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道:“你可觉悟?”
我梨涡浅笑,缓缓道:“任何看似不可避免的危险皆源于内心的恐惧,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方可化危机于无恙。”
老翁听后仰天大笑,又说:“可愿随我回去?”
我忽然倾城一笑,自千年的沉睡中醒来,双膝重重跪地,俯首道:“弟子此世本是红尘中人,不愿随您回去。”
头上再现无数金光,我未抬头,只听一句:“此世你即是魔,亦是神,切记一念梵天,一念地狱!”
只觉眼前好半响的隐天蔽日,老翁已策大鹏西去。
感受到有东西重重地砸进我体内,那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喜悦到每一根血管都似那崩腾的赤水,每一根神经都在欢快的舞动,每一根秀发都凌乱地自空中飘荡。
我双眼猛地一下睁开,自蛇眼中可见,双眼血红,七魂六魄已至,双手微微用力,挣脱束缚,霹雳哗啦的爆炸声四起,久久回旋于偌大的洞底,余音袅袅。
芜荒被我释放出的灵力之波震至对面的墙壁之上,再重重地砸到地上,被迫变为人形。我微微起身,跃到地面,轻轻瞟了一眼早已目瞪口呆的她,道:“芜荒,你与五千年前相比,委实浮躁了些许,缘由何在?”
芜荒倒在地上,半撑着身子,嘴角不停地在颤动,双目呆滞,自嘲道:“你,你果真回来了!”
我微笑:“本座归来,你很失望?”
芜荒答非所说:“是,每次皆是我设计害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又瞟了她一眼,大笑:“你这条命,用不着本座动手,只是可怜了无辜的花红。”,我余光瞥过曾用崆峒印化作的巨石已不知去向,嘴角溢出苦笑,什么验魂石,满纸荒唐言。阮芷想骗我用血解开崆峒阵,待我六魄归位,魑魅鬼君便可破茧成蝶。而芜荒则是想将忘尘杀死,届时六魄无所依,魑魅鬼君仍然能破茧成蝶。两者相较,前者比较人性化一些。
我喃喃自语道:“既然本座六魄已归,想必魑魅鬼君已迫不及待出去了罢!”
而后扭头看向阮芷:“你执着于你魑魅一族的使命那是你的事,至于碧池这几千年的苦苦找寻你该作何解释,你自己去说罢!”
举目环顾了番四周,五千年了,当年我所布置的场地千年间不曾变过,而我们,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撇开这活得人模人样的二十年安稳日子不说,那四千九百个年轮,无数个沉睡的日子里,好似大梦一场醉,如今再回想起昔日种种,我就像个局外人,通透了许多。
出了不死山底,山风大起,我眯眼看天,那些过往云烟似赤水决堤般涌入脑中,我好似想起了一些陆离也不曾晓得的往事。
☆、第59章 旧时茅店社林边
罗罗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气息,化为原形自山的另一头直奔我而来。千年的邂逅,那是一种久违的熟悉之感。
北海有青兽焉,壮如虎,名曰罗罗。说起来一切的一切,皆源于千年前为驯服罗罗这头青兽,如若不然,也定不会生出后来如此多的事端。
罗罗着地,再化人形,恭敬地对我低头道:“魔君,你终于回来了!”
四千九百年的沉睡,已覆盖不了二十年的忘尘生涯,我险些继承她一贯的作风眉开眼笑一番。
忘尘那寥寥二十年的生涯,还抵不过当年我蒙头睡上一觉,且她在言语上略显脓包,脑子不大好使,浮想联翩堪称史上之最,然她却是幸福快乐的。
而我,在岁月的年轮中沉淀得太久太久,甚至已忘记了此时我该以何等言语、何等态度去表达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
难道因为劫后余生,我就得欣喜若狂?主魂被七彩翼鸟救至杻阳山混沌之地昆虚洞中,其余六魂飘至上古神器幻音琴里,六魄潜意识地游至不死山下,与魑魅鬼君之魂容为一体。几千年后,居然还能得已重生,实属不易,确实该欢喜。
然喜自何处来?与挚爱之人决战于苍梧渊,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用离魂钟打散七魂六魄,然后再在岁月的长河中慢慢苏醒过来。犹记得魂归那日,我清楚地用最后的灵力吼道:“待层林尽染之时,春雪融化之日,魔君陆离定将重回不死山!”
是以,我如今便要血洗九天凌霄,同衣衣讨个说法,同我那父君讨个说法?然后再嫉恶如仇地打着杀尽天下负心汉的旗号,与攸冥老死不相往来,从此相忘于江湖?
也许,在忘尘的角度会这样做,四千九百年前那个受了天劫的陆离亦会如此,但经历了几世历史长河的我却不会这么做。
当年魂归前的陆离确实与忘尘无甚分别,别的不说,就脓包而已诚然如出一辙,那是她们所经历的世事太少,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年个春秋罢了!
“魔君,可是身体不适应?”
罗罗百感交集的话音将我自内心的独白中拉回,我勉强挤出一抹笑:“并无,回去罢!”
罗罗欲言又止,思索良久,终是支支吾吾道:“神君,神君回了樟尾山。”
前尘往事、过往云烟一一涌上心头,心尖儿上好似有无数滴血在流动。我又故作镇定地调节了须臾,方严肃道:“我知道!”
芜荒先是蛊惑衣衣前去樟尾山破坏我的真身,真身一旦被毁,我就真的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了,不说六魄归来,就连已拥有我七魂的忘尘也会跟着消失。
攸冥去护着我的真身也是无可厚非的,对此,我只叹造化弄人,万万年前,未逃过此人的糖衣炮弹,五千年前亦未躲过命运的安排,就连忘尘也对他情根深重,这让我情何以堪?
更另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前的芜荒行事温文尔雅,并非那心狠手辣之人,如今何以变得如此居心叵测?
罗罗着地,娘亲携众魔兵魔将已等在大殿外,我将将自罗罗背上跃下,一声惊天动地的:“我等恭候魔君归来!”
面对如此破浪滔天的吼声,我只是微笑,任何言语都不能形容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能笑,证明我还好。一股强风略过,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我未扭头,只是摊开手接住它。
血红的流沙伞自流沙之间破土飞奔而来,邪气与当年相较,已退减了太多,许是千年的净化使它温顺了不少,武器尚且如此,更何况人?
随娘亲进入我的小夜轩,巨树类的摆设依旧是当年模样,不难看出有人经常打散。昨晚虽住过,单单情感上便是差之千里,此番再回来,触景深情在所难免。很少见娘亲有软弱的一面,这次,她却是红了眼眶,久久未有只言片语。
娘亲用衣袖悄悄抹去泪水,才说:“离儿,上次你自麒麟阵中出来,六魂归位导致你那小身板晕厥了一月,此次六魄再至,想必你能撑到此时已是备受煎熬罢?”
这些年,她才是备受煎熬,娘亲只身一人独自撑起一片天,实属不易。知我莫若她了,我确实忍得颇为费劲,忘尘这具新身体毕竟只有二十年,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撞击,要想顷刻间适应过来着实过于勉强。当下正是六魂六魄与主魂磨合之际,万不得再出半点差池。
我不自觉地走到铜镜旁,镜中的自己红妆素裹,眉间一朵细细的红莲花,娇艳欲滴,朱唇血红。平心而论,明眸皓齿不减当年,几千年的蜕变,更加秀雅绝俗,眉间竟还透着些许神灵之气,一双眸子依旧美目流盼,脸颊梨涡浅笑依然。
我看得入神,娘亲轻轻拉了我一下,碎碎念道:“长得如此倾国倾城,还不是多亏了有你老娘我这张风华绝代的面容?”
我微微笑道:“诚然如此!”
我言归正传道:“娘亲,魑魅鬼君已破出崆峒印,此番四海八荒必将再起动乱,我沉睡这段时日,你加倍留心。”
娘亲一脸严肃道:“五千年前或许我会注重此事,然今非昔比,那魑魅鬼君定不会对魔族有所作为!”
我眼中不自觉地划过一丝凌冽,嘴角满是讥讽:“只不过做了二十年的师兄妹而已,怎能与他万年宏图霸业相比?再者,当年他为何情愿化作孩提拜于司命门下,想必只有他自己知晓。”
娘亲长叹了口气,话锋互转:“你不去樟尾山问个明白,不问问那位当年何以如此?这些年我看他也成长了不少,攸冥这几千年的变化远远多过他曾走过的万万年,莫非你还恨他?”
提起攸冥,我不得不调整一番气息,扭头对娘亲笑道:“再深的仇恨,几千个年轮,足以让我淡化,剩下的,遗憾也好,不甘也罢,人生无常,只道相思了无益。”
娘亲盯了我良久,未再言语,叹着气出了小夜轩,我合衣躺在榻上,闭上眼等待着黑暗的来临。
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怕,怕那掺杂着几世的爱恨情仇再掀起涟漪,怕再相见时我该以何等身份表明自己的立场!相逢时会沉默,还是会诉尽衷肠?
越想心中越发凌乱,这厢我欲收拾思绪休养生息一番,那厢头顶传来一声:“魔君,别来无恙?算起来,你我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光听这声音,佩玖,哦不,应该叫他魑魅鬼君,我并没搭理他,继续闭目养神。许是见我没给他脸色,头上又传来一声:“忘尘,我只是想看看你恢复得如何,别无他意。”
我终是未忍住猛地睁开眸子,见魑魅鬼君模样很是懒散地坐在巨树中间的蔓藤上,一袭水袖长袍,锦绣华服,尤为耀眼,与昔日的粗布麻衣简直天差地别,判若两人。
我看他见我依然微愣了须臾,眼中满满的皆是错愕,遂冷笑道:“你不惜花二十年的时间,脱胎换骨待在我身旁,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我六魄归位,你得以如愿以偿,好完成你的宏图霸业,这厢你又来此作甚?”
魑魅鬼君一个翻身跃下蔓藤,嬉皮笑脸仍旧如昔日佩玖那般,看了我良久,乃道:“我只当你是忘尘!”
我翻身,两道凌冽的眸子射向他:“我不可能一辈子做忘尘,你亦并非佩玖不是吗?你敢说那日芜荒冒充妖族人欲与我同归于尽你毫不知情,你敢说她指示花红对我下阵中阵你不曾知晓?你敢说那日我与攸冥被鬼魂截杀,非你手下人所为?倘若这些皆发生在我是陆离的时候,我绝无半点异议,毕竟狭路相逢勇者胜,但那时我只是忘尘。”
随着我激烈的话语声,魑魅鬼君脸色越发难看,半响后,忽然面无表情冷笑道:“不错,你说的皆是受我指使,我巴不得你死呢,哈哈哈哈……”
不待我手持凳子向他甩去,他已消失在原地。
闭目感受到魑魅鬼君已出了不死山,我又缓缓躺回床上,再无半点修身养性的闲暇,如今这形式,局势究竟紧张与否,得从那最为遥远,甚至遥远到万万年前说起……
☆、第60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日,佛祖正在雷音寺中打坐,我化出人形立在一旁。佛忽然对我说:“你的心上有尘”
于是我便用力地擦拭。
佛说:“你错了,尘是擦不掉的。”
于是我又将心剥了下来。
佛笑了笑,又说:“你又错了,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我领悟不透:“弟子惶恐,什么意思?”
见佛只笑不语,我又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佛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低头未语,佛祖在说我心中已不明镜,佛祖又道:“四海八荒内有凶兽现世,人间疾苦,遂派你前去探个究竟,将那孽畜感化一番,你也算是普度众生了。”
彼时我深敢疑惑,八荒中能人异士如此之多,区区凶兽,何以畏惧?
当年的四海八荒并未划分个明白,更不曾有神、妖、魔三大族之说。年代究竟久远到何等境地呢?总之,那时不曾有我的魔族公主娘亲,亦没有我那位居于九重凌霄上的天君父君,既然二位不曾出现,那么魔君陆离更是无从说起。更不曾有魑魅鬼君,我那司命师父尚且也只是个孩提。
唯独有一人自恒古活到至今——烛龙,烛九阴,这便是后来的攸冥神君。传闻攸冥睁眼便是白昼,闭眼就是黑夜,是以古人云:“烛龙,天地之缔造者也,不老不死,与天同寿。”
而我,非妖非魔亦非神。说来惭愧,自认亵渎了那光鲜亮丽的身份。娘亲未曾生我时,我乃西天佛祖座下弟子——莲座,换而言之,我是万千莲池中被佛祖选中的一朵莲花,佛家有普度众生的说法,莲花浮于水面,出淤泥而不染,正如苦海中的“舟”,是以我便成了佛家弟子。
堂堂佛家弟子,何以会被红尘染指,又何以投作那半魔半神的陆离胎呢?这得从万万年前四海八荒的那场大动乱说起。
我踏进红尘万丈时,那年乾坤之间已有隆冬春雪,整个苍穹仍会月落乌啼霜满天,少有几个妖魔鬼怪亦会江枫渔火对愁眠;海水早已学会“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空中常常“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赤水边上出现了头凶兽,名曰蛊雕。古书中有记载:“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蛊雕的现世,掀起八荒的一场浩劫,那场动乱规模之大,手段之残忍,可谓是惨不忍睹。加之彼时天下未分出个帮派与地域,群雄逐鹿,群起纷争,内乱不断,好多能人异士忙着抢地盘、分界限,誓要争夺高低。能力高的皆忙着拼出个乱世英雄的名号,能力低者便只得沦为那蛊雕的盘中餐。
各族人皆忙于战乱,无暇顾及蛊雕作恶,众人心不往一块想,智不往一处聚,力不往一处使,遂走的走,逃的逃,很快,天地之间便沦为一处苍凉荒冢之地,四海八荒顿时狼藉一片。
当年我白衣胜雪,常伴青灯古佛,也算得上是清心寡欲。
同慧能、神秀抵达赤水北岸时,那蛊雕正撕扯着一头蛇妖,蛊雕形状虽如大雕,然身形却大得能遮挡半边天,头上长了长长的菱角,见人便吃,凶残至极。
许是自吾了天道,灵力修为大得骇人,我略微施法自蛊雕口中救下蛇妖,让慧能与神秀为其疗伤,自己上前欲将那蛊雕好生感化一番,渡它为善。
出了雷音寺,我身上所修之佛法皆被封住,不得任意妄为,只得凭自己本事将蛊雕感化。
我念及众生平等,未伤其一二,飞身停在空中与它对立而站,嘴中念道:“我佛慈悲,还不住手?”
那蛊雕许是觉着到了口中的食物活生生被我等抢去,却又一时半会儿对我这陌生的闯入者不甚了解,以为庞然大物也,遂只得磨牙吮血朝我嘶吼。不曾想蛊雕身材如此魁梧,声音却如同婴儿啼哭那般秀气。
远远看去,蛊雕脚下还有密密麻麻的受害者,皆是一些被它重伤过后还未及吃的人,神妖魔皆有人在其中,数不胜数。
我白衣长袖一挥,化出屏障将地下之人与蛊雕隔离开来,转头对慧能、神秀二人道:“守住此地,护众人周全。”
随即往山的另一头飞去,那蛊雕见脚下的食物又被我救下,不禁仰天长啸,拍着胸脯朝我追来。
我有意将其引开,是以速度不快不慢,蛊雕身形委实太大,每迈出一步,皆会引起脚下的路山崩地裂,所过之地皆被毁于一旦,乌蒙磅礴的群山在它脚下如同泥丸一般,不堪一击。
好在它所过之地暂无人烟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