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错了。他当然不会再拿在手里了。以后呢?”
“我回到了楼上,心中有些奇怪,徐先生怎么会在这当儿从后门里进来,但是
我还想不到他竟会干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我勉强睡下,翻来覆去,再也不能合眼。
我仔细静听,楼下不时有声音,分明徐先生还没有安睡。隔了好久,我又听得他的
说话声音,才知道他在打电话。一会,楼下的声音静了,我方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后来,我给他叫醒,他叫我下楼去开门。我委实害怕,但是我又不敢不听他的命令。
我开了前门,见是一个穿黄制服戴白边帽子的巡官,不由大吃一惊。那巡官到了里
面,和徐先生谈话,我才知道外面打死了一个人。先生,这些都是真话,我也不敢
说那外面的人就是徐先生打死的。不过,我实在毫无关系,他怎么乱说我是要犯?
他为什么要冤枉我霍桑阻止他说:”只要真没你的事,就不用怕人家冤枉你。说下
去,徐先生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杏生的嘴唇张开了又合拢,忽而又迟疑起来。他呆瞧着不答。
霍桑催促道:“为什么不说?你又想造谎话骗人?”
“先生,我决不骗你。”杏生目光仍瞧在霍桑的脸上。
“徐先生说过话的。巡官走了以后,徐先生再一次叮嘱我不要多嘴,还说将来
有重赏。他说:”你上楼去睡罢。如果有人间你,你只说睡得很熟,直到我叫你开
门,方才下楼,别的事一切都不知道。‘“
“这都是实话?”
“先生,完全实在,天在头上!”他摸一摸光头。“先生,除了这些,别的事
我全不知道。”
我趁着霍桑回头去弄那半桌上皮包的机会,发出一句聊破静默的话儿。
“杏生,你也脱卸得太干净了。别的事你当真全不知道吗?”
杏生因着我一直取旁听的态度,始终不曾发过一句话,似乎已忘记了餐室中还
有第三个人,这时他突的转过脸来,向我瞅了一眼。
他答道:“真的,我完全不知道。”
我又说:“那末,昨夜里这件凶案发生以前,你为什么鬼鬼祟祟?”
他不提防我突然提出这样一句问话,呆了一呆。向我睁大了眼。
“先生,什么鬼鬼崇崇?”
“昨夜在十二点以前,我们曾在这屋子外面察看过一会。我明明看见你伏在徐
之玉的房间里,鬼鬼祟祟地开了房门,向外面偷瞧。这是什么意思?”
麻子呆住了,张开了嘴,说不出话。霍桑已旋转身来,仍靠着半桌站着,脸上
带着微笑,似在庆幸他的工作已将近圆满。他并不把我从中插嘴认为多事。我受了
这暗示的鼓励,索性再接再厉。
我又说:“还有呢,后来徐之玉从外面进来,你就到楼上去代替他当眺望哨。
你从楼窗上瞧见了我,又偷偷掩掩地下楼来报告他。这两点就是你所说的全不知情
的证据吗?”
杏生有些发急的样子。他坐不住了,又立起身来,带着颤动的声音向我陈辩:
“先生,我的的确确并不知情:你说的两点,我也不赖。但是昨夜里的凶案,与我
实在没有关系。”
霍桑接口道:“没有关系最好,你也不用着急。坐下来,把这种鬼鬼祟祟举动
的原因说一说明白。”
“好,好,我告诉你们。”杏生似乎安静了些,连忙坐了下来。“昨夜十一点
钟光景,我在办公室里整理旧报纸,偶尔向外面瞧瞧,看见一个人在铁栅外面站着。
我起初还不疑心。隔了一回,我把旧报捆扎好了,正要从办公室里出去,再拉开了
窗帘向铁栅外面瞧瞧,那个人仍旧等着。这不但使我疑心,而且有些害怕。因为屋
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万一有什么抢劫等类的意外事情,我担当不起。后来,我把报
纸拿进了厨房里去,又回进办公室里去瞧瞧,那个人依旧没有走开。因此,我轻轻
地打了一个电话给徐先生。”
“你是打到明月舞场里去的?”霍桑插一句。
“是的,他告诉我,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打电话到那边去找他。”
我才知道上夜里徐之玉所以突然回来,原因是杏生报告了这个消息,他因着自
己心虚,才匆匆地赶回来。杏生停了一停,继续解释。
“我打过电话以后,看见外面那个人走开了,心定了些。我到徐先生的卧室里
去给他预备洗脸的东西,后来我又偷偷地开了房门,向外面看,又瞧见外面有一个
人,却不知就是你先生。”他的目光向我瞥一瞥。“随后,我就等在里面,直等到
徐先生回来。”
霍桑道:“他回来以后,你就把你看见的事情告诉他?”
“是的。我怕闹出什么乱子来,不能不告诉他。”
“他听到之后说些什么?”
“他想了一想,似乎并不在意。他说没有事的,也许我眼花瞧错了,叫我上楼
去睡。我觉得他认为我打电话报告他是多事,心里有些不服气,故而回房以后,又
到前楼去,开了楼窗,再向门外面瞧瞧,果然,我又看见了这位先生,所以重新下
楼来报告他。我只想向他证明我的报告并不是无中生有。”他又回头来瞧我。“我
实在不是和他串通的。先生,你不能相信他乱说。”
霍桑瞧瞧手表,又在他的皮包中翻了一下,带着紧急的神气,继续发问。
“还有一句话。你可曾看见一个姓秦的女人到这里来瞧过徐先生?”
“没有——但是———喔,姓秦的?”
“是的。我想你虽然没看见过她,大概曾接过她的电话。是不是?”
“她——她可是北方人?”
“对啊。你接过几次电话?”
“记不清了。近来两个星期里,她打过好几次电话来,我接过三次——也许四
次、五次。有一次徐先生不在家,我问她是谁,她说姓秦;我问她什么地方打来,
她不肯说。她说话是北方口音。”
“你可知道,她有没有到这里来过?”
“不知道——也许她来的时候,我恰巧出去了。”
“关于这个女人的事,你还有什么话告诉我?”
“晤,我想想看。……记得有一天徐先生还没有回来,这姓秦的打电话来,接
话的是赵太大。后来,赵太太向徐先生取笑,说他另外有一个女朋友。徐先生不承
认,说她只是一个舞场里的舞女,毫无关系。”
“还有呢?”
“没有了。先生,我的话句句都是真的:我实在不曾跟他通同,我没拿他一个
钱。先生,你能不能担保我——”
霍桑忽然举起一只手,阻止他继续说,一边伸手到皮包里去弄了一弄,随即把
皮包盖好,马上旋转身来。
他接口道:“好,好,只要你说的话都是实在的,我一定给你担保。”他的眼
珠炯炯转动,显示出他的神经又在紧张起来。“包朗,现在得打一个电话给汪银林
了,让他来作最后的料理——且慢,我想起来了,还有一种要证还没到手。”
我问道:“是不是他的那支手枪?”
霍桑摇头道:“不是,手枪一定在他的身上,此刻还没有希望。我想找的是那
一颗打死苏崇华的枪弹。”
“这颗子弹,汪银林早晨在这门外的人行道上找过,我也瞧过一瞧,没找到。
你此刻又到哪里去找?”
“据我料想,子弹决不会留落在人行道上,它也许射到了铁栅栏里面,或者竟
穿到了隔壁裕成布号里去——”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止,定了目光,侧着头,像在倾听什么。我留神一听,觉
得有汽车声音停在门前。霍桑立即旋转身去,提起了皮包,向我挥一挥手,似乎叫
我快走。我也明知一定是徐之玉回来了。霍桑所以急于要走,分明他此刻还不愿意
和他会见。我急忙伸手握住了餐室门上的门钮,打算从后门里出去。不料杏生奔到
了我的面前,把身子堵住了门,不让我开动。
“先生,你们不能走!一定是警察们来捉我了!”
我虽知道杏生阻止我们是出于误解,但一时间我不知道怎样解释。霍桑也紧蹙
了双眉,显得进退两难。这时我听得盘花铁门上开锁的声音;更一刹那,门也给开
动了。
霍桑忽然坚决地说:“也好,包朗,坐下来。我们和他见见面也不妨。”
第十八节 可怕的声音
我听从了霍桑,放了门钮,在一只椅子上坐下来。霍桑也把手中提着的那只皮
包轻轻地放在半桌的底下,也重新坐下,他的面部还是镇静如常。
花玻璃门上的开锁声音又透进了我的耳朵。杏生仍用力堵住了餐室功门,张大
了眼睛,显得十分惊恐。
霍桑低声说:“杏生,别慌,你也坐下来吧。”
“杏生!杏生!”徐之玉在餐室外面呼叫。同时我又听得办公室门的开动声。
杏生本来没听从霍桑的吩咐,依旧把身子靠在餐室门上。徐之玉的呼叫声使他震了
一震。他的惊异的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瞥了一下,似乎他觉悟到刚才霍桑所说徐
之玉被拘留在警厅里的话并不实在,他已经受了我们的欺骗。他的嘴牵了一牵,便
用力将餐室门拉开。
“徐先生,我在这里!”
数秒钟后,那位漂亮的教授就出现在餐室门口。他仍穿着那身阔条纹的白哗叽
西装,头上的美发照样乌油油地发光。他胸前的那条灰色蓝条纹的毛葛领带,还是
我在早晨所瞧见的那一条。他骤然间瞧见了我们两人,显然出于意外,但是他并没
有丧失他的自持力,依旧坦然无事地跨进门来。
“唉,霍先生、包先生。”他微微弯了弯腰,脸上带着微笑。“你们两位在这
个时候光临,我真没有想到。失迎了,抱歉得很。你们来了多少时候了呀?”
霍桑也带着笑脸,点了点头。“还不久,大概有一个钟头光景吧?”
徐之玉的眼光闪一闪,说:“劳你们久待,我很不安。……杏生,你怎么不打
个电话给我?”
杏生在霍桑的脸上瞥了一瞥,吞吞吐吐地答道:“这位先生说,你——你在—
—”
“我在什么?说啊。”
“他说你在警察厅的拘留所里!”
这一句话,我料想会做爆裂的导火线,但是事实并不如此。徐之玉一边靠着餐
桌的边和霍桑面对面坐下,一边摸出他的金质弹簧的外国纸烟盒来。
他斜眼着霍桑,说:“霍先生,你这句话倒有趣!”
霍桑也笑着应道:“晤,原是一句笑话啊。”他也照样伸手到衣袋里去,骄傲
地摸出他的国产的纸烟盒和打火器。
我仍靠门口坐着。我自认没有这两个人的镇静,故而想不到吸烟。杏生站在餐
桌的一角,垂着两手,眼光只在霍桑和徐之玉的脸上瞧来瞧去。
徐之玉烧着了纸烟,说:“霍先生,你构造得出这样的笑话,真是富于诙谐天
才的!”他的语声中仿佛带着锋利的针尖,听了很觉刺耳,霍桑也冷冷地答道:
“不敢当,承你谬赞。假使我遵守‘礼尚往来’的老话,也不能不恭维你一声,你
倒是富于设计天才的!”
词令战已经开始,局势在逐步紧张。为了谨慎起见,我暗暗地把我的右手伸进
了黑纺绸长衫的衣袋。室中静下了。他们两个人的烟雾各自在空中盘旋着,又慢慢
地相互纠结在一起。这使我想起了神怪小说中教主们互相斗法的神话。
徐之玉吩咐道:“杏生,去给我预备洗脸水。”
杏生分明抱着满腹狐疑,想模一摸底,但是又不敢不听命令。他走出去时,随
手把餐室门拉上。室中只剩下了三个人。以二敌一,我们方面显然占着优势,但是
我觉得我神经上的紧张仍没有丝毫放松。
“霍先生,今夜枉顾,有什么见教?”
“我是特地来慰问你的。你的左臂上的伤势怎么样了呀?”霍桑吐出一口烟。
徐之五的眼珠转了一转,两条浓眉也掀了一掀,似在辨别这句答语的含意。
“承情得很,我的伤大概可以平复了。我想霍先生的来意不见得是专程慰问我
吧?”
“的确是的。我希望你能把你的伤臂给我瞧一瞧,我才能安心。”
“你太关怀我了!现在,我已经不觉得痛。”
“虽然,我怕那刀口没有消过毒,不清洁,可能有什么细菌染到血液里去。那
是会发炎的,还可能酿成破伤风,你不能轻意。”
徐之玉的嘴唇角上的强笑立刻消失,他的脸色沉下厂,眼睛里射出异光,但仍
没有惊慌的神情。
“霍先生,你弄错了。我是给枪弹打伤的啊。”
“喔?我说错了?”霍桑突的瞪大眼睛,假装着疑惑的状态。“尊臂是给枪弹
打伤的吗?不是刀伤的吗?喔,我可有些怀疑。”
“霍先生,你怀疑什么?”
“因为那枪弹明明是从外面穿过了玻璃窗,直接射进板壁里去的,我想不出它
怎么会伤你的臂膀。”
“这很容易明白。我的左臂膀就是在枪弹穿过了玻璃还没有陷进板壁以前被擦
伤的啊。”
“喔?那怎么可能?无论你的本领怎样高强,我决不相信你会有神怪小说中分
身术。”
“晤,什么意思?”
“因为在那个时候,你自己还站在这屋子外边的铁栅外面哩!”
徐之玉的神态突然变异了。他的脸色白得异常,那当然不再是雪花霜之类的成
绩,他的额角上略略蒸出了些汗珠。这是他走进餐室以后第一次出现的惊惶状态。
他把纸烟夹在指缝之间,他的右手慢慢地伸进他的柳条哗叽的裤袋里去。这举动告
诉我他身上的确带着手枪。我的右手握住了衣袋里的手枪,食指也扣在枪机上面。
霍桑却毫无准备,仍自顾自地吸烟,连眼光都不注视他。
徐之玉说道:“霍先生,你的话我完全不懂。”
霍桑答道:“你不懂?嘿嘿嘿!这叫做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好吧,我可以说
得明白些。我以为你在门外开了第一枪以后,略略耽搁,又站在铁栅外面,瞄准了
那只有白套子的空沙发的左边,接连开了一枪。那时候你不是还站在铁栅外边的人
行道上吗?我知道你是个博学的大教授,可是我不相信你博得学会了神话中的分身
术。你既然不能同一时间分身在两个地方,那枪弹怎么会擦伤你的左臂呢?”
霍桑的揭发明明已经是“图穷匕见”,一触即发的火山该爆发了,但是徐之玉
仍旧想维持他的镇静。他吐出了一口气,发出了一阵子冷笑。
他道:“霍先生,哪有这回事!你又想表现你的诙谐天才吗?”
“你还认为是笑话吗?好,就算它是笑话罢。”霍桑沉着眼光,把纸烟丢了,
一只手撑在餐桌边上,准备立起来。“唉,夜深了。对不起,我们不再惊扰。”
“霍先生,我倒还不想睡哩。你的话怪有趣,不妨再坐一会。”
“不,我有些倦了。你如果有兴,我们明天不妨再来聊聊。”
霍桑离了餐桌,转身向半桌走去,他的步骤绝不慌急。局势是密云不雨,但是
迅雷霹雷随时有破空而下的可能。我怕徐之玉突然下毒手,故而我把枪管暗暗地从
衣袋中直注着他。他依旧坐着,他的手依旧插在裤袋里面,目光随着霍桑的行动而
流转。
“霍先生,你刚才的话究竟有什么意思?你知道了些什么?”
霍桑本要楼下身去拿那半桌底下的皮包,这时他又仰直了身子,重新旋转来。
“我不知道什么,我只是猜想罢了。”
“你猜想我打死了那个苏祟华,然后又自己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