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白,不过白得有些可怕。一张小嘴,嘴唇上并无樱红,两条细长的眉毛,眉尖紧
蹙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也分明丧失了原有的灵活。她的一只手用白巾掩住了嘴,
另一只手扶住了办公室的门柜,眼睛瞧着霍桑,默默地一言不发,却也不像是害羞。
霍桑有些发窘,期期然说:“唉……请问……?请坐。”
她仍旧没有答语,但她的态度又有了变异。她的掩嘴的右手忽而放到腹部上去,
用力按捺着,她的腰微微向前弯曲,额上也有些汗珠。霍桑突然伸出两臂,走到那
女子的近身,扶住她的肩臂。
“包朗,请把这藤椅移过来。”霍桑显然很着急。
我忙把那只椅子移近门旁。霍桑便扶着那女客坐在椅上,但是她的异常状态仍
没有好转。她的两只手都按在腹部,身子更向前楼着,粉额上的汗点也增粗了些,
说明她的肚子正感到剧烈的疼痛。
霍桑偻着身子,问道:“女士,你贵姓?有什么事?”
女子勉强拾起些头。她的双眉紧锁,面容越发可怕。
她的嘴唇本来没有抹唇膏,这时已没有一丝血色,并且在微微地抽搐,分明她
正感到痛楚难忍。她似乎摇了摇头,没说话。
“怎么样?可是腹部有什么疼?霍桑又问。
她还是哑口无言,她的头重新沉倒了。
霍桑忙高声呼唤:“施桂,快出去叫汽车:包朗!你来助我一臂。她好像已经
不能说话。我们赶快送她到医院里去。……唉,且慢,瞧:”
我瞧见她有一种奇异的表示。她举起右手摇了几摇,似乎不赞成霍桑的建议,
接着,她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向空中画符似地划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但确
信她这种举动不像是拘挛,倒像病人在神经昏乱时指手划脚的样子。霍桑的发光的
眼睛注视着她的手指,他的呼吸也都停住了。
“包朗,你瞧得出吗?”他喘息着问。
我还不了解他问话的含义,只摇了摇头。
霍桑又着急又失望地道:“唉……女士,你可能再写一遍——?”
我才明白霍桑已经领会到她的画符动作,她是在用手代口,写什么字。霍桑的
问话并无效果,女子的右手重新回到了她的腹部。她的上身不再佝偻,却向后仰着,
头靠着椅背,绿豆般的汗珠已经蔓延到面颊骨,脸色已白中泛青,上嘴唇向上蜷缩,
微微露出白色的牙齿,她的眼睛也闭拢了。霍桑急急换上皮鞋,又穿上一件白帆布
的外褂。
“汽车已经开走了。”施桂回进来报告。
“唉!……怪事!”霍桑像受了雷震一般,怔了一怔。
“包朗,快打个电话给转角上的龙大车行,叫他们赶快放一辆车子来。”
我依照他的意思打了一个电话。女人还像先前那么样子,眼睛仍没有张开,两
手都按在腹上,呼吸更短促,隆起的胸膛在急促地一高一低。霍桑握住她右手的手
腕,在诊察她的脉息。他紧蹙着双眉,显得他已经感觉到情势非常危险。
“汽车来了。”施桂进来报告。
霍桑一言不发,便把右手插进那女子的左腋,穿到背部,右手伸到她的腿弯后
面,用力一抱,那女子的整个身子便离开椅子。
“包朗,快打一个电话给济众医院的杨祟义院长,请他们立刻作好急救准备,
越快越好。”
他早已抱着那女子走出办公室的门,跨下石阶,走过水泥通道,从大门口出去,
预备上车。
我不知道济众医院的电话号码,便急急在电话薄上翻查。门外喇叭声响,我知
道霍桑的汽车已经开走了。一会儿,医院的电话接通了,但是杨院长不在院里,有
一个叫张敏的医生和我接洽,我就把霍桑关照我的话通告他。张医生问我病人是哪
一个?患的什么病。我没法回答,只说是一个女人,可能是中了毒。
在已往的若干年中,我襄助霍桑处理了不少的疑难案子,所经历的惊骇、诡秘、
紧张的局势委实计算不清,但是这一次又突冗、文焦急、又困惑的情景竟浸透了我
的脑膜!这女子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她的来意怎样?不但我在梦中,连霍桑分明
也毫无头绪。她既然是主动地来见霍桑的,怎么见面后不说一句话?不见得是个哑
巴罢?她仿佛思着某种急病,或者竟中了毒。但是中毒和患病,应得去请教医生,
怎么来害霍桑?据我估计,她的来临分明使霍桑遭受到一种不易辩白的横祸。她的
病如果还能医好,固然还可以查究她的真相;可是,万一不测,霍桑受了这意外的
牵累,又将怎样交代、怎样应付呀?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钟。外面骄阳还没落下,它的威力仍然控制着整个天空,
空气是热烘烘的。这办公室虽两面通风,窗外又遮着竹帘,但是我的额上和嘴唇上
仍不断地蒸发着汗珠。我站起来开了电扇,又脱下了府绸外衫,走到书桌前面,烧
着一支白金龙,开始在室中踱来踱去。
我不但替霍桑担忧,连我自己也感到万分不安。
看这女人的打扮,分明是一个受过时代洗礼的所谓摩登人物。她的翡翠的耳环、
花绸旗袍的式样和高价的银色皮鞋,很像是一个阔老的娇女。不过现在那班所谓交
际花、舞星甚至“庄花”这一类的女子,装束上也往往这样子宫丽华贵。所以不经
过相当的接谈,一刹那间,要从服装上辨别和确定她的身份,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音,似乎引起了施桂的好奇心,他站在办公室门外,仿佛
在窥探我的举动。我一瞧见他,脑子里忽然感受一种触动:这女子到这里来,会不
会出于误会?
我招招手,说:“施挂,进来,我有话问你。”
施桂跟随了霍桑二十多年,他的忠顺的服务曾给霍桑不少的助力;并且因着经
验的积累,在观察功夫上他也有相当的能力。他的年龄已在四十五岁以上,头发带
些儿灰色,但坚实的体格还在现时代的一般少年之上。他走进来时,脸上也带着愁
容,分明他也体会到霍桑的不幸遭遇。
我问道:“施挂,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施桂摇摇头。“我从来没见过她。”
“那末,你刚才开门时的情形怎么样?”
“我听得了汽车停在门前,知道有客人便出去开门。我把前门拉开时,那女客
已经走下了汽车,正把什么东西交给司机;接着,她拾头瞧了瞧门牌,便急急地走
进门来。”
“唉,你看到她瞧过门牌的?”
“是,我看见她抬着眼睛,站住了好几秒钟。”
“这样说,她是特地来这里的,不会是误会的了?”我自言自语。
施桂自动地接嘴道:“那没有疑惑。她还问过我霍先生是不是在家?”
“唉!她开过口的吗?”
“正是。”
“她怎么说?”
“她只说了一句话:”霍桑先生在里面吗?‘“
一个疑团解除了。她是专程来访问霍桑的,也不是个哑巴。我仿佛从黑暗中得
到一星子火光,精神上兴奋了些。
“施桂,说下去。她可还有什么别的表示?”
“她没说过第二句话。”
“你对她说些什么?”
“我只应了一声‘霍先生在里面’,便站在一边,让她走进来。”
“她说的什么方言?”
“北方话,不过声音很特别,低得几乎听不出。”
“那末,你会不会听错?”
“不会。她说话时和我距离不到两尺。”
“你可觉得她有什么异样?”
“我觉得她很慌张,这一点我倒不奇怪,因为那些来求教霍先生的,都是这个
样子。不过她说话时声音太低了,说一句话又急忙用手巾掩住了嘴,仿佛感到什么
疼痛;她走路时也有勉强支撑的样子。这些我觉得都是异样。现在,我看霍先生非
常为难呢。”
“是啊,我也正替他担忧。”我应了一句,把烟尾丢掉了,重新烧着一支新鲜
的纸烟。我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还有,你可曾注意她坐的那辆汽车?”
“没注意,只看见是一辆黑色轿车,漆的颜色显得有些陈旧。”
“可看见汽车前面的号码?是白牌还是黑牌?”
“我也没注意。后来霍先生叫我出去,汽车已经没有影踪。”
我吸着烟不答,暗付那汽车一送到便即开走,也很奇怪。
“包先生,你不妨打个电话到济众医院里去问问,这女人究竟能医得好不能。”
施桂向我提议。
这句话提醒了我。我也承认唯一的希望就在那女子能够医好,最低限度也得叫
她能开口说话,这样才可以明白她的来由和真相,使霍桑脱离难关。电话接通了,
接话的是医院的挂号的人。
“杨院长在不在?”
“他回去了。你哪里?”
“爱文路七十七号,我姓包。请张敏医生接话。”
“他在急救病人。你等一会儿再打来罢。”
我怕他挂断电话,急忙应道:“喂,喂,你可知道这个急症病人怎么样?”
“听说是中了毒,此刻正在洗胃。”
“有希望没有?”
“这个我不知道,也许已经好了些。”
“那末,请你通知那一位陪急病人来的霍桑先生,我要和他谈一句话。”
“那也不方便。他也在急诊室里。”
他说完了这句,接着是咯笃一响,分明他觉得不耐烦,便将电话挂断了。施桂
站在我的旁边,似乎也从我的脸上得到了什么暗示,“包先生,可是她还有希望?”
他忙着问我。
我答道:“那是位挂号的,据他说急症病人已经好些。”
“那很好。济众医院就在那边民权路上,离这里很近。包先生,你不如索性走
一趟,听听确实的信息。”施桂的眉峰展开了些,又第二次建议。
施桂的提议确有意思,因为我与其这样子坐不稳站不定,倒不如亲自去瞧个究
竟。我就丢了烟尾,穿上那件山东府绸外褂,拿了草帽,急匆匆出来。
经过了五分钟的步行,我就走到济众医院的门前。我抹一抹汗,向挂号处问了
一声,才知急诊室在第二层楼。霍桑还没有下过楼,料想那女子大概还有些希望。
我又知道杨祟义院长因着霍桑的请求;已经从寓所里回到医院来,这时也在楼上急
诊室里。
我一步两级地上了楼梯,匆匆赶到了急诊室的门前,先定了定神,又把耳朵凑
在门上听听,里面很安静,听不出什么声音。‘我不顾冒昧,曲着一个手指,在那
厚重的橡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一会儿,门轻轻开动,但只开了两寸光景,门缝里
面有一个穿白色衣裙、头上覆着一块三角形白帽的女护士。她向我瞧了一瞧,没有
说话,随即摇了摇头,重新将门关上。
这原是医院的规章,医生在施手术的当儿,不容许闲人进去。我虽不是一个绝
对无关系的闲人,但已没有解释的余地。怎么办呢?我心里焦急不耐,很想不顾一
切地推门进去。可是我平时常痛恨一些人缺乏守法的精神,尤其是那班阔老、大亨、
闻人们,凭着他们特权阶级的劣根性,滥用权力,把超越规章法律算作有面子的事。
此刻我身处其境,怎能不维持我的守法精神呢?
我在急诊室门外徘徊了四五分钟光景,焦急的情绪实在不能用文字形容。不过,
我的希望却逐渐增高,既然医生还在里面施救,显见病人还有希望。只要她能够开
口说话,说明她的身份、来历和她到霍桑那里去的用意,霍桑的肩头上立刻可以轻
松。
一会儿,急诊室的厚门自动地开了。那个先前拒绝我的女护士,右手提着一只
白搪瓷的巨罐,连着一条橡皮管子,左手另有一只箕形的器具,里面盛着呕吐物,
轻步从里面出来。
我忙迎前一步,低声问:“对不起,我问一句话。那个病人怎么样?”
她略略向我瞥一瞥,摇摇头。
“怎么样?她——她醒过来没有?”我再问。
“死了!”
女护士低低说了一声,沿着那洁净空落的通道走开去。
第三节 两条线路
死了!这消息真像满盆炭火给泼上一桶冷水。我呆住了,目送那女护士慢慢儿
走开。
我想霍桑把一个垂死的病人送进医院里来,却交代不出她的来历!现在人死了,
死无对证,这怎么得了?一转念,我心里又产生一种无聊的怀疑:“不会弄错吗?”
这疑团立刻被打破。急诊室的门继续开动,一个穿着烫得挺硬的白纱斜外褂的少年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他的脸上虽保持着相当的镇静,但仍略略有些忧容。
我上前问道:“张医生吗?……这女子没有救了吗?”
他向我瞧一瞧,摇头说:“完了。怪可怜的。”
“她中的什么毒?”
“来沙尔。来沙尔液中含有甲酚的混和物,有剧毒,非常厉害。她所服的分量
一定不少。”他顿一顿,向我端相了一下。“你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答道:“我是包朗——”
他略略带些笑容,接嘴道:“唉,你是霍桑先生的朋友,他还在里面呢。”他
点了点头,便踏着稳重的脚步,自顾自走开。
急诊室的门已完全开直。霍桑和一个四十多岁戴眼镜、穿白外褂的男子正在一
边谈话,一边缓缓走出来。我认识那人便是杨祟义博士。他见了我,只点点头,并
不招呼,继续和霍桑谈话。霍桑也只向我摇头示意,并不停步,一层阴影罩上了他
的脸。他那付沉脸锁眉的忧愁神气,我委实难得看见。
我趁势向急诊室里面瞧去。病榻上躺着一个人体,上面给一条白被单覆盖着,
完全瞧不见什么。病榻旁边有一张椅子,那件淡蓝色印着百合花的短袖绸旗袍搭在
椅子背上,病塌底下留着一双银色的高跟皮鞋。室中静得有些可怖。我觉得没有再
进急诊室里去的必要,便跟在霍桑和杨院长的后面。
霍桑说:“不错,我应得担负完全责任,你尽管放心。”
杨祟义道:“那末,警厅方面呢?”
霍桑道:“我们不妨各自进行。你可以依照合法的手续正式报告,我也亲自去
接洽。”
“好,就这么办。”
杨院长在一个办公室门前站住,和霍桑点头作别。霍桑旋转头来招呼我,我便
跟着他走下楼梯。出了医院,我才悄悄地问霍桑:“这女子进医院后开过口没有?”
“没有。”他在人行道上站住,脸色显得忧郁沉着。
“那末,你对于她的真相可有什么线索?”我又问。
“她身上没有足以辨认她真相的东西。”霍桑摇摇头。
“衣袋里除了两张中南银行的五元钞票以外,连摩登女子们常常带的粉盒唇膏
和钱夹之类都没有。此外,她的细麻纱汗衫是飞鹰牌子,皮鞋是陶拉斯厂的制品,
都是高级的美国货。这一点或许可以给我一些端倪,不过很渺茫。”
“喔,这两种牌子我没有听见过啊。”我应了一句,又带着希望的语调,问道,
“那末,你想这两种东西会不会是她从美国带回来的?她不会是个美国留学生吗?”
“晤,还难说。这两种牌子的美国货,在上海的确不大看见。不过对于舶来品,
我缺少享用经验,还得调查一下。”
医院的邻近有一家汽车行。霍桑走进去,向一个司机招一招手,说了一声“警
察厅”。那司机便转身拉开了车厢的门。我决定跟霍桑一块儿去,便一同上车。汽
车开出了车行,向东驶去。我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