没有说?”叶萧的表情纹丝未动。
“对不起,我不想被你亲手抓住,昨天那些不知所云的回答,一定让你很失望。”
“我知道你没有说实话。”叶萧后退半步,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
周旋依然能猜出他的心思,凭的是二十年前两人一同在学校操场散步一同在放学路上啃冰棍一同跟踪女同学写小纸条……“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活着出来。昨天醒来后,我感觉自己尚留在地底,只不过在绝望中做了一场美梦。我一夜未眠,回想七天七夜在地下发生的一切,感觉那才是噩梦一场。”
“梦里不知身是客?”叶萧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变得跟周旋一样酸了?
“是,你发现我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几岁么?我就是这场梦里的不速之客。你问过我为什么到五星级的未来梦大酒店住一晚,我回答是为写小说找灵感。”
“显然是撒谎。”
“没错。我这么一个穷困潦倒的三流作家,怎么可能住得起五星级酒店?不过是透支信用卡罢了。”
“连你也说自己是三流作家?”
“你觉得呢?你以为我将会熬过那么多年的苦日子,最终功成名就,成为中国最有名的推理小说家吗?那不是我的命,不过是幻觉罢了。”
叶萧越听越感凄凉,便打断了他的自嘲:“你还没有说你入住未来梦大酒店的原因。”
“我是去杀人的。”
“杀谁?”
“未来梦大厦的主人——罗浩然。”说到最后三个字,周旋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杀人动机是什么?”
“复仇。”
“为谁复仇?”
“自己。”
叶萧看着他的眼睛,无法判断真假:“罗浩然与你结了什么仇恨?”
“他有罪。”
“什么罪?”
“杀人罪。”
“他有没有罪,”这段斩钉截铁的对话令叶萧也有些喘不过气,“应该由警方来调查,由法官来判定。”
“不需要判定,他自己承认了。”
“在哪里?地下吗?”
“是。”
“那么,在入住未来梦大酒店,发生地陷灾难之前,你只是怀疑他杀人?”
“我不怀疑,确信无疑。”周旋仰起头,毫无畏惧地面对叶萧的双眼。
“那么,他杀了谁?”
“杀了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
“女人?”
“难道还会是男人吗?”他暴怒地狂吼起来,似乎叶萧侮辱了他的性取向。
叶萧用沉默来安慰他的愤怒,直到他从狮子变成绵羊,虚弱地平息在病床深处,发出可怜的声音:“对不起。我是个杀人犯,双手沾满别人的鲜血,没有权利对警察大吼。”
“没关系,你不能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
“我不想说。”
“这样你的自首是不完整的。”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秘密,这也是我昨天不能对你说出真相的原因。”
面对这样的铁板一块,叶萧不想使用某些手段,只冷冷地抛出一句:“好吧,我会查出来的,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真有另一桩谋杀案的话。”
“请不要用如果,那是对她的羞辱。”
“好吧,我向你道歉。你入住未来梦大酒店,就是为了谋杀罗浩然?”
“我知道他常年住在未来梦大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便想方设法住到他的隔壁,想找个机会把他杀了,比如冒充服务生敲开房门,然后用电源线勒紧他的脖子,这样很快就能让他断气。”
“你不知道他有一条狗吗?”
“那条狗不会咬人,最多叫唤几声,就算能把保安引来,罗浩然也早就变成尸体了。”
可怜的拉布拉多犬,居然被人一眼看穿了。
“那你不怕被抓住吗?无论是酒店的摄像头还是住宿记录,都让你难以逃脱。”
“我不怕。既然要杀他,就抱有必死之心。”
“为什么直到最后时刻,你们将要被救出来了,你才匆忙地杀了他?”叶萧闭上眼睛,上下眼皮只接触了不到一秒便分开,“如果再晚几分钟,说不定就被我撞上了。”
“问得好!我原想在4月1日当晚杀死罗浩然。可突然发生了灾难,我出于本能逃出了顶楼客房,正好在走廊撞见罗浩然,还有他的那条狗。兵荒马乱的逃命关头,正是杀人的好时机,但我毕竟不是职业杀手,当时的情境,根本无暇杀人,反而跟着罗浩然从逃生通道往下走。”
“接下来?”
周旋露出复杂的神情,缩回被窝:“接下来,我们共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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