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分手还不到半个钟头。在这条线路上,他的结果还不及我。这个苏崇
华仿佛是从天空里落下来的。”
“那谢敬渊方面可有什么情报?”
“他提出了三个人,我已经一个个直接或间接地访查过,都没有结果。”
“谢敬渊所举示的三个人里面不是有一个叫小刘,一个叫君梅吗?”
霍桑突然从嘴里拿下了纸烟,仰起身子,把惊异的目光瞧着我。我仍安静地坐
着,除了脸上也许略略有些得意的神气以外,并没有其他表示。
他反问道:“唉,你怎么知道的?果真有个小刘,但是君梅的名字,我还不知
道。包朗,你知道的比我更多哩!”他的眼珠在闪动。
我缓缓地吐了一口烟,答道:“霍桑,你有时候也需要一些忍耐功夫哩!等一
会我自然会告诉你。其实我知道的只有这一姓一名,决不会比你更多。现在,请你
先说一说你所调查的三个人的结果。”
“好,我告诉你。”霍桑向我点点头,让身子躺下去,嘴唇上露着微笑,重新
把纸烟送进嘴唇间,安闲地呼吸了两口。“这三个人,一个叫小刘,一个叫张七,
还有一个叫卫少棠,他们都和冯雪蕉厮混过。内中要算小刘搅得最热乎,时间也比
较最近,在徐之玉回国以前,小刘和冯雪蕉一直混在一起。直到一个月以前,这位
冯小姐又爱上了那位从新大陆回来的大学教授;方才将小刘冷淡抛弃。”
“小刘是什么人?”
“是个实足道地的执挎儿。他的父亲是个金业交易所的经纪人,家里着实有几
个臭钱,面貌也够得上小白脸的资格,但是英语的流利,社交方式的熟练,恋爱技
巧的丰富和吓人的博士头衔,小刘却都远不及我们的大教授。就我观察所得的印象
推测,小刘只是一个百无聊赖、意志薄弱的所谓少爷,似乎干不出这种惊人的报复
举动。因为这一回事,即使单单在幕后指挥,也得有一种强固的意志和魄力,才干
得出来。”
“还有张七和卫少棠两个怎么样?”
“张七我也见过,是个大学四年级生,他和冯雪蕉的关系还在一年以前。当雪
蕉和小刘热恋的时候,张七已经给抛弃了。卫少棠的恋史比较张七更前些,况且他
在一个月前已经到天津去了。这两个人也都没有和昨夜的事发生直接关系的条件。
不过这个君梅,我还没听到过。他是个什么样人?”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只知道君梅的名字罢了。”
霍桑凝视着我,作疑迟状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从三角剧——不是,应当说多角剧的主角嘴里亲耳听得的。”
“什么?你已经去见过冯雪蕉?”霍桑又突地坐直了身子,放下纸烟,一眼不
眨地瞧在我的脸上。
我带着微笑,答道:“我还没有这样的幸运,我只间接地消受了三声‘玉哥’!”
“怎么回事?”霍桑拿着纸烟,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
“包朗,你还卖关子?”
我难得掌握的“关于”到这里也已“卖”到了顶点,势不能再拖延下去,就将
打电话给冯雪蕉的事据实告诉了霍桑。霍桑全神贯注地听我说完,又低头想了一想,
忽而立起身来。他丢了纸烟,背负着手,在办公室中踱着。一会,他在书桌前站往,
拿起了那张我所写的结论,心不在焉地翻弄着。
“包朗,局势一定要有变化哩。你的电话无疑地已引起了冯雪蕉对于秦守兰的
怀疑,甚至嫉妒。她势必要质问徐之玉,徐之玉就会知道他和秦守兰的秘密已经被
人发觉。”
“如果如此,你想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这还难料,至少他会加强他的戒备。”霍桑紧蹙着双眉。
“我们早晨已经领教过了,你难道还觉得他的戒备欠充分?”
“他或许要做一番更周密更彻底的布置,使我们更难着手。包朗,你这一回事
未免急于贪功而近乎冒险。”
这两句批评,我在理智上自然是应当接受的,但是我的感情却又处于对抗的地
位。我静悄悄地吸了几口烟,带一些含有意气的声调回答:“那末,今夜里我还有
一种更近于冒险的举动哩。现在我索性告诉你,让你下一个总评语吧!”
我将刚才在金山路上经历的事情,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霍桑果真现着惊惶的
神气。他听我说到我瞧见第二宅洋房门前的那个穿深蓝色长衫、戴草帽的人时,他
的眼光闪闪地转动。他把手中只是玩弄着而从未发表过意见的两张结论纸重新丢在
书桌上面,交抱着两臂,紧张的目光凝视着我。我默揣他的神气,这一次评语一定
会比上一次更坏。可是一个意外的岔子破坏了他立即批评的机会。
前门上一阵琅琅铃声,急促而又拖长,在静夜中很刺耳;铃声刚停,跟着的是
一阵子用拳头敲门的声音。
时间已近十一点了,这来客竟双管齐下地敲门,可见一定有着特别紧急的事情。
霍桑本靠着写字桌站着,他突的立直了身子,向门外倾听。我也从椅子上立起身来,
听得施桂急促的步声,从后面奔出去开门。
“哎哟!不好了!”施桂惊呼。
霍桑仿佛楞了一楞,急忙伸手到裤袋里去准备手枪,同时向我努一努嘴。我因
着这个暗示,也立即采取同样的举动。霍桑首先开了办公室的门,直奔出去。我也
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前门已开了一扇,施桂伏在门背后发颤。霍桑的寓所前本有一
盏电灯,我从南道里面向外瞧视,门外却空虚无人。
施桂又大声惊呼道:“炸弹:炸弹!……”
我本要走向前去,霍桑张着左臂向我一拦,叫我后退,我顿时停步。霍桑自己
也向旁侧里的那方草地上一闪。
“施桂,快走过来!别站在那里!快!”
我定神一瞧,正当前门的阶石上面,有一个黑色椭圆形的东西,模样儿真像个
炸弹,安稳地横在阶石上,毫无动静。霍桑略一踌躇,便蹿前一步,跳过了阶石,
在人行道上站住。我也模仿着同样的动作,向马路的左右一瞧,除了远远地有一辆
黄包车外,竟不见那放炸弹的人的影子。霍桑定一定神,走到阶石前面,楼着身子
仔细瞧了一眼,便回头向我安慰:“包朗,别慌,这东西不会伤人。”
“是假把戏?”
“不,真是一枚手榴弹,但是那条保险的安全钢丝依旧扣着,不会炸。”霍桑
蹲下身子,再细细看了一看,又说:“这东西是给人安放在阶石上面的,不是给丢
掷在这里的。”
他轻轻地把手榴弹取起,站直了向我招招手,首先回进门去。我瞧见马路上并
无可疑的人,石阶上也没有别的东西,也就跟着进门;霍桑左手里拿着手榴弹,右
手将门关上,又把铁闩闩好。
他说:“施桂,不用害怕。你开门时看见什么人?”
“没有。我开了门,门外并没有人。”施桂的惊恐神气还没有消失,靠着那棵
棕树颤声答话。“我正在诧异,想走到外面去瞧瞧,忽然看见阶石上这个可怕的东
西。我的足尖几乎触着它!”
“即使触着了,也不会爆炸,你定定神。……包朗,我们总算接受了一件意外
的礼物。里面去谈。”
第十六节 秘锁的钥匙
霍桑把手榴弹小心地放在书桌上,回身坐下来。那枚手榴弹恰像一只较大的柠
檬,四周铸成不少方块,一端有一个螺旋的盖,盖上连着一根安全钢丝,钢丝一端
扣住着。
霍桑说:“这是一枚军用手榴弹。我记得十天前报纸上所记载的民国路茂昌洋
货号门前发现的炸弹,形式和这个相同。”
我道:“那一个是锄奸团丢的啊。难道这一个也是他们送来的?”
“我不曾干过有‘奸’字意味的事情,我想他们不至于来‘锄’我。”霍桑皱
着双眉。
我说:“看到那些连续不断的市民们对你同情支持的来信,和这个炸弹相比,
简直是南辕北辙了。”
“正是,太不可思议,我想不出它的来由。”他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些恨
我切骨的大亨闻人——”
“莫非昌丰海味号里的孟蓉圃向你报复?”我突然想起了那家伙。
霍桑摇摇头,道:“不像是他,他是个爱钱怕死的奸商,干不出这样暴烈的举
动。”
“那天他出门时,你没有看见他的恶狠狠的眼神吗?”
“他固然恨我,但是要说报复,至多打一个电话,或者写一封匿名信来出出他
的气。昨天他已经骂过你几句,可算已出了气。这种招祸惹非的勾当,他一定没有
胆子干。”
“那末,一定是徐之玉了。”
“不,这想法也不合逻辑。”霍桑拿出一支纸烟来烧着,他的眼光凝视在炸弹
上面。“他此刻既然知道了他的阴谋已被人家揭露了,他自己正处在防御地位,似
乎没心思开玩笑。”
“开玩笑?我看明明是反守为攻,先发制人。”
“这举动算不得进攻,只是一种恐吓罢了。徐之玉是个多智善谋的人物,一定
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一定知道我的活动决不会因着恐吓而终止。”
霍桑用力呼吸他的纸烟,烟雾弥漫。“包朗,他如果向我们进攻,一定要干干
脆脆地要我的命,决不会把手榴弹上的安全针扣着。”
“你想可会是那个小刘——”我又提出另一种意见。
我的问话还没有完全,霍桑忽然表现出一种变态,使我吃了一惊。他的沉倒的
头突然抬起来,把那支才烧到一半的纸烟用手捻灭了,向烟灰盆中一丢。他的眼睛
里射出异光,额上的一条青筋也高高地暴露出来。他那种紧张的神气,仿佛一只猫
儿忽然瞧见一只刚才出洞的耗子,正待向前猛扑。
他突然问道:“包朗,刚才你到金山路去时,瞧见的那个穿深蓝色长衫的人站
在什么地方?”
我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旧事重提,他的神色既然这样子严重,我当然不便反问
他发问的理由。
我答道:“他站在第二宅八九三号洋房的门前。”
“那个牙医师李星辉的屋子门前?”
“是的。”
“他究竟是站住着,还是在走动?”
“站着,直到我退回过来,穿过马路,走近他的背后,他方才旋过头。”
“他本来的方向不是面南背北的吗?”
我点点头,心中暗暗诧异。那人站立的方向,我刚才并不曾说明白,霍桑怎么
会知道?
他又问道:“他是不是站在第二宅屋子的靠右一边?”
我应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一点。那个被打死的苏祟华,他的左手的衣袖上不是染着不少灰尘吗?”
“是的,我也瞧见的。你为什么问起这个?”
霍桑依旧不回答,他忽而踏前一步,举起右手在我的左肩上用力拍一拍。这举
动不能不说是反常!
他大声道:“包朗,今夜里你这一次金山路的巡礼真有意思。你也许给了我一
种秘锁的钥匙。事情如果成功,你应该得第一功!”
太奇怪!我刚才预期中的难堪的批评,经过这一回炸弹的岔子,却变成了一种
荣誉的褒奖。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可是我也不明白这转变的原因。我瞧瞧他,他正
挺直了身子,交握着双手,紧闭着嘴唇,似乎又在深思。
“唉,我来找一找!”他奔到书桌前面,翻开了当日的报纸,用他颤动的手指
在第二张广告版上一行一行地指着,他的眼光也跟着流转。“果真没有。这个人倒
是倔强的。”他沉倒了头,默想了一回,忽用拳头在书桌上击了一下。“莫非就是
他?……唉,不会这样巧吧?可也说不定。……晤,试一试总没有关系。”他奔到
电话箱前,同时伸出了他的右手的食指,也像秦守兰进门时那样,在空中划动着。
他从钩子上拿下那本厚厚的电话簿子,嘴里喃喃自语:“裕字,十二划,……晤…
…在这里了!”他丢了簿子,开始在电话机的转盘上拨动。
“喂,喂。……贾老板在不在?……还没有回来?……我姓——好,等一会我
来看他。”
霍桑的神气越发紧张了,嘴唇微微抽搐,又像欢喜,又像惊骇。他搁好了电话
之后,在室中踱着。不,不能说踱,简直在往来乱奔。他的两手忽而在背后交握着,
忽而交叉地抱在胸口,又忽而抚摩着他的下额。若是我胆子小一些,或许会打电话
到疯人院里去!
“唉!我错了!我真是一时懵懂!这案子永远不会自然发展哩;”他叹息地连
连摇着头。“包朗,幸亏你!幸亏那孟蓉圃!幸亏这个炸弹!”他说完了,跟着是
一阵子格格格的苦笑。
他当真发疯了!不疯,怎么会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我走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诚恳地向他说:“你感到了什么?你怎么样?霍桑。”
他的目光凝视在宁波出产的地席上,他的头连连摇动,忽而唇角上牵一牵,露
出一丝微笑。他瞧瞧他的手表,继续自言自语。
“十一点二十二分。我想还来得及!……时机很急迫!我决意试一试!”
“霍桑,你究竟怎么样?”我仍拉住他的手。
“包朗,放心,我的身体和精神同样健全。”他索性把他的右手加在我的握住
他左手的手背上。“我相信我已经快破了这迷途的障幕,发现了光明的大道!不过
此刻我的精神太兴奋,时机也很急迫,不能够细说。包朗,请你帮助我一下。”
“你打算干什么?”
“到金山路八八九号里去,搜集人证和物证!”
“即刻就去吗?”
“是。我已经说过,冯雪蕉听到了你的关于秦守兰的问句,一定要向徐之玉质
问。他知道了这一点,就会影响我们的侦查,但现在还有机会。我料他此刻还没有
回去,赵尚平也来不及从南京赶回来。你快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杏生,再去叫一辆汽
车。我到楼上去拿一样东西。”他抽出了他的左手,奔出办公室去。
我依着他的话,在电话机上拨动了五五六O 六号码,接话的是杏生。我先问赵
律师有没有回寓,他回答没有;我又找徐之玉谈话,杏生说他出去了,还没有回家。
我觉得很高兴,这样的环境恰合乎霍桑的希求,便再打一个电话给龙大车行。
霍桑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和一双棕色的网球鞋,提着一只皮包走下楼来。那
只皮包他在旅行时常用的,这时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用。霍桑把皮包轻轻地放在地上,
向我问电话的结果。我告诉了他,他便忙着从帽架上拿下了一顶黑色呢帽。
“包朗,你这一身衣服夜行不相宜,那边有件黑纺绸长衫,你快去换了,还得
带一支手枪。”
我连忙把黑长衫穿上,又藏好了手枪,精神上感到一种紧张。今夜里会有打局
吗?很可能!一会,汽车到了门前。施桂送我们出门,脸上带着惊恐的神气,仿佛
要阻止我们,却又不敢出口。
霍桑低声说:“施桂,不用担忧。炸弹的玩意儿今夜里不会再有,我们两个人
也不会有危险。假使两小时后我们没有信息,你不妨打个电话到汪银林家里去。不
过我想过这一着是不会有的。”
汽车开了。我的神经更加紧张,我料想今夜里的事准有着严重的危险性。
“包朗,振作些。我们的工作只要能够在徐之玉回寓以前完成,我相信一切可
以平安无事。”
“工作的性质怎么样呀?”
“有两方面:一方面搜寻些物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