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的。”
我读了这末段的新闻,我的耳朵骤然感到热灼,胸间升起一股闷气,无从发泄。
上海的报纸竟争得非常剧烈,为了推广销路,增强广告的效用,多多招揽广告,
让老板们发财——那时商业性的报纸的主要收入是广告—便促使记者们违反忠实报
道的准则,写些捕风捉影离奇惊怖的新闻,来耸动读者们的视听。这原也是司空见
惯了。可是《日日电讯》上的这一段新闻不但是恶意的讽刺,而且凭空捏造,简直
有公然诽谤的性质,可是它的措词又非常狡猾,处处带着疑问和不负责的口气。若
要正式交涉,他们又尽可更正了事。霍桑矢忠矢勤地在社会上服务了三十多年,大
多数有健全理智的公正人民,都对他有相当的尊敬。但在这矛盾百出的社会里,他
当然不能使各方面都有好感。譬如,那些作威作福的军阀政蠢,颠倒是非的律棍,
唯利是图的奸商,以及其他一切为富不仁或法外行动的特权阶级,他们都是霍桑的
仇敌。现在,霍桑遭到了意外,他们自然要柑掌称快,或者竟会落井下石。
我把这一迭报纸足足消磨了一个钟点,霍桑仍没有回来。他平日的户外运动至
多不出一个钟头,今天他破了常例,大约正在进行侦查。苏妈送进来黄米粥和牛奶,
我因胃纳呆滞,只稍稍吃了一些。
八点二十分钟时,汪银林有电话来,十点钟检察官要正式往济众医院里去检验,
霍桑必须到场陈述案情。我告诉他霍桑一早就出外去了,这消息目前没法转告。我
觉得汪银林的声调有些疑迟,就自告奋勇地向他建议。
“银林兄,你不必为难。十点钟之前,霍桑要是不回来,我不妨代表他陈述。
因为这件事我是同样目睹的,检察官如果叫我负责,我也同样可以承受。”
汪银林顿了一顿,方始答道:“照法律上的手续,你是不能代毒的。好在此刻
还只八点半。在一个半点钟之内,我想霍先生决不会不来。”
我乘势问道:“喂,银林兄,请问汽车司机方面的调查,你可曾进行?”
汪银林道:“昨夜里我已经通知各区,此刻他们大概在进行中了。”
电话挂断以后,我继续我的吸烟工作。一支,二支,三支,……不多一会,烟
灰盆中的烟尾已堆成了一个小丘。时间跟着缭绕的烟雾而飞驰,我却仍枯坐在办公
室中,丝毫没有活动的可能。霍桑既处在这样的境地,我难道能袖手旁观?可是我
又能做些什么呢?
九点半钟,霍桑的电话来了。
“包朗,你觉得寂寞吗?可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已经消耗了近半罐白金龙!”
“唉,耐心些。今天报纸上的启事和新闻登出来以后,或许有人会到我那边去。
我请你再坐一会,代替我接洽一下。”
“可以,可以。现在你在什么地方?刚才银林有电话来通知你。”
“我已经见过他了,此刻就准备往医院里去。我已经忙了一个早晨。”
“你得到些什么?有新线索吗?”
“有一些眉目,停一会和你细谈。”
“喂,《日日电讯》上的新闻你可曾瞧见?”
“看到了,不过你用不着气闷,也不必打算作辩证一类的玩意儿,那会反而落
进他们的圈套。事实胜于雄辩,我们但从这方面着力好了。”
霍桑的积极精神和乐观态度,我认为是他成功的最重要的因素。我受了连带的
影响,精神也振奋了些。他说有一些眉目。什么样的眉目呀?他不会借此安慰我吗?
他不理会《日日电讯》上的诬蔑,又说事实胜于雄辩,可见他在事实上的确有了把
握。我本想赶到济众医院去听听检察官的见解和瞧瞧他对于霍桑的态度,但霍桑既
然叫我守在寓里,我也不便自由行动。
果然,不一会,电话机上的铃声又琅琅地响起来。
这是一个奇怪的电话,也是一个重要的电话;它竟使这一件神秘的案子开拓了
一条新的线路。
听筒中有一种急促的语调,口音是长江以北的。
“你哪里?”
“爱文路七十七号霍家。”
“你是霍先生吗?”
“晤——是的。”我权宜地代一代。“喂,你哪里?”
“霍先生,你不用问,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好啊。什么消息?”
“昨天死在你府上那个女人,她和一个姓瞿的男人有关系。”
消息真出乎意外,我全部的神经都激奋起来。我自己感觉到当我答话的时候,
我的语声有一些颤动。
“晤,一个姓瞿的男人?……他住在哪里?”
“这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电话号码,等一等。……五五六O 六……五五
六O 六……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请教你尊姓?”
“霍先生,我不能告诉你。你只要找到这个人,就可以知道女人的来历。”
“唉,谢谢你。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
“喂,喂,你究竟是谁?我愿意当面和你谈一下。”
“这个不行,对不起。……”
“喂……喂……”
咯笃一声,电话挂断了。我仍旧握着听筒不放,又在钩子上捺了几下,希望从
电话公司的接线生方面调查这刚才挂断的电话号码。因为我们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
验,现在就想如法炮制。电话很突兀,用意如何,不得而知,若能查明它的来源,
一定大有好处。不料我偏偏碰上一个不肯多嘴的女接线生。她只说了一句“那边挂
断了”,以后便无下文。我问挂断的那边多少号数,那女接线生竟给我一个不睬不
理。我不知她是否因着工作繁忙,或者竟误会我故意和她调弄,才不理会我。因为
那时候上海的风俗败坏,一些浮滑无耻的少年男子,往往空打电话,向这些年青的
女接线生故意调笑取闹。如果她这样误会,我这一次失败,不能不说是受了这班轻
薄儿的遗害。
我们对于那女人的真相,原像是黑夜漫漫,毫无把握,这一个意外的电话不能
不算是黑夜中的一线光明。我急急拿过电话簿,翻到瞿字部,一行一行地检查,却
不见五五六O 六的号数。我不敢自信,便从瞿字部的第一行起,再仔细复查一遍,
却终于失望。
第二个奇怪的电话接着地来了!
“你是霍桑吗?”
“是的。你是谁?”我索性再权且代一代。
“我是你的老子!……你干得好事:”
“喂,你哪里?……”
“流氓坯!你奸拐了人家的女人,谋杀了她,还乱造谣言。”那声音粗大得刺
耳。
“喂,不要乱说。你是谁?”我仍耐心地问。
“我是你的老子!”
“你疯了吗?”
“流氓!这一次我看你再硬!”
“混蛋!你竟乱骂人!”
“骂你这畜生!……”
“你有胆,说出你的姓名来!”
“老子的姓名你不配听,贼坯!”
我既不愿意和那人作电话中的对骂,又不能伸手刮他一掌,只得把电话挂断了。
这个电话可算是意外的意外,我竟挨了一顿臭骂。我曾说过,霍桑有不少死敌,这
人分明就是其中的一个。代替他受了恶骂,虽然也动了些肝火,但是我的听觉并不
曾丧失常度,觉得这个人的声音非常熟。我定神追想了一下,禁不住直跳起来:这
个人就是昨天被霍桑冷待奚落的奸商孟蓉圃啊!
我起先以为第一次来的电话,或许就是这个奸商打来欺骗和取笑霍桑的。仔细
一想,这第一个人的来由虽带些诡秘,但语调很诚恳,不像是出于恶意的。那末,
他为什么又藏头露尾地不肯把真姓名告诉我?他所说的电话号数和姓翟的人,电话
簿上何以又找不到?
过一会,我抱着彻查到底的态度,打到零九号电话查讯部去,问问五五六O 六
号的姓名和地址。回答说这号数是金山路八八九号赵尚平律师。
这个姓名地址虽不能和我所知道的那个姓翟的互相合符,但是我仍不能不承认
是一种希望,一个线索。从一方面看,姓氏既不能合符,报告的人又不肯说出真姓
名来,这消息似乎不足重视;但从另一方面着眼,那个人如果恶意戏弄,尽可以假
造一个姓名,何必明明白白地守秘?因而他的守秘反而是真诚的表征。也许他处于
困难的地位,不能不有所顾忌吧?还有,翟和赵的差别,是故意改换的吧?因为一
个人要干犯罪的勾当,变换姓名是常事,何况这个人又是一个懂法律的律师?因此,
那第一次电话委实值得重视。
十一点钟了,霍桑仍没有回来。我关怀着他,不知检验的结果怎么样,就打电
话到济众医院里去问。一个挂号的回答,检察官还没有到,检验还没有开始。
我不禁暗暗地叹息。官僚们的作风竟如此恶劣,指定十点钟检验,到了十一点
钟,连人还没有到场。老百姓的时间,在他们眼中简直不值一文钱!
等着,等着,兀自消息沉沉。我的情绪既复杂,又紊乱。希望,焦急,加上因
忧虑而产生的种种可怕的空想,使我感到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在给无形的针头钻刺着。
纸烟尽管一支接一支地在燃烧,可是丝毫也起不了镇定的作用。霍桑这样子迟迟不
归,会不会竟被扣押起来了呢?官僚们是只重权势而不讲理的。霍桑平日孜孜不息
的努力,在广大人民的心目中,固然受到重视和称颂,但是对官吏们来说,他说不
定还是他们的眼中钉,因为他是只重公道而不畏权势的。现在,霍桑陷进了尴尬的
境地,官僚们不会幸灾乐祸地借此难为他吗?
午后三点钟了,我的焦虑到达了高峰,正挂虑着霍桑会不会真有被嫌疑的危险,
忽然看见他悄悄地踱进办公室来。
第五节 一个摩登人物
霍桑仍保持着他那种静穆安详的神情,丝毫没有我所预料的懊丧失望,我也感
到安慰。他挂好了草帽,开始卸他的白帆布外褂。我把那奇怪的电话消息暂时搁一
搁,先向他发问:“霍桑,怎么样?”
“你问检验的那回事?”他一边向我反问,一边安好地在窗口的藤椅上躺下来,
又摸出一块白手巾来抹了抹脸,就打火点他的纸烟。“终算侥幸,我没有被押起来。”
他深深呼了一口烟。“不过我现在的自由,也不是无条件的。”
“什么条件?”
“那检察官姓严,还算懂些道理,对于我也还算有相当的信任。他叫我具了一
个结,限我在两天内找到尸主。”
“唉,只有两天的限期?”‘“你还不满足?本来,他限我明天就得把尸主交
案的。”
“唉!那末,限期这样短,你想你有没有把握?”
“我相信——”他似乎因着我的语声的表示,竟将他的目光射到我的脸上。
“包朗,你不是有什么消息告诉我吗?”
“正是,有一个很好的消息。”我笑一笑。“我要请你先说一说你在电话中说
过的‘眉目’。”
霍桑又向我瞧一瞧,才道:“我曾到银河路去,调查过那个孟蓉圃——”
“唉,现在,你也认为这个人有关系吗?”我惊诧地问。
“不是。我为了周密起见,在这一团漆黑的当儿,对于任何可能的线索,我都
不轻轻放过。……晤,你为什么这样子惊异?”
“刚才这个人打过电话来,我冒顶着你,受了一番恶骂。他骂我‘流氓”’贼
坯‘、’畜生‘。“
“喔!”
“他大概读到了报纸上的新闻,便幸灾乐祸地乘机报复,因此,我也在怀疑他。
你调查的结果究竟怎么样?”
霍桑微微笑了一笑,答道:“我瞧他的昌丰海味号门前,已经贴出一张‘除奸
团公鉴’的启事,写了几句‘爱国不敢后人,营业悉凭良心’一类的鬼话。我又知
道他是一个头脑顽固和唯利是图的吝啬鬼,因此,他和那个享用舶来品专家的时髦
女子,似乎不会有发生关系的可能。……但是你所应许的好消息可就是指这个电话?”
我摇摇头道:“不是,还有别的呢。但是这个孟蓉圃既然不一定有关系,你所
说的眉目又是什么回事?”
“好啊,你倒也学会了卖关子的本领哩。”霍桑连连吐了几口烟。“我已经查
明那飞鹰牌汗衫是美国纽约出品,上海并无发售。陶拉斯的皮鞋,只有惠罗公司一
家出售,在这里销行不广,而且代价很贵——这样一双鞋子需要三十多元。因此,
我敢假定这女人一定是新近回国的,因为皮鞋和汗衫都还是新的。这一来,侦查的
范围就缩小了些。刚才我已经打电话到留美同学会里去,和那朱小梅干事接洽了一
下。现在,我可以听听你的好消息了吧?”
于是,我就把第一次电话的消息和我个人的见解,仔仔细细告诉了霍桑。起初,
霍桑的神气非常淡漠,可是他吸了几秒钟烟之后,把我的话加上一番咀嚼,忽然丢
了烟尾从藤椅上立起身来,在书室中往返踱。他虽然没有说话,两只眼睛却在闪闪
发光。
一会,他站住了,说:“包朗,你推想得很正确。假使那人要来取笑我,戏弄
我,他尽可以乱说一个姓名,何必明明白白地守秘?……对,真是好消息,好线索,
一条意外的好线索:……喔,我应该马上进行!”
“你打算怎样进行?”我也从椅子上仰起身来。
霍桑瞧瞧他的手表,说:“此刻已四点钟,我不妨立刻到金山路走一趟。”
他看见我忙着立起身来,点点头:“也好,咱一块儿去。你已经闷坐了大半天,
也应得出去散散步。这里的事让施桂来照料。”
我们的汽车在金山路北端的转角上停住。这条路是南北向的,住户大部分是自
由职业者和专营批发的商号,也有几家住宅和另售的小店铺,不过都是错落稀零,
不集中在一起,故而从市况上看,并不怎样热闹。马路的宽度也只有二三等之间。
朝东的一面是单号,朝西的一面是双号。霍桑在门牌上瞧了一瞧,便向我们的汽车
司机拍一拍手,叫他跟在我们的后面。那北端的号数,从九O 九号开始。我们一家
家倒数下去,不一会已走到八九五号的前面。那是一排西式房子,一共有十多宅,
每宅两幢,每一宅的结构彼此相同。前门有一排三尺光景高的青砖短墙,短墙上装
着二尺多高的铁栅,连着两扇盘花铁条的门,里面一小方草地,镶着一条水泥的通
道。草地和通道合在一起,约有一丈多深二丈半多阔,屋子前有三层石阶,接连着
一个浅长的阳台。阳台上一面有两扇花玻璃门,一面有两个窗口,都是法国式的着
地长窗。屋与屋之间,有一堵齐肩的矮墙分隔着。这十几宅屋子的唯一不同点,就
是有几家草地上种些花木或棕搁树等,有几宅却空无所有。
我们站住的地位就是西式屋子第一宅八九五号,门前挂着一块完全英文的铜牌,
是一个性鲍乃脱的美国会计师。第二宅八九三号是一个中国牙科医士,叫做李星辉。
第三宅八九一号,是一家裕成布号。第四宅八八九号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这一宅
房子的门前果真挂着一块长方的铜牌,标着“赵尚平律师”五个颇有颜鲁公气息的
大字,那两扇盘花的铁门却紧紧地关着。
霍桑继续向前走,我也跟着他继续视察。第五宅挂着航业俱乐部的牌子;第六
宅却贴着召租的广告。第六宅和第五宅之间有一条小弄,似乎是这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