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继续向前走,我也跟着他继续视察。第五宅挂着航业俱乐部的牌子;第六
宅却贴着召租的广告。第六宅和第五宅之间有一条小弄,似乎是这一排屋子后门的
通路。
第七宅又是外国字的铅皮牌子,我没心思仔细瞧了。
这时霍桑停止了脚步,旋转身来,挥一挥手,叫那汽车远远停住。接着,他穿
过街面,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站住。我也一同走到对面,瞧见有几家卖纸烟糖果的小
店。再向南些,却有四五家一上一下的石库门住宅。霍桑走到了正对那第四宅西式
屋子的一家石库门前,站住摸出纸烟盒来。
我低声问道:“能不能进去访他一访?”
霍桑摇摇头,说:“不行,他是当律师的。我们自己的脚步必须站稳,不能乱
来。”
“那末,你打算怎样入手?”‘“那南隔壁第五家航业俱乐部是个公共所在,
我们不妨进去问问,说不定会有什么熟悉的人在内。”
“唉,我想起来了。我们的同学陈苔山,不是在招商轮船上做领航吗?我们不
妨就假托进去找他。”
“很好。”霍桑一边点头,一边烧他的纸烟。“唉,慢,里面有人出来哩。”
我向对面一瞧,第四宅八八九号屋子里,果真有一个穿白色短衣、仆人模样的
中年男子,开了里面的花玻璃门,正在从石阶上走下来。一会,盘花的铁门从里面
拉开,那仆人走到了门外人行道上。
“跟我来,别说话。”
霍桑低声说了一句,穿过街心,直向仆人的所在走近去。那仆人走出了铁门,
正在反身将门拉上。霍桑迎上前去,向他点一点头。
“在里面吗?”他故意含糊着问。
那人是个黑脸麻子,年龄在三十六七,眼白有些黄,眼珠敏活有神,头发却剃
得精光。他向我们俩端相了一下,也点头答礼。
“先生,找谁?东家上南京去了。徐先生在里面。”
这光头仆人说的是浦东话,他的面貌和声音似乎都很干练。我觉得霍桑的眼睛
好像打了一个转。
“我们是来找你主人赵律师的。他几时走的?”
“前天礼拜二。先生有什么事?”
“我为诉讼的事找他商量一下。那位徐先生可是他的书记?”
“不是,他是东家的亲戚,寄寓在这里的。书记是金先生,刚才已经回去了。”
这时,忽然有一辆汽车驶到我们所站的人行道下面停着,车中只司机一人。霍
桑一见,立即向那仆人点一点头,说了一声:“我们过一天再来,”便拉着我向南
急走。
我跟着他直走到那一排西式屋子的末一家门口,方才站住。霍桑又远远向我们
雇的汽车司机招一拍手,才低声向我解释。
“留心瞧,那个光头见那辆汽车的到来又转回去了。”
“是。但是汽车里没有人。”
“不错,这就告诉我们八八九号里有人要出去哩。”
我们所雇的汽车驶到我们面前,停住了,霍桑走过去开车厢的门。他的动作似
在故意延缓,开了车门,不即上去,又不让我先上,分明他有所等待。那第四宅八
八九号的两扇盘花铁门果真又开动了,一个穿白色法兰绒西装的男子从里面出来。
他头上戴一顶漂白巴拿马草帽,胸前露出一条蓝色斜条纹的领带,手中拿着一根细
长的手杖。我们和他虽隔离六七家门面,不能够看得怎样清楚,但是他的时式整齐
的服装、斜角度的帽子和走路时那种活泼潇洒的姿态,已经十足地表示出他是一个
摩登人物。霍桑不等那人上车,便把身子一侧,让我先上车去,同时他低声向司机
说话。
“后面有一辆汽车,小心些跟着,别太接近。”
上车之后,我从车厢后面椭圆形的窗洞里向后面窥视。那少年用手杖的弯钩把
汽车司机给他拉开的车厢门更钩开一些,接着弯腰踏上车去。霍桑拉上了车厢门,
也回头到这小洞里来偷瞧。
我和霍桑并肩坐着,我的眼睛便向左侧的街面上观察。那辆深棕色的汽车立即
开行,从我们的左侧超过。一瞥之间,我瞧见那少年的脸儿带些长形,雪白的皮肤,
墨黑的眉毛,嘴里正衔着纸烟,在用打火机燃烧。他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纸烟上,
绝不留意我们的停着的汽车。霍桑在前面车窗上轻轻地拍拍,等司机旋转头来时,
又用一个指头向前面点一点。我们的汽车也就“叭叭”地开动。
“瞧清楚了没有?”霍桑问我。
我点点头。“很漂亮,鼻梁笔直,眉毛浓黑,皮肤白嫩——”
“那是雪花霜的成绩。”霍桑接口说。“我还瞧见他的一双乌黑黑的眼睛,具
有勾引女子的魅力。……是的,的确很漂亮。他右手的无名指上还戴着一只钻戒。”
“这个人是谁?你想有关系吗?”停一停,我问。
“是谁?我知道他姓徐。”霍桑的眼光疑滞了一下。
“你说他和那女子有关系吗?我不知道;也许有。”
话有些模棱两可,不痛快。我正待再问,霍桑忽然让他的背脊挺一挺,又抢先
问我:,“刚才你说那个打电话报告的人是苏北口音?”
我呆一呆,又点点头,并不答话。
“你知道苏北口音念‘徐’字,类似上海口音的什么字?”霍桑继续问,他的
声调有些异样。
我暗暗念了一念,不禁惊呼起来:“唉,他们念‘徐’字的确类似我们的‘瞿
’字!”我顿一顿,又惊喜地问道:“莫非我在电话中听错了?”
“正是。大概如此!否则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这的确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不过这线索究竟还很浮泛,不能就轻信。
霍桑补充说:“包朗,你总记得有句俗谚,快要溺死的人,看见一根浮草也要
攀抓的。这一条线索,我认为比浮草总可靠得多。……唉,前面的车子快要停哩。”
我们的汽车经过了几条热闹的街道,正驶进了那条比较清静的,两旁都是高大
洋房的静安路。我从车窗中向前瞧去,那辆深棕色的汽车已经停在一宅西式的大厦
门前。
那宅大洋房是灰色水泥建筑的,嵌着白瓷漆的窗门。
前面有一大方碧油油的草地,修剪得像地毯一样,草地上有个五彩摈纷的花圃,
还有三四棵大树,展布着可爱的浓荫。这时虽六点钟已过,但夏天的骄阳还没有西
沉,草地上的光暗部分也像油画一般地鲜明清晰。
漂亮的少年走下了汽车,从那开着的两扇大门里进去,穿过草地,走上石阶,
便伸手按铃。为了避免疑心,我们的汽车早已停在这灰色大厦有隔壁另一宅较小洋
房的门前。
“他已经进去了。我们要等到几时?”我问“耐心些,他的汽车是租来的,不
会太久。”霍桑安闲地仰靠着车座的背上。“他一定是来接他约会的人的……我相
信准是个女人。”
十五分钟以后,霍桑的预料便得到了证实。漂亮少年果真陪着一个穿淡绿色洒
紫花薄纱的西式衣裙的年青女子,说说笑笑地从大门里出来。
“他们大概是往什么西餐社去的。”霍桑作第二度预料。
“这个推测不算太难,时间上已给你充分的依据。”
霍桑不答,又照样用手指在车窗前拍了一下。司机很敏捷,立即点了点头;等
到前面的汽车回过来时,他也就拨动机关,缓缓地将车子掉转头来。深棕色汽车从
我们面前驶过,我瞧见了那女子的面貌——乌黑的卷发,狭长的柳眉,灵活的眼珠,
猩红的樱唇,位置都匀正可爱;她的雪白的颈项袒裸着,袖子短到臂弯以上。我又
看见少年的右手似乎钩在她的腰部,女子的左颊却靠在少年的肩上。这一种相依相
偎的状态,充分表示出他们俩相恋的热度已经达到了沸点。
“别瞧得着魔!……”霍桑把手肘骨在我的手臂上抵了一下。
“我在猜测这一男一女的关系。”我说。
“这还用猜测?要知道的是他们两个的已往的小史。”
他又楼着身子敲车窗。“喂,快开啊。前面的车子已经转弯哩。”
我们的汽车虽已掉转头来,但是只听得啪啪的声响,车辆却停着不动。
“怎么样?要抛锚?”霍桑有些着急。
司机不答,但用力拨动点火开关,不一会,连啪啪的声音都停止,引擎熄火了。
我也非常焦灼,因为这一耽搁,分明会断送一种最好的机会。前面的汽车转弯不见
了,追上去可来得及?
那司机急忙跳下车去,开了前面车头盖,汗流满面地在察验发动机各部件。霍
桑叹了一口气,就开了车门下车。我也跟着下来。他倒并不怎么失望,一边打开皮
夹拿钞票,一边带着微笑向我说话。
“包朗,你的眼福太浅了,这一幕好戏,今天你瞧不见了。”他又向司机招招
手。“喂,朋友,不用着急,算了吧。这是车钱,多余的给你喝酒。”
司机的脸上显出十二分的抱歉神气,他的左手接受霍桑的钞票,右手的手背却
在抹他额角上的汗,嘴里连声道谢。我心中未免懊丧,同时向街的两边探望,还希
望找到另一辆汽车,或许可以补救。
“包朗,不要痴想哩。”霍桑拍拍我的肩膀。“赶不上了,即使赶上了,实际
上也不一定有什么好处。这两个人的地址,我们都知道了,就好了。要查究他们的
历史,尽可以从别方面进行。天快黑下来了。或许有什么好消息在我家里等我们呢。”
这几句话分明是霍桑自己安慰自己的解嘲。不料,这预言竟得到了验证。我们
回到他的寓所时,施桂忙迎出来报告。
“霍先生,汪侦探长来过两次电话。他说昨天送女人来这儿的汽车司机已经找
到,今夜八点钟,他把那人带到这儿来,让你问话。”
第六节 单身旅客
这消息可算春云乍展,预示着晴朗的光明,不但振起了我的精神,连带地刺激
了霍桑的食欲,晚餐时他显得格外高兴。
“银林在这件事上干得这样子迅速,对于你分明有着酬报的意味。”晚饭后,
我开始对霍桑说。“现在横祸的阴霾应该算消散了,至少,你的责任总可以先卸了。”
“是的,不过我希望的还不止此。”霍桑靠在藤椅上,吐出了一口烟。“清刷
我本身的嫌疑的事小;据我料想,这里面还有着诡秘和严重的事实。”
“那末,这个司机就能供给诡秘事实的线索吗?”我的好奇心又升了起来。
霍桑简单地说:“我希望如此。”
八点还少七分,那司机来了。他并不是汪银林陪来的,是银林手下的一个瘦长
个子倪金寿代表着陪送来的。
倪金寿也是我们的素识,曾和霍桑连手办过好几件案子,得到过不少好处,因
此,他对待霍桑比银林显得更加恭敬。但我好几次看到他对付一般老百性时,也像
其他官家侦探一样,却另有一副可憎的嘴脸。他的身材比银林瘦而且长,脸色微黄,
也不及汪银林那么红润。他走进来鞠躬招呼,说明汪银林因为别的公事忙,故而不
能亲自来,接着,便将汽车司机钱阿森带进办公室来。
钱阿森的年纪在三十上下,身材虽不高,胸肩却很阔厚,看上去很富于体力。
他穿一件玄色纺绸长衫,里面衬着糙米色的府绸衫裤,头颈里的钮子却敞而不扣。
他的脸色苍黑,眼睛很大,嘴唇里面露出三四只灿烂的金齿。他在飞轮车行里已经
做了三年,平日专门接送临时的雇客。
倪金寿说道:“阿森,说罢,仔仔细细说给霍先生听,别漏掉什么!听清了没
有?”他的口气竟像对付一个犯人。
霍桑却和钱阿森握一握手,有礼貌地请他坐下来。
霍桑道:“阿森兄,刚才你在警厅里大概已经说明白了。现在,费心再说一遍。
事情和你完全没有关系,尽管实说。”
钱阿森点点头,果真毫不犹豫地说:“今天四点钟,我在四海楼茶会上‘听得
同业们说起,警察厅里派了侦探们往各处车行里去调查,昨天下午五点钟光景,有
没有人把一个年青女客送到爱文路霍先生家里来;同时有人谈论今天报上登着的新
闻,有个女人来找霍先生,没开口就死了。我想起了这个女客就是我送到这儿来的。
我一向知道霍先生不怕大亨,常常帮助穷人,是个好人,这件事我应该站出来做个
见证。有几个弟兄也掸掇我赶快到警厅里去报告。忽然,旁桌上的一个探伙走过来,
招呼我。说明之后,他便邀我一同到警厅里去。”
“多谢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你。”霍桑一边拿出纸烟来敬客,一边连连点头。
钱阿森不推辞,坦率地接受了烟。
“这女客在什么地方上车的?”霍桑问。
阿森烧着了纸烟,说:“在民国路亚东旅馆门前。往日里,我的空车是常常停
在旅馆门口的。”
这一点好像本来在霍桑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并不表示惊异。他也递一支纸烟给
倪金寿。倪金寿忽像卖功那样,接过了烟,不就烧着,却睁大了眼睛瞧阿森。
倪金寿问道:“你亲眼看见她从旅馆里走出来的?”
“这个——晤——”司机显出一些疑迟的样子。
“这个,那个,做什么?快说!”
“喂,金寿兄,让他慢慢儿说。”霍桑觉得金寿又在耍官腔,赶紧岔口,又笑
眯眯旋转过头来。“阿森兄,请说下去。”
阿森向金寿瞪了一眼,才回答霍桑说:“因为旅馆门前停着四五辆自用车,我
的车子排在自用车的后面,当时我没注意到旅馆的门口,所以说不上亲眼看见。不
过回想起来,她多半是亚东旅馆里的客人。”
霍桑点点头道:“好。现在请你说一说她上车时的情况。”
“那时候,马路上有一辆黄包车撞翻了一副卖绿豆场的担子,闹得不可开交。
我正在瞧他们,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声音的呼唤。我急忙回头,女人已经走到我的车
厢门前。她问我:”车子出租吗?‘我应了一声是。她就说:“爱文路七十七号。
’接着,她自己把车门旋开,跨上了车。她虽然说的是北方口音,模样儿倒很老练,
像是个老上海。我没说一句话,就开车将她送到这里来了。”
“她上车时有没有人陪着?”
“没有,那时人行道上虽有不少人来往,只有她一个人站住了和我讲话。”
“上车以后,她可曾和你说过别的?”
“也没有。车子送到了您的门口,她下了车,拿出两张十圆的钞票给我,挥一
挥手,叫我将车子开走,也没说一句话。”
“那末,她上车时的声音态度,你可曾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样子?”
“声音很低,脸儿铁板板的,好像有些少奶奶的架子。我可没有想到她马上会
死。”
霍桑一边问答,一边缓缓地吐吸着他的纸烟。倪金寿却拼命地抽,分明他心头
不太舒畅。
霍桑又问道:“还有一句。这女人可有什么东西遗留在你的车上?譬如,皮夹
或者阳伞之类?”
“完全没有。她的打扮虽很时式,可是手上戒指手表都没有,当时我也觉得有
些奇怪。”
霍桑点点头,丢了烟尾,立起身来,好像预备送客的样子。钱阿森也模仿着他
的动作。
霍桑道:“金寿兄,有劳了。现在,这女人的真相虽还不能揭露,但是,我敢
说这只是时间问题。这位阿森兄既然仗义出来作证,你们不能留难他。如果法律上
需要证明,可以随时通知他,他一定会随传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