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香……香云小学会在地底下?”
楚瑜对此事十分不解。
“那年发生了一次地震。”张子朗目光转到她的身上,他仍是那种身为老师的和蔼脸色,楚瑜难以相信她所敬爱的张老师竟是一切的幕后黑手。他继续说,“那次的地震中,香云小学陷入了地底下,很多孩子死了,但有些还活着。之后的事情梁Sir刚才已经说了。我们逃了出来。后来我们被送入了孤儿院,大人问我们的父母时,我们就说他们已经在地震中死了……长大后,我们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可是没有人忘记我们的过去,没有忘记我们的仇恨。为了报仇,我进入这所中学当体育教师,因为我知道,有些就读这里的学生他们的父母就是我们的仇人。”
“你……你指的是那些学生就是……我们?我们?!”
叶烁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你们要找的仇人就是我们的父母?”他看向自己的妈妈,,可她低着头不敢正视自己,这说明她做贼心虚。
“妈,你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别问了……”叶妈妈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儿子,内心十分痛苦。
当这个秘密被揭穿了,他们又有何颜面面对他们的孩子呢?
“让我告诉你吧。”张子朗说,“他们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让他们在这个地坑里等死。”
黑暗中好像打开了一扇门,射出一道强烈的光线,令一切罪过与丑恶无所遁形。家长们低着难看的脸,一言不发。他们又有什么可反驳的呢?张子朗说的都是事实,而不是污蔑陷害。因为他就是当事人。
“我错了……”
家长中有人带着悔恨的语气轻声说出这句话,算是承认了。
学生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家长们。一直以来,家长们在他们心中可敬可爱的光辉形象原来竟是一场卑劣的假象。他们竟然抛儿弃女……
“这么说,我们原本还有个哥哥或者姐姐?”
“为什么你们不管他们?那是我们的亲人啊!”
真信如此残酷,学生们潸然泪下。伴在他们身边的坟墓群中,其中某一座竟是自己的哥哥或姐姐的葬身之地。
“这不是真的!妈,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流着泪的女生,摇起母亲的臂弯。记得小时候这双臂弯的温暖,耳边还回响着哪首温馨的安眠曲。而此刻……心里却是冷冷的。
妈妈为什么不说话呢?
反驳呀!哪怕一句也好!
“妈妈,你为什么不管我们的哥哥姐姐呀?”
“因为我们都是特殊儿童。身体有缺陷。”张子朗平静地说,“所以,我们被他们理所当然地抛弃了。”
学生们又一次惊愕了。从表面上看,张子朗和梁Sir跟平常人差不多,他们有什么缺陷呢?但学生们对特殊儿童实在了解甚少,他们对特殊儿童的认识只停留在最浅薄的层面。弱智儿,脑瘫儿,或者别的什么,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叶烁怒视着张子朗。
“这还重要吗?”张子朗抿嘴一笑,渗着一丝痛苦,“我是谁早就不重要了。”他说,“我已经死了,很多年前我的灵魂就和我的伙伴们一同留在了这里,我只剩一具臭皮囊而已。”
“你是为了报仇!为什么不把我们全杀了?”
“臭小子,你以为我不敢杀掉你呀!”
梁Sir怒目圆瞪,手中的斧头扬到半空,却被张子朗制止了。看来,张子朗确实就是他们这群孩子的头儿。梁Sir也不经意地说出:“小宝……”
“别伤害他们!”张子朗喝道,“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又跟当年抛弃我们的父母有何区别?”
“你……你……是小宝?”
始终沉默不语的戴太太这时突然惊愕地看着张子朗。她认真审视着这个男子,似乎认识他。但张子朗却笑了笑:“有什么事吗?戴太太?”
“不……没什么……”
不会错了。他就是小宝。尽管经过岁月的洗礼,容貌已改变不少,但她……不会认错的。戴太太却又很快低下头。小宝有没有认出她来呢?好像没有呀。他是故意装作不认识的吗?
林淼淼注意到张子朗注视着戴太太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张老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忍不住问。了解到张子朗并无伤害大家的意图后,她也放下心来。
“我只是想带他们来看一下我们的伙伴而已,也想让他们体验一下我们当年所受的痛苦。”
“痛苦?”
“没错。当年的香云小学校门口就有一条红线,谁要是越过红线,就会受到惩罚。我们也想让你们试一下被红线关在学校里的滋味儿。”
原来如此。如今的红线只是当年的噩梦重现。它本身只是一条普通的线,然而,张子朗却巧妙地将它变成一条禁忌之线。只要越过红线的人就会死,先是小李,然后是老细、阿虫。通过这一连串的事件,人们就自然而然认为红线是怪物的圈套。
谁能想到那些人都是自杀的呢?既然如此,恐怕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我还要你们断水断粮,就跟我们在地坑里的遭遇一样。”
果然,这又是他们在暗中破坏。
那么──
“手机信号打不出去也是你在搞鬼?”
张子朗淡笑,默认了。
但是──
“防空警报声又是怎么了?那些直升机,还有警车进来前突然塌下的大坑……”
“你们还没注意到吗?”张子朗露出一丝诡 的微笑,“这座城市里的人都在逃命。”
“为什么?为什么?!”
就算他本是再大,也绝对没有能力令整座城市的居民都逃命。
“因为它要来了。”
“谁?谁呀!它是谁!”
很明显,张子朗一直知道外面的情况,或许是通过外界的同伴,或者是通过某个藏起来的电视机收看到电视报道……总之,他知道一切。
“当年的恶魔!”
张子朗声音颤抖着,他显得很害怕,好像那恶魔已悄然而至。
“什么恶魔?”林淼淼紧张地问张子朗。
她第一时间联想到这莫不又是张子朗的阴谋?但是,既然他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根本没必要故弄玄虚了。
他的表情不像在说谎。他甚至看了一下时间,似乎“它”将在某个时刻降临。
“它就要来了!”他的眼睛忽然充满了绝望,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
大家惊恐地四处张望,或许会发现一头巨大的怪物龇牙咧嘴地站在身后……然而,什么也没有。一片白光从头顶僵硬地打下来,烘托出幽暗的空间。黑暗中保持着阴险的静谧,坟墓的脸,好似地狱的冤魂正在发出凄惨的哀号。
“你们快走吧!”时间非常紧迫了。张子朗竟叫这些人赶快沿着地道回到上面去。
“你让我们走?!你不是要报仇吗?”
楚瑜大惑不解。她想,或许张子朗老师不是坏人,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伤害过这里的每一个人。他只是个可怜的小孩罢了。背负着往日的仇恨,艰难地生存至现在。
他说:“我的仇已经报了。我不会杀死你们,因为你们是我们的亲人。我只想让你们别忘了我们的存在,别忘了你还有个孩子,别忘了你还有个哥哥姐姐……只要做到这一点,我想他们也会含笑九泉的。”
他看着那些坟墓,仿佛在看旧时的伙伴,然后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溢出。
你们可以安息了。他在心中默念道。
“哪个坟墓埋着我的哥哥或者姐姐?”
女生忍不住哭出来。楚瑜抹去眼角的泪水,但新的眼泪又迅速地流出来。
她不设防地朝张子朗走过去。他不会伤害她的。她知道。
“这个吧。我们以前都叫她哑妹。”张子朗指向其中一个坟墓,“哑妹姓楚,我在她的墓前放了她生前常吹的口哨。”哑妹是在余震中被砸死的。石头砸破了她的脑袋。
楚瑜走到那座坟墓前,跪在地上,她看到一根绳子,小心翼翼地拉出来。果然是一个很旧的哨子。她爱惜地将哨子擦干净,放进口袋里。她决定把姐姐的遗物永远带在身上。
她这个举动触动了其他同学。
叶烁也站出来:“请你告诉我,我的……”
“他的坟墓在那里。我们以前叫你哥哥矮仔。”张子朗好像早知道叶烁要干什么,他凭着多年前的记忆,指向其中一座坟墓。他很惊讶,经过这么多年,他还清楚记得这些坟墓的位置。
记忆太巨大,不是轻易就能被时间抹去的。
他仿佛看见旧时的伙伴就站在各自的坟墓前,朝他招手。
“小宝!”他们笑着说,“谢谢你。”
他们的幻象在他汹涌的泪水中模糊了,又悄悄隐去。
学生们走到他们亲人的墓前,捡起那里的遗物,或者只是一块坟墓上的石头,放进口袋里。他们与他们素未谋面,但是冥冥中有一种深厚的兄弟或者姐妹之情像植物一般覆盖了年轻的面孔。
他们都泪流满面。
令张子朗感到惋惜的是,家长们依然没有任何表示。二十年前他们抛弃了亲生儿女,二十年后他们仍羞于与他们相认。他叹了一口气,忽然又笑了。有些人抛弃了亲情,有些人又将它捡了起来。
“对不起,Miss林。无辜将你牵扯进来了。”他满怀歉意地跟林淼淼说。
“没关系。”林淼淼忽然想到了什么,急着问,“你说的那个恶魔到底是……”
“是地震!”张子朗说道,突然紧张地看了一下手表,“随时会来到。大地震!比当年的地震还要厉害!政府事前预测到了,所以通过电视和广播疏散居民。防空警报声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快逃吧!”
根据地震局的预测,这次地震会在午后发生。一旦地震来了,身处地坑里的任何人都不会有机会逃出去。
“你们快逃!”
张子朗呼唤着那些仍在黯然神伤的学生们,他把他们推向地道的洞口,而家长们早就迫不及待地要钻进去了。
“张老师,你也一起走吧。”林淼淼对他说。
“不!”他坚决地摇摇头,“我要留在这里,跟我的伙伴一起。这里才是我们的归宿。”
“可是……可是……”
“张老师,我们一起走吧。”学生们含泪说道。
曾经,他们对这个男人心生畏惧,但他本性善良,学生们这时觉得他就像他们失散多年的亲人。他们不想再次抛弃他。
然而,他却心意已决。
“很久之前,我就应该死在这里了。”他往后退了几步,回到坟墓中间,与梁Sir站在一起,“这里有我的伙伴,我要去找他们了。”
“别”
林淼淼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大地发生一阵晃动。
地震就要来了。
“你们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地道里沙土纷纷落下,大地在迅速地蓄满比核弹还要厉害几万倍的恐怖能量。
顾不上他们了。林淼淼惋惜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子朗,最后一个钻进了地道。
“快跑!”
与时间竞赛。头顶的沙土落得更厉害,大地震随时会爆发。通过那条小孩子挖出来的地道后,大家几乎是在变宽的隧道里狂奔起来。在黑暗的隧道里,免不了有些人会直直地撞到洞壁上,撞得鼻青脸肿,门牙都掉几颗。可他们连呻吟的时间都不敢浪费,一行人惊慌失措地冲出洞口之际,地震来了……
……………
逃离
……………
地动山摇,混沌的天地骇然崩裂,光线在眼前慌乱逃窜,影子飞舞,恐怖的潮水一瞬间淹没了所有的人。他们抱头蹲在地上,墙体裂开的声音惊悚恐怖,木架轰然倒下,杂物掉满一地却还在地上蹦蹦跳跳地鬼哭狼嚎。
通电线路被撕扯,地下室的灯光啪地熄灭了。
眼前只有一片摇曳不定的漆黑。
很久很久之后,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在山崩地裂的轰隆声中蒸发成灰烬的光线飘然落下,世界的碎片慢慢恢复完整,恍如波涛澎湃的湖面在等待涟漪的消散。
结束了吗?
当然,会有余震的,但它们都会比第一次地震的强度要小许多。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林淼淼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沉甸甸的黑暗。地下室的电力还没恢复。她环顾四周,看见一扇门打开着,微弱的光线引导进来。
“大家有没有事?”她问道。
听到好些回答的声音。大家似乎没大碍。
“我们出去吧。小心点儿,注意脚下!”
林淼淼朝门口走去,走得很慢,脚下不时地踩到地震中散落的杂物。总算顺利,她走到了地下室门口。她发现教学楼大厅狼藉不堪,玻璃碎片触目惊心地散落一地,天花板布满裂痕,水泥剥落的地方甚至可见裸露的钢筋。
如果这是一项豆腐渣工程,他们这些人肯定会被活埋在地下室里。
林淼淼不禁心感万幸,她跑出教学楼,才发现地震的破坏力多么惊人。半座校园消失了,草坪、水池、篮球场什么的通通陷入了那个地坑里。林淼淼跑过去,看到地坑被填平,成了一块巨大的凹地。
张子朗和梁Sir都已经长眠地下了,包括那些坟墓,包括一所叫香云小学的学校……
伤感侵入了她的心,累积出漫长的悲凉。她抬起手,去抹那恍然落下的泪。
其他人陆续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学生们看起来还好,只是有几位慌忙逃生的家长撞破了鼻子或者嘴巴,血迹斑斑。
“哇──”
听到戴菲菲的叫声,大家都回头去看。
只见教学楼居然出现了一条可怕的裂痕,黑色的裂痕劈开教学楼。几乎所有的玻璃窗都震碎了,窗框受到可怕的挤压力而扭曲变形。尽管教学楼看起来还没到摇摇欲坠的地步,但难保它会什么时候轰然倒塌。想必灾后也会被拆除重建吧。
而教学楼后面的实验楼就没那么走运了。塌掉的楼体躺在操场上,把围墙也压倒了。
正好可以从那里走出去。
不用再担心什么红线。
林淼淼看了看脚下的红线,内心十分复杂。
“Miss林,你在想什么?”听到楚瑜的问话,她只是笑而不答,抬起脚便走了过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
红线外没有神秘的怪物在等着捕猎他们。这个危言耸听的禁忌早已随着这场地震烟消云散。
他们走出学校,沿着林荫小道走向外面的大马路,几棵茂盛的树木在地震中倒下,横七竖八地躺在路面上。没被震倒的树木也半歪斜着,几乎被连根拔起。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好不容易走到了马路边。
眼前的景象惊得他们说不出话来。整座城市满目疮痍,强烈的地震不偏不倚地在市中心爆发,并向郊区蔓延。市区那边,那一片颓垣败壁,裸露在这块枯萎的大地上。浓浓的黑烟,熊熊的火光,缺少的只有遍野的哀鸣。比任何好莱坞大片里的灾难场景都要来得真实,来得迅疾。这一幕将刻入他们的脑海,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
灰色的天空,是死神离去时拂荡的裙裾吗?
他们朝市区走去,不说一句话,再多的言语也是摆设。他们并着肩,只要知道身边有人,他们就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路上,颓败的场景仍在蔓延。
高架桥断掉了,来不及撤走的汽车半个身子挂在断缘。每隔一段路,便能看见一座断裂的天桥。公交车牌、灯柱,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高空掉落的巨大广告牌,某个女明星仍在卖弄她那庸脂俗粉的微笑。
走着走着,越来越浓的凉意缠绕住每个人的脖子,呼吸系统好像都烂掉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天气很暖,现在是夏天,但身体却在发凉。
“我们要去哪儿呢?”叶烁发问道。
气氛沉默而压抑。
“先去我家吧。”林淼淼指向前面不远处,“我家就在那里。”
通往马路对面的天桥也断塌了,但这种时候大可放心地横穿马路。林淼淼带领大家,向熟悉的街口走过去。
落雨街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