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胖子并未锁门,想以虚掩实,骗过我跟阿义。
但他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正义的耳目。
而躺在床上的牺牲者,只有更令我内疚自责,令我怨恨自己的伪善。
要不是我廉价的宽恕,今晚,这个无辜的女人,说不定正窝在家中棉被里,嘻嘻哈哈地看连续剧。
原来,我没有取人性命的觉悟,没有承担罪恶的勇气,其后果,就是成为这胖子邪恶的帮凶。
我紧握拳头,愤怒地走向柜子。
柜子瑟簌着,就同潘朵拉的盒子,隐藏不住丑陋的丑陋。
不为了赎罪。
不为了复仇。
是为了正义。
“崩!”
柜子陷入墙壁里,就像揉烂的纸盒一样。
被正义的力量,揉烂、挤烂、碾烂、轰烂。
柜子并没有发出惨叫。
因为柜子不是人,里面装的,也不是人。
柜子里装的,生前是个坏人,现在,则是团模糊的东西。
还有我的廉价的宽恕。
“总算。”阿义。
“总算。”我。
“砰!砰!”从外传来的枪声。
大厅外的门锁突然被子弹从外面射烂,我跟阿义楞了一下。
两个持枪的杀手踢开大厅铁门,我跟阿义急忙将房门关上,而房间的木门却立刻被连珠炮似的子弹撼穿,木屑夹杂着星星火烟弥漫在房里,我跟阿义吓得抱着头,缩在门旁两侧。
惨了!我们竟然只顾着杀掉大肥猪,却忘了四楼跟二楼、一楼都还有枪手!
而现在,我跟阿义却被困在房间里,外面却有一狗票杀手等着我们!
“干!出来!”
“干你娘!”
外面的杀手抓狂叫嚣着,想必猜到他们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随叫嚣的,则是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爆击声。
我跟阿义捂着耳朵,张着嘴,吓得发抖大叫。
木门被炸翻了,露出一个烧焦的大洞。
“出来!出来!”杀手愤怒地猛叫。
我的脑子在子弹跟木门间的爆炸声中,陷入无法思考的片片断断。
不行!我跟阿义绝不能死在这里!
子弹穿过房门的破洞,将房内的东西射得稀烂,逼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须冷静。
阿义大叫:“外面还有几个人?”
我捂着耳朵,大叫:“九个!”
阿义看着我,大叫:“我掩护你!”
我心中一震。
阿义抱着头,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顶住五个到六个!我保证!”
我静静听着。
阿义继续大叫:“你不要回头!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过剩下的三、四人!”
我静静听着。
子弹拼命击碎着,房里每一样可以被击碎的东西。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阿义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冲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剑法好烂!我会死的!”
阿义大叫:“干你妈啦!我不会让人拿枪指着你!”
我站了起来,紧握手中的树剑,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剑法一直都比你强多了!我可以顶住九把枪!一把不少!我掩护你!”
阿义也笑了。
两个人,都不必再多说什么。
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掩护的。
也没有人,需要另一个人的掩护。
因为,死,已经不再可怕。
“其实我们今晚已经赚到了!”阿义大笑。
“总算当了一晚大侠!”我也大笑。
大笑间,木门整个倒在地上,碎烂不堪,子弹声却依旧不绝。
“来世英雄再见!”阿义喊道,将面具扔掉。
“来世英雄再见!”我也喊道,将面具揉碎。
眼神交会,肝胆相照。
双雄冲出!
第五十四章
这是乙晶剑法在江湖崭头露脚的第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我要将乙晶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几秒也好。
但我毕竟无法将剑递出。
阿义也没法子。
我们两个呆站在房门口,看着大厅上躺满正在喘气哀号的枪手。
而大厅中央,伫立着一道霉绿色。
唐装老侠。
是师父!
比鬼还强的师父!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大抵上就是这个道理。”师父淡淡说道。
说着,师父突然伸手一挥,凌厉的气剑刺向地上一名枪手。
那枪手眉间裂开,手中正欲偷袭的枪缓缓垂落地上。
“在你们还不会气剑之前,也许我们该练练暗器,虽然师父自己也不太会。”师父不好意思说道。
师父何时进来、如何出手,我跟阿义一无所觉。
但我们完全说不出话来,内心强烈澎湃着。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
师父探头看了看房间里,说:“你们下手了?”
我点点头,大声说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
师父摇摇头,说:“你有你自己的正义,师父无论如何都很高兴。”
我的眼泪忍不住滑了下来,大声说道:“多谢师父相救!”
师父傻笑说:“你们两个发出这么剧烈的杀气,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阿义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说:“好险!差点就死了!”
我忙说:“我们去把房间里的绿影带毁掉!快逃出去吧!这么多枪声,警察应该快来了。”
阿义跟我刚刚都脱掉面具,所以师徒三人便到房间里将侧录带一卷卷毁掉,这时我突然后悔大叫:“刚刚差点白死了!”
阿义一楞,问:“为什么?”
我指了指房间里侧靠山壁的水泥墙,阿义登时大叫:“靠他妈的!我们真笨!”
说着,师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弹痕斑驳的墙壁,“崩”出一大块缺口,师徒三人便跃出墙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后溜了。
这是我跟阿义的处女战,也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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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耗竭每一滴荷尔蒙后,肚子饿惨了。
“第一次杀人。”我叹道。心中毕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杀坏人。”阿义补充道,又说:“我恐怕会杀上瘾。”
师父瞪着阿义,说:“要杀上瘾,要先学会高强武功!”
夜深了,路边只剩寥寥几个摊贩,我选了个座位,点了六盘蚵仔煎、三盘海鲜炒面、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汤、三大碗猪血汤。
我跟阿义实在饿疯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师父也卯起来乱吃一通。
在杀人过后的夜里,这样大吃大喝好像颇为讽刺。
但能这样大吃大喝,也只有问心无愧才能办到。
血腥味已经远离,眼前的,是飘着蒸蒸热热的美味。
“英雄无悔!”师父大笑:“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肌餐胡虏肉,这是岳爷爷的英雄气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但师父满口蚵仔,又说道:“不过啊,岳爷爷虽是个千古传诵的大侠,但他内心的煎熬跟咱们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奇道:“怎么说?”
师父灌了口猪血汤,含含糊糊地说:“岳爷爷杀千万匈奴,他没得考虑!因为这是为朝廷、为境内兆民拼命,岳爷爷没得选择,只要拿下胜利、收复失土、营救天子就对了,他没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儿的。岳爷爷这英雄下场虽惨,却当得坦坦荡荡。”
这话说得有趣。
我也乱七八糟塞了满嘴的东西,说:“我有些懂了,同样是杀人,我们却是触犯国家法律,乱用私刑,所以我们会良心不安,但岳飞却是奉国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师父想了一下,摇头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问题,而是有没有选择的问题。”
阿义没空理会我们,只顾着大吃大喝。
师父继续说:“岳爷爷杀胡人的铁骑雄兵,他没得选择,因为他是万将之将,他的背后是家国律法。岳爷爷最后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爷爷心中怀有雪亮亮的正义,他大可挑起违令之罪、挑起被万世误解之名,勇敢挥军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万万被胡虏奴役的汉民!”
师父以猪血汤做酒,大笑喝下:“说起来,岳爷爷这英雄当得轻松,一死了之,万古流芳啊!”
第五十五章
如此说来,岳爷爷终究不够英雄,的确。
岳爷爷选择了律法,视黎民百姓无物,毅然赴死。
我接着说:“而我们,却要在出手前审慎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简直一天到晚都在违法,都在考虑是否该给予坏人改过机会,一堆的煎熬,我已开始感到压力沉重。”
阿义突然插嘴:“杀死刑犯的为什么不是受害者家属?我看他们虽然希望坏人死掉,可也没种自己动手啦!真正动手干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领钱做事的刽子手,他们也不必考虑那么多,反正杀人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没得选择,砰砰两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说:“那叫法警吧,说刽子手好难听。”
阿义说:“反正一样是杀人,军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说是谁谁谁叫他这样干的啦。”
嗯,将杀人的心理负担推给制度,仿佛制度本身真是正义的,而正义只是借着自己手中的板机轻扣,传送出去,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制度真是强而有力的正义靠山。
而我们师徒三人的所作所为,背后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义。
模模糊糊,却热血澎湃。
相当真实、有血有肉的正义。
却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没有人,包括师父自己,可以说服我何者当诛、何者当诫,杀人的手长在我腕上,什么都要自己来。
执行正义的大侠,这真是充满生命不确定性、价值惶恐的良心事业。
正当三人抢着捞起最后一碗四神汤的汤水时,阿义突然大叫:“干!电视!”
小贩也被阿义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我们一下,这一看,小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转头看了看挂在摊贩车上的电视,又看了看师父。
电视上,一个妇人正拿着一张照片哭诉,而照片立刻被摄影机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妇人跟一个老人坐在公园凉亭中,那老人的脸很迷惘,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唐装。
那老人,绝绝对对、万无一失,就是师父!
师父也傻了眼。
那妇人在镜头前哭诉着:“……所以请善心人士帮我留心一下,我爸爸这几年神智不清的,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请……”
师父用力放下大碗,发狂大吼:“操你奶奶的!谁跟你神智不清!”
我跟阿义吓了一大跳,只见电视中的妇人继续哭着,而电视底下出现一组电话跟住址。想必是师父家里的电话跟地址。
师父满脸通红,指着电视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子霸占我的窝!还赖我是你爹!操她祖宗!整天盯着我咒我!逼老子躲得远远的!”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也是一脸窘迫。
小贩赶紧把电视关掉,但师父似乎骂上口了,继续大吼:“你们两只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员林!把那疯女人干掉!就为了正义!”
我跟阿义唯唯诺诺,唉,那女人不晓得是谁,那么倒楣要被师父干掉。
师父紧握着拳头,嘶吼着:“臭三八!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赶紧付了餐钱,跟阿义死拉着像小孩子一样抓狂鬼叫的师父离开。
跷课。
不为了练功,不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去员林。
去员林,去杀一个自称是师父女儿的倒楣鬼。
师徒三人坐着公车(本来师父要一路踏着商店招牌跟电线杆去员林的,但被我强力阻挡下来),一路上没说没笑,谈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对于那女人是不是师父的女儿,我自己是疑信参半的。
疑的是,师父深爱着三百年前的花猫儿,甚至我跟阿义在练功时,师父都会唱着奇怪的山歌思念花猫儿师母。也因此,花猫儿师母死后,师父应当不会再娶,也不会平白生了个女儿。
另外,师父从秦皇陵中爬出后,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怎会生出一个年纪可以当我妈的女儿?
不过,要是那女人是师父以前的干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师父记性不好(不是也许,师父就是常常忘东忘西的),忘了有这号人物也说不定,更说不定的是,师父可能跟他的干女儿吵过大架,负气跑出员林的窝,现在只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毕竟被指说“神智不清”,对师父的伤害一定很大。
师父既不肯在功夫上露一手,又有一套三百年前的血腥往事,自然被别人当作是疯子了。也难怪师父要生气。
而阿义信不信呢?
阿义是这样说的:“管他的,反正师父想杀就杀,我也管不着,也没办法管。”
就这样,三人下了公车,我跟阿义跟着怒气冲冲的师父,快速往一条破巷子中钻去。
第五十六章
巷子很传统,典型的传统。
这里是员林的哪里,并不重要,因为这种巷子爬遍了台湾每一块土地,可说是最坚强的人文地理样貌,绵延着古老的生命力。
而师父,这一个暴跳如雷的老人,在这几条错综的巷子中,似乎是个相当相当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疯癫!”拿着菜篮的胖妇人楞了一下,转身报讯去。
“哇!关家他家那老家伙回来哩!”坐在门口摇扇子的老人叫。
“啊……疯子……哇……”一个小孩子哭到摔倒。
“昨天晚上的深夜新闻有报……”两个八婆窃窃私语着。
“姓关的疯子……”抽着福禄寿香烟的汉子,瞪大眼睛。
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低沈,我简直不敢多看一眼。
师父该不会真要杀那自称他女儿的妇人吧?我一直抱持着阻止师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义一同跷课来员林的。
但师父的情绪却极度恶劣,身上也散发出不断膨胀、又快速压缩的杀气。
我能阻止得了师父去杀一个不当杀的妇人么?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的神色也罩着一层霜。
“师父,你不会真要杀了那……”我说。
“废话!”师父破口大骂。
“可是她罪不当……”我又开口。
“罪不当杀?该当的!”师父的杀气简直像爆米花一样,霹哩趴啦作响。
这下惨了。
等一下我该偷袭师父,让师父先清醒一下吗?
“就是这间!”师父指着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接着猛力敲着门。
尽管师父可以一掌将门轰得稀烂,但师父还是“咚咚咚咚咚”地,卯起来敲门。
我向阿义使了个眼色,再看看师父的后脑勺跟背。
阿义点点头。
很好,要是那妇人一开门,我就一掌击向师父的背窝,阿义掌力轻多了,则负责挥掌干师父的后脑勺,让师父暂时昏倒,冷静冷静。
这时,门打开了。
我跟阿义双掌齐出!
但,师父突然往后弹射两步之距,躲开我跟阿义的掌力。
我跟阿义耳根一热,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师父的眼神却陷入重重迷雾,不理会下手偷袭自己的徒弟。
师父不仅眼神陷入迷雾,身上急速膨胀、又不断急速收缩的杀气顿时流泻无踪。
就像一颗疯狂涨大的鸡蛋,蛋汁一下子从内挤破蛋壳,流光光了。
重要的蛋黄也一道流光光了。
流光光,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壳。
师父,他不仅杀气流光光了,连灵魂也一并流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