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黑暗日
第一章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
4月1日。星期日。夜,21点59分。
雷声震震,豪雨倾盆。
蓝牙耳机里响起张国荣的粤语歌声。隔着奔流不止的冰冷雨水,城市的霓虹灯光一片模糊。司机是个五十岁的中年人,侧面看有张冷峻阴鸷的脸,正目不转睛对着瀑布般雨水后的挡风玻璃。周旋调低《倩女幽魂》的音量,仰望路边那栋古典主义风格的大楼,花岗岩外墙上闪烁着“未来梦大厦”几个字。
这座中世纪城堡般的建筑,乍看又似浓缩版的纽约帝国大厦,如匕首劈开两条主干道交汇的路口。大厦商场底楼,几个女孩拎着购物袋,走出玻璃旋转门,黑丝短裙,风情万种,躲到广告牌下等雨。也有人慌张地冲进雨幕,徒劳地想拦下一辆空出租车。
经过未来梦商场入口右转,出租车开到大厦北侧,未来梦大酒店门口。服务生娴熟地拉开车门,又打开后备厢准备提行李赚点小费,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周旋只拎着一个手提包下了车,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灯光照亮密密麻麻的雨点。
耳机里响起张国荣的另一首歌——“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周旋穿过酒店的旋转门。大堂很冷清,墙上有五颗星的标志。他已预订了一间套房,前台安排的房间号是“1919”,这个数字让他很满意。本已昏昏欲睡的前台小姐,刚想跟帅哥搭讪几句,他已扬长进了电梯。
电梯按钮从一楼直接跳到十五楼以上,楼层指示一点点接近顶楼。轿厢里的液晶屏上反复出现一本书的广告,封面上印着作者照片及书名——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还有“当当、卓越网络书店销售排名第一”字样,果然是本极合时宜的畅销书。
“你准备好船票了吗?”这是图书腰封打出的宣传语。周旋皱眉摇摇头,嗤之以鼻地大笑起来,以至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十九楼到了。电梯门徐徐打开。不知走廊窗户有没有关紧,冷风裹挟着湿气冲到脸上,似能触到窗外的风雨。周旋紧了紧风衣领子。迎面是堵黑色的墙,欧式风格的墙纸,镶嵌一幅小框油画。他在走廊尽头找到了1919房间。
突然,背后响起清脆的狗吠,蹿出一条米黄色拉布拉多犬。五星级酒店里怎会有狗?它警惕地盯着周旋,蹲在走廊里不动了。
周旋不想招惹它,他小心地打开房门,轻手轻脚放下包,脱下风衣整齐叠好,又摘下手表放到床头柜上。现在是22点12分。蓝牙耳机里响起又一首歌——“只有在夜深,我和你才能,敞开灵魂,去释放天真。把温柔的吻,在夜半时分,化成歌声,依偎你心门……”张国荣的《夜半歌声》,从粤语转为国语,才是适合今晚的声音。周旋解开衬衫上的两粒纽扣,闭着眼睛走到窗边,想象着窗外被大雨淋湿,依旧灯火辉煌的世界。
突然,他听到一记刺耳的撞击声。
不是敲门声,就在自己的眼前!也不可能是天上的雷鸣——骇人的雷声绵绵不绝,但刚才的声音如此尖锐,如一根针扎入心底,令他浑身为之一颤。他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窗玻璃上,多了一摊鲜艳的血迹,还有几片黑色羽毛,转眼被风吹雨打去。瀑布般的雨水,很快稀释冲刷掉了鲜血,只剩窗台外沿一具小小的尸体。它是一只小小鸟。
周旋能想象刚才的情景:一只大概是麻雀的小鸟,在雷电交加暴雨倾盆的深夜,突然猛烈撞击到十九层高的酒店玻璃外墙上!
率先撞击的是鸟喙,飞快的速度使其当即粉碎,脆弱的头骨随之毁灭,小小的身体内所有脏器同时破裂,接着羽毛四散横飞,一腔鲜血就这样喷洒在周旋眼前的玻璃上。最后,一团失去生命的残骸,惨不忍睹地落于窗台。这具血肉模糊的小鸟尸体,还残留某种怨念,牢牢占着窗外狭窄的空间,无论狂风暴雨怎么摧残,就是不往外移动哪怕一厘米——只要移动这点微小的距离,它就将从周旋面前消失,坠落到无穷的深渊。
可惜,它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让周旋趴在地上呕吐起来。精心准备的衬衫和裤子,全因这只鸟的惨死而被弄脏。他狼狈地逃进洗手间,面对镜子里苍白的脸苦笑。也许,自己本就是一具僵尸。
门外那条狗又开始狂乱地吠叫,周旋只当没听见。他从包里拿出备用衣服换上,除了T恤和长裤,再没有其他东西了。他回到可怕的窗边,死去的小鸟顽强地趴在那儿。雷暴雨中还敢出来,飞到十九楼那么高,一头撞死在玻璃上——除非一心求死!他不禁对这只小鸟无比钦佩。
看了看手机,深夜22点19分,不用再留恋了!
周旋打开窗户,一阵凄凉风雨涌入,吹乱他长长的头发。他有些后悔,没提前把头发定型。他爬上窗台,抓着金属窗框,瞪大眼睛,看着被雨水冲刷的城市——远方不计其数的高楼,彻夜通明了二十年的摩天轮。心跳本能地加快,头晕眼花间,他不敢俯瞰,只能尽力远眺黑暗中的天际线。他生怕自己改变主意,赶紧双腿跨出窗户,以至于一只脚踩到了小鸟的尸体上。
光!
那是什么?周旋的眼睛被刺痛了一下。那是整座城市的最远方,被水泥森林遮挡的视线尽头,亮起一大片耀眼骇人的白光——宛如几年前在北极旅行时,偶尔见到的绚烂极光!
此刻,它正从大地尽头扫视着他。向上喷出的核爆式的光芒,几乎覆盖整片天空。
该死的,真是今天吗?
耳中仍然塞着蓝牙耳机,此时响起的是张国荣的《沉默是金》——“夜风凛凛,独回望旧事前尘。是以往的我,充满怒愤。诬告与指责,积压着满肚气不愤。对谣言反应,甚为着紧……”
第二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01分。
“尊敬的各位顾客,卡尔福超市提醒您,收银台将于半小时后关闭,请您尽快挑选商品,到地下一层收银台付款,谢谢!”
二十五岁的陶冶,推着沉重的手推车,穿过地下二层的生鲜食品区,清点货架上的商品,并不时把缺少的货品补上去。已忙碌了十来个钟头,每到这时就会腰酸背痛,似乎生命耗尽在这地下。他在这家超市做了三年理货员,能精确计算出自己到地面的距离——8。7米,如同身处永远暗无天日的古墓。
卡尔福超市所在的未来梦大厦,四年前动工兴建时,挖出许多棺材和骨骸。民国时期这里是墓地,五十年代才变成居民区。陶冶常被外籍主管勒令加班到深夜,整整地下两层的卡尔福超市,只留他独自一人清点货架——多年前深埋地下的鬼魂们,隐藏在一排排货架后,或附身于服装区的假人模特们身上,子夜十二点一到,就会悄无声息地动起来,诡异微笑,彼此寒暄……别说亲眼看到,随便幻想一下,也让人吓得心脏麻痹了。
未来梦大厦一到八楼,入驻了国内外各种品牌,中外菜系的餐厅,晚上常有一长串食客等位。九楼是未来梦影城,陶冶只去过一次,带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亲对象,看完一场电影就再无音讯。上面还有写字楼与五星级大酒店,他都从没去过。
商场有个宽阔通透的中庭,从底楼直通九楼影城。曾有人看完电影出来,就翻过九楼的栏杆,直接摔到一楼汽车展台,把一辆价值千万的兰博基尼跑车砸出个人形大坑。那天陶冶恰巧经过,看到那人从天而降,残缺不全地趴在倒霉的跑车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两只眼球几乎爆裂出眼眶,死死盯着目瞪口呆的陶冶,几秒钟后眼珠变得混浊——如果偏差个半米,就会把陶冶活活砸死。警方判定为自杀,也有传言是被人推下,因此商场把每层中庭栏杆加高了十厘米。
此刻,陶冶在地下二层仰着头,想要穿透厚厚的楼层,看到被自动扶梯与各种商铺包围的九重天庭……可惜,眼前唯有黑漆漆的天花板,裸露在外的各种金属管道,跟所有只装修下半身的其他大型超市一样。
“陶!”一句老外的蹩脚中文,让陶冶回过神来,就像课堂上睡着的小学生,突然被老师点名而惊慌失措。他看到史泰格先生大大的肚子,剥皮老鼠似的粉红色皮肤,电灯泡般的蓝眼睛。世界五百强的卡尔福连锁超市,给中国区每家店指派了本国管理人员,未来梦店更是每个部门都有外籍主管。史泰格先生来中国不到两年,是陶冶的顶头上司。陶冶低头记录起货架商品,耳边飘过史泰格先生的口头禅:“Son of a bitch!”
洋鬼子肥硕的背影远去,陶冶重新直起身体,握紧右拳。
超市不停用中英文广播,催促顾客在关门之前尽快去收银台结账。听说外面在下雷暴雨,巨大的地下卖场更显空旷冷清,目力所及不过十来个顾客——有的购物车里放着雨伞,有的鞋底留下湿湿的脚印,有的年轻女子发梢带着水滴。
经过水产柜台,陶冶听到一阵激烈的拍打声,一条滑溜溜的鲇鱼跳出高高的水箱,如同长了翅膀,横飞到他跟前。鱼尾巴带着腥味,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扭动着坠落在地。他摸了摸被打红的脸颊。随后水箱里的活鱼纷纷向外跳。一个顾客大妈尖叫着逃走了。卖鱼的员工跑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抓跳到地上的数十条大鱼。陶冶在卡尔福超市三年,从没见过此种场面,这些鱼像吃了兴奋剂,平常被杀的关头都没这么激烈过。
他找了块布擦干净脸和手,准备去更衣室换衣服,免得再被史泰格先生叫住加班。经过图书柜台,书架上最醒目的仍是《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最近国内头号畅销书,欧美日本都趋之若鹜,买下版权全球同步出版。
布满此书封面的书架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西服的中年男人,往脑后整齐梳理的黑发间,夹杂着一绺颇显大师风范的白发,厚镜片后藏着一双目光阴郁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又有几分眼熟,赫然正是《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作者,书封上印着大师的名字——吴寒雷。
这位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大师,多年前早已名震中外的大学教授,曾获荣誉无数,面对公众总会对人类未来忧心忡忡眼含热泪,微博粉丝达上千万,每次签名售书都须出动大批武警维持秩序。可是,今晚,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陶冶满腹狐疑地靠近,发现他嘴唇青紫,肩膀微微发抖。吴教授似乎有所察觉,立即将眼镜拿下,换上大大的墨镜,像躲避粉丝的明星那样,消失在了几排货架间。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09分。
时间不早了,陶冶快步走向更衣室,耳边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不过,对于一个单身打工男子来说——日语,尤其是女人说的日语,恐怕是最不陌生的一种外语了,你懂的。
循着迷人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装作清点货架的样子,其实是想看看说日语的女子长什么样。
第三章
她的名字叫玉田洋子。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0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么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打车到未来梦商场购物,仅仅想给儿子买一件春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么一个烦躁的夜晚,还流连忘返在未来梦大厦地下的卡尔福超市,仅仅因为家里的日本原产速冻食品快吃完了?她更不理解,为什么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却像炎热的盛夏那样下起雷暴雨?
隔着一排食品货架,陶冶有理由多看她几眼。果然是标致的美人,绝不超过三十岁,体形较一般日本女子高。五官中最吸引人的是眼睛,双眼皮显露出几分妩媚。像大多数日本人那样,她有高挺细直的鼻梁,薄而长的嘴唇略施口红,配上天生的白净皮肤,染成棕色略带卷曲的长发,一件窄腰挺括的米黄色风衣,不开口说话也像日剧里的人物。
她正紧张地望向四周,喊出一句日语。
陶冶猜出了大致意思。他看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肯定是日本孩子,四月天却穿着短裤,满脸稚气,有一张酷似母亲的脸,肤色超乎寻常地白,几乎有些刺眼。男孩神色慌张,不想回到妈妈身边,在进口食品货架间乱跑,但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伸手乱拿。
“正太!回来!”玉田洋子又用近乎标准的中文喊了一句。她已失去儿子的方向,推着购物车乱跑,娥眉紧蹙,目光焦灼。
陶冶悄悄靠近男孩,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妈妈在找你!”从眼神的反应来看,男孩听懂了这句中文。
“女士!您的孩子在这里。”
玉田洋子正要往另一个方向去找,闻言扔下购物车,惊魂未定地跑过来,一把从陶冶手里夺回儿子,拥在胸前用日语责骂几句。男孩惊恐地尖叫,并用日语大喊:“我要出去!”
玉田洋子双手颤抖,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抱起七岁的正太,刚要回头去找购物车,却看到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穿着超市的蓝色工作服,将购物车送回她身边。
“非常感谢您!”她用中文向陶冶道谢,又来了个日本式的鞠躬。
“孩子没事吧?”陶冶尽量放慢语速。
洋子点头用中文回答:“多亏您帮我找回了儿子!请问您下周日还上班吗?我一定回来道谢。”
日本人的假客套吗?陶冶不敢看她的眼睛,尴尬地说:“不用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玉田洋子再次鞠躬,她注意到陶冶的眼睛不大,有股阴郁的气质,很像九十年代日剧里的男主角,可惜干着收入低微而辛苦的工作。忽然,她听到一串粗鲁的英文,来自一个高大肥胖的欧洲人——陶冶的顶头上司史泰格先生,旁若无人地骂陶冶上班偷懒,把他带进超市角落的员工更衣室。玉田洋子看着他狼狈离去,心生几分怜悯。
正太依旧不停哭闹,洋子只能把他放进购物车,快步推向收银台。超市临近关门,收银台前排起长队,她耐心地等待前面一位凑硬币付钱的大妈,好不容易轮到她,地面开始了晃动。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地板从左到右摇摆了一下,又从右往左摇摆回去。她的心骤然狂跳。眼前飘过神户的那个冬天,整个坠落的天花板、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异常清晰地放映。
一眨眼的瞬间的幻觉,可脚下的晃动却如此真实!
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爆出骇人的火花。整个人几乎摔倒,仿佛被送上一艘小小的舢板,顺着洋流飘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
大地震!
几秒钟的极度慌乱后,玉田洋子出乎意料地镇定下来,弯腰抱紧儿子,躲到收银台下——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应尽量藏身于家具或坚固物之下,就算房屋倒塌,也可形成三角形空间,留有生存余地。救命的三角区!
正太厉声尖叫。预感应验了?玉田洋子拼命用身体护着儿子,以免他被坠落物砸到。她的担心是必要的。仅仅咫尺之遥,超市顶上一盏大灯坠下,砸在一个乱跑的收银员头顶。没等闭上眼睛,那个可怜的中年女人的脑浆已喷溅到玉田洋子脚下。依然有许多人慌乱奔跑,她真想站起来大呼,提醒每个人就近躲藏在坚固的遮挡物下。但她不敢抛下儿子,只能想象那些倒霉的人被横飞的玻璃割断脖子,或被倒塌的货架砸断大腿。
惊天动地的晃动持续了一分钟,似乎整座城市已经毁亡。在日本都没有过这么震耳欲聋的动静,也超过了玉田洋子经历和听说过的任何一场地震。她藏在收银台的金属护栏下,观察濒临崩溃的世界。不断有各种东西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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