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尾山上若我未因暂时的言语而悲伤,或许还能多看攸冥几眼。碧池终是说出了攸冥的秘密,他说,这件事,他曾对攸冥发过血誓,乃是打死也不能说的秘密。
碧池道,他午后去樟尾山寻攸冥时,攸冥府邸已是人走房空,就连宫娥侍卫也被他遣散了。这封书信,是他自竹楼上发现的原本应由我去发现的东西。
原来,万万年前,就在我跳下悬崖欲与魄召同归于尽时,攸冥为救我,将魄召引至自己的身上。这事他曾对我提过,如今想来,当年自那洞中他说的那句“除非……”,完整的话乃是:除非我自愿让魄召占据思想!
从此,我回了西天,魄召的记忆被他送去入轮回。而他自己,日日夜夜过着与邪恶力量作斗争的生活,不能让魄召出来祸害苍生的同时,还要避免自己的思想不被控制。可想而知,我魂飞魄散的那几千年里,他一边要兼顾我魔族的子民,一边还得防止魑魅魄出崆峒印,这将是多么痛苦的煎熬。
碧池还说:“五千年前你被锁进离魂钟,攸冥吸出侵入你体内的荒火,并替你挡去了所有攻击,强大的撞击力使得魄召彻底融入他的身体,从此魄召是他,他是魄召;这也就是他当年莫名其妙消失两个月的原因。多年来,每隔一段时日,那股强大的邪恶之力便会攻击攸冥,每一次他都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至于四千九百年前攸冥之所以去挑衅已抹去记忆的你,乃是因你历天劫后昏迷不醒,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大量真气灌入你体内,若非如此,短短五十年你如何醒得过来;后来,攸怕带有大量的魄召真气会对你有影响,遂才故意激你决战于苍梧渊,逼出你体内的真气。衣衣的偷袭,确实是他没有料的。
三月前,我邀你去帮我寻阮芷,不死山下的狼藉并非我与他在比武,而是他已控制不住魄召之力,在山下发狂。
今日是他最后的时日,生命与变成嗜血魔头,攸冥只能二选其一,而他……别无选择。”
我疯狂地四处找寻攸冥踪迹时,罗罗匆匆到来,说出了件令我心如死灰的事,他道:“属下询问了离恨天的阴司,衣衣,其实乃是由你为佛时的影子投胎而来,因她对你光鲜亮丽的身份心生嫉妒,遂世世同你作对。也就是说,你的影子一但消失,你便会不复存在。
当年衣衣用自己的生死威胁神君同她成亲,并要求神君不能同你说,她给自己下了咒,若是此事攸冥说出去,她便会当场毙命。如此一来……你也会消失在世间。”
我走过四海,跃过八荒,跑吐了血,摔伤了腿,仍未见攸冥与佩玖二人的行踪。
可笑的是,我同衣衣斗了数万年,到头来,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五千年前我因为攸冥负了我而心痛不已,很难想象,他在保衣衣不死的同时,还得眼睁睁看着我被天雷轰炸,被荒火炙烤,那又是怎样一种绝望。
至此,我方明白他当日泪流满面的心伤,哽咽如孩提的无奈;我也懂得了他说“酒太浓,断人肠”时内心的酸楚。
攸冥多年的隐忍,他所做的一切,此时我心中所谓的伤,根本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如今攸冥成就了整个苍生的安宁,成就了我的安然无恙,成就了佩玖远离魄召之痛苦,却唯独没放过他自己……
“谁面前一片云里雾里的山;
推开门我是看风景的人;
转一圈见仙外仙见天外天;
天地间我牵挂的是那一眼;
……
看一看前路弯弯;
见一见花落池边;
听一听弹欲断弦;
会一会地阔天圆;
转一转尘世凡间;
只不过一念之间……”
古道旁,高山上,烟雨蒙蒙,远远可见一白衣女子在山岗上翩翩起舞,轻轻吟唱,歌声婉转,回荡于幽幽山谷。
我就像一个幽灵,飘浮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攸冥,攸冥……”
每到一个地方,我便扬声大喊,多么希望他扭头,对我笑得人面桃花,缓缓道:“想我了?”
……
又寻了些时日,风里雨里,我从未停息过,听闻佛祖在五台山上谈论佛理。三千石梯,我每爬一步,便五首投地,念道:“弟子知错,弟子愿随师父回去,望师父救回攸冥!”
一步,一跪,一句话,磕破膝盖,撞烂额头,血泪模糊。三千石梯,我跪得很是虔诚。
“弟子知错,弟子愿随师父回去,望师父救回攸冥!”
……
我想,若我当年未步入红尘,若我不贪念这红尘,那么,攸冥仍是谦谦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第92章 尾声
苍梧渊上日复一日,岁岁年年,苍梧洞中仍是昔日攸冥在时的摆设,我后来才晓得,曾经那无数个等待我的年轮,他便是在这洞中养伤度过的。
昔日攸冥种下的祝余花在斗转星移、冬去春来的长河中常开不败;可攸冥……离我而去已有两百余年。
这两百年间,发生了很多事。譬如师父,重回九重天一如既往地做起了他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活——司命;譬如佩玖,在两百年前寻攸冥未果后,他洗心革面继承了师父衣钵,当上了成华门的掌门,弟子三千;而芜荒,依然无怨无悔、默默无声地守在他身旁。
至于碧池神君与阮芷,听说阮芷近来怀孕了,碧池正在为她筹办一场盛世婚礼。前日里帝休跟吉玉来看我,那阵势才是让人目瞪口呆,一家子人数能凑齐一桌子,二人分别背着一个,各自牵着一个,吉玉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吉玉脸上洋溢着幸福,帝休眼中全是爱妻的笑容。
似乎所有人的结局都是美好的,那……说说我自己吧!
两百年前我去五台山求佛祖相救,一路跪完三千石梯,模样已是奄奄一息。佛祖现身,乃道:“你可知错,你可觉悟?”
我连连俯首由衷道:“弟子知错,弟子觉悟,这世上,没有乱生的缘分,执意改变,只会徒增悲伤。”
佛祖道:“可如今你已怀有身孕,不能再进佛门。”
换而言之便是,你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切后果,已无法挽回。我正伤心欲绝、泣不成声之际,衣衣来到,面色随和,她重重地跪在佛祖跟上,无比虔诚道:“要说悔悟,衣衣才是最该悔悟的那个,衣衣愿代陆离回佛门,从此长伴青灯古佛,不问尘世,以此来赎弟子所犯下之过错。”
我扭头看向衣衣,命运跟我开了一场天大的玩笑,这个玩笑便是,我心里住着两个自己,一个为爱不顾一切扑向红尘,一个被嫉妒蒙蔽双眼一心想将另一个我赶尽杀绝。
至此,我才真正明白了佛祖那句“你可知错”的真正含义,他问的不是我,而是衣衣,但又可以说成是我,因为衣衣就是我,我就是衣衣。真正的知错,并非我能去执念山闯麒麟阵懂“谦卑”二字,也不是我现在的承认自己错入红尘。
真正的知错,是可以一念天堂,却不能一念地狱,衣衣便是我的一念地狱;此生也只有她愿意悔改,我才算得上是一个完整而又健康的人。
我想,这也是当年司命愿收衣衣为徒的原因,他是想帮我和衣衣化解矛盾,从而净化我的心灵,只是后来局势发展太快,导致了我跟衣衣没有和解的机会;又或者冥冥之中天也注定,我必经此一遭。
这更是攸冥当年阻止衣衣自寻短见的更深一层意思,他并非简单地让我能活着,而是想让我活得阳光,活得明媚。关于攸冥,那日我苦苦哀求,哭声荡气回肠,直至佛祖携衣衣策大鹏离去,始终未提过关于他的半个字句。
我坐在两百年初见攸冥时的山岗上,任山风吹乱发梢,吹起裙摆。心中默念:攸冥,如今的你,又在何处?等待,短短两百年尚且如此让人憔悴,当初你究竟是有多煎熬,方等来投胎转世的我。
想到此处,两行清泪滚下……
“娘亲!”
一声无比稚嫩的话音响起,我忙将泪水抹去,只见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念念脚步蹒跚,正一步一步吃力地往上爬,见状,我心尖上一软,心事褪去一半,令人禁不住嘴角上扬。他快满两百岁了,身高同凡间三岁孩童无甚区别。
我跃下山岗,弯腰将他轻轻抱起,问:“跟娘亲说说今日都去了哪些地方?”
念念掰起肉嘟嘟的小手细数一番,抬头对我笑得尤为天真:“今日念念见到了牡丹仙子,芍药仙子,桂花仙子,兰花仙子……”
我把他放在洞前,欲好生纠正他这只跟小仙女玩的嗜好,孩子自小的健康成长很是重要!
我一番对他谆谆教诲的话语刚到嘴边,便听见句:“看来我们攸念念有长进啊,改天罗罗哥再领你去见水仙花仙子、油菜花仙子、狗屎花仙子……”
见念念乐得眉飞色舞,还罗罗哥?我白了罗罗一眼:“可要本座帮你安排一场从年初到年底的相亲宴?”
罗罗连连摆手,一把将念念抱起,他说:“我们攸念念的英俊,可是越来越像他爹爹了呢。”
念念仰头用他那无比稚嫩的娃娃音问:“罗罗哥,爹爹外出何时能回,念念甚是想念他。”
罗罗一阵尴尬,将眸子看向我,我胸上传来一阵疼痛,亦是答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希望自己能答得上,奈何竟是哑口无言;趁眼泪留下前,我默默转身向洞中走去。
十天后,碧池为阮芷办的一场盛世婚礼如期而至。我正好要回樟尾山为念念取几件衣服,就想着顺带领他去参加这场婚礼,让念念见见世面,省得他眼中只有各种花仙子,寻红颜知己,只有市场才扩大了,眼光才会跟着变得长远。
两百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出苍梧渊,以往四海八荒内各种酒宴我从不过问,但碧池乃是攸冥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我没有推辞的理由。
到了碧池府邸,那场面委实羡煞众人,排场之大,足矣上青天;宾客之多,也足矣上九霄。我在这里遇到了娘亲,看见了父君,他二人仍然老死不相往来,然却因为念念,他们常常发生口角之争,二老疼念念,那是疼到了心窝子里去,念念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儿,是他们的开心果。
我父君常常会说:“下一代天君,舍他取谁?”
我娘亲立马否决道:“下一代魔君,非他莫属。”
就这样,二人已挣了两百年。
我还远远地看着佩玖与芜荒,其实佩玖对芜荒的态度早也发生了改变,只是他死鸭子嘴硬,一直不承认。
就比如刚才,芜荒欲起身去倒水,佩玖赶忙起身拦住她道:“人那么多,姑娘家家的,跟着瞎挤什么?”,而后他便拿着杯子走了出去。
又譬如现在,佩玖总会有意无意地观察着芜荒的一举一动,满脸笑容中透漏的是知足。
对佩玖而言,芜荒的生死不离、风雨相随,是对他最长情的告白,这个道理,他佩玖一早就懂,应该珍惜眼前人,他亦不含糊,这点,他比我强得太多。
我原本最坚决的任务是看好念念不准他去将这市场扩得太大,奈何却收到一个来自阮芷的请求。
她道:“陆离,碧池弄这么大个排场,我紧张到难以呼吸,这个伴娘的任务,你务必要帮我!”
我难以置信:“我已为人母,怎能做伴娘?”
阮芷百感交集,硬是哭得梨花带雨:“这……可如何是好,阮芷最美好的年华都用在了不死山底守护魑魅鬼君,到头来,孤零零一人,无依无靠……”
“行行行,我就帮你这次。”,想起当年魑魅鬼君可是被我封印在崆峒印中的,此事我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遂答应了阮芷那样无理的请求。
我指了指佩玖的方向,让念念去找他。当念念似一个圆球一样滚到佩玖跟前时,佩玖抬头与我相视一笑。
梳妆台前,百花仙子为我梳妆。我问:“仙子,我就一伴娘,无需隆重,随意便可。”
百花仙子不答话,仍不停地为我盘着发带着珍珠翡翠,还为我上了浓浓的红妆,她感叹道:“啧啧,就这脸蛋,就这眉间天然的红花细,哪怕敷上牛屎也难遮去你这倾国倾城的美。”
我硬是运足了功力,方消化掉她如此独具匠心的夸奖。
不待我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模样,只听外面大喊“吉时已到”。我急急忙忙出门时,百花仙子给我盖上了个红盖头,面对我的疑惑,她解释道:“阮芷让我将你打扮得跟新娘子一样,然后再盖上这红盖头,让碧池从中相认,若是认不出,晚上有得他好受。”
我这才站在镜子前,见自己身穿红莎大红喜服,头戴珍珠玛瑙,容颜秀雅绝俗,自带些许神灵之气,一双眸子美目流盼。无奈只得感叹,穿过多少次这样的衣衫,却都是在参加别人的婚礼。
最终,我看在今天乃是她阮芷人生最重要的日子的面子上,又答应了她这接近荒唐的请求。
我被百花仙子搀扶出了大殿,闻擂鼓声阵阵,丝竹管弦音优雅无比,人潮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起哄。
我心想,估计他们这是看见同时出现两个新娘子,觉得很是稀奇,遂才兴奋至此。
又走了几步,起哄声愕然而止,只剩擂鼓声,唱歌之人唤了曲子,唱的乃是:“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泊白云外,
苦海翻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份……”
听歌,歌声凄凉婉转,催人泪下。就在此时,搀扶着我的百花仙子悄然离去,我顿时慌乱无比,又听见正前方一阵“刷”的响动,那仿佛是偌大的绸缎被扯下的声音。
绸缎落下煽起的风将我红盖头掀起,霎时间我时手忙脚乱,这可如何是好,若被碧池看见岂不坏了阮芷的计划?
我有些手足无措地欲将红盖头拉上,不敢抬头,只是用余光扫了眼众人,忽然发现自己身旁除了自己还是自己。
我大惊,来不及拉上红盖头便一个猛抬头。只是一眼……泪已千行。
那正对面之人,手拿一捧红花,身着一袭大红喜服,红带束发,模样绝代风华;对我笑得人面桃花、潋滟晴方。
泪水登时便夺眶而出,泛滥成荒漠;心中默念,若这是上天恩赐我的美梦,我希望时间是长长久久,永远不要醒来。只见攸冥拿花向我走缓缓走来,他脚步轻盈,步步生花。
这一切,皆是太过于梦幻,我就希望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如此便可留住这个让我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男子。
攸冥走来,双手为我抹去泪水,简单一句:“吉时已到,我们该拜堂了。”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面孔,我哽咽道:“这,这是真的么?”
“娘亲,此事千真万确,爹爹如假包换,是这样说的么爹爹?”
念念不知何时躲在了我的石榴裙里,他忽然的探头,令我哭笑不得。
攸冥点头,用无比温柔的话语说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我又问:“这次来,是多久?”
攸冥用力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生生世世。”
接下来发生的事……众人捂脸低头,窃窃私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