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语气,几乎审问。简丹缓缓抬眼看唐劲。
唐劲立马蔫了,犹自不甘,咕哝:“我就是想知道……”
简丹突然笑了:“你真想知道?”
唐劲僵了一下,硬着头皮往后坐了坐:“啊,是啊。”
简丹倚进沙发里、伸开腿:“救生舱一般会有充裕的食水与空气储备,但太空并不是个安稳的游乐场,很多情况都会造成额外的损失。跟我同一救生舱弹射的那个男人,叫姆弗。我跟他之间的账算不清楚,他一开始造成过不小的麻烦,但后来也与我互相欠过几次。”
唐劲一点头。生死攸关,“欠一次”就是欠一条命。既然欠来欠去几次,前面无论谁给谁惹的麻烦再大,也都搁开了。
“只是太空里那么小的幽闭环境,给人的压力很大。弹射一周半后,他濒临失控,意图在唯一的旅伴身上寻找发泄途径。如果只是**女爱,这对我保持情绪平稳也有利。但他喜欢玩刀子。所以我只能杀了他。而为了令有限的环境保持整洁,也为了以防万一,我把他冰冻了起来。就搁在膏体储备箱里。没想到最后真的用上了。
“卡德恩那两个小病人,情况也是类似。只不过他们本来是想把死去的同学带回给其家人,是友非敌,所以他们受的刺激更大些。”
唐劲:“……”
唐劲不知道详情。他只知道简丹干掉了那个人。因为警方固然在发布会上公开了监控记录,但他们这一动作本身就是需要简丹授权同意的,记录中简丹的容貌身形也被马赛克了,所以警方无权也不会允许记者们发布详情。
每个参加发布会的记者都是正式受邀,在业界有一定的名望与地位;又都签署了封口令——这就保证他们不会莽撞,不会做出不恰当的举动,不会给简丹造成麻烦,不会继续质疑警方。
因为违反封口令,意味着诚信记录背上可怕的大污点,以后贷款、大宗交易,都会遇到障碍,也意味着记者生涯的终结——至少是在米隆及琪雅境内的终结。而简丹的新闻虽然有值得挖掘的地方,可即使独家头条,也还没昂贵到让人那么不顾一切的地步。
……
简丹说完,看唐劲,目光审视而警惕:“现在你满意了?”
唐劲望着简丹;有四五秒那么久,他只是望着;然后唐劲喃喃:“你挺过来了。”
简丹轻轻一扬眉梢。
“你居然能挺过来……”唐劲长出了一口气,合上眼倒进了沙发里,“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那么做。可我没把握。学校里给小孩子开的应急培训,我跟着顺便上了其中几样,那模拟舱我去试过了。一个人。乌克说只有十几分钟,我却觉着有一个多小时。”
简丹默然。
唐劲有一会儿没动静,而后他调了个舒服的姿势看向简丹,眼睛明亮,讶然而欣喜:“哎,怎么做到的?”
简丹转开了目光:“我也糊涂。或许与冥想有关。冥想入定,一天也只不过一瞬间。航行手册的应急建议里有写。只是真到了那地步,没几个人做得到罢了。”
“得道高僧”唐劲嘟囔,继而探身覆上简丹的手,“至于那个……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你回来了。”
“轮不到你说这个”简丹收手撑起身,狠狠白了唐劲一眼,“那又不是人,那是尸体”
唐劲无语。又来了,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可是没什么不好他家丹丹幸亏有这一招,才能安然完好到今天、才没疯掉“人死万事空。火葬场还卖人骨给药厂做钙片呢你以为尸体烧完真就那么一点骨头,小小一盒子全能装得走?”简丹瞪唐劲,“又譬如二战的时候,战场之上,多少死去士兵的尸体,被还活着的士兵拉来挡子弹,也挡住死神。我只不过拿它做了一样的用途,为什么要内疚?”
唐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简丹微微一笑,宽和了然而嘲讽:“你面前这女人很可怕吧?冷酷、变态。这下你知道了。”
——似曾相识历史重演
他才不是卢盛
唐劲不知说什么好:“呃,卡德恩让我转告,他说他谢谢你。我说,你最后还是帮了他?”
“或许吧,但更是帮了我自己。那毕竟是人类的尸体——”两人对视。唐劲望着简丹的眼睛,没有躲。“不是牛啊羊啊猪啊什么的。”简丹缓缓说完,眉目间渐渐柔和下来,一耸肩,“其实我也恶心了好几天。”
唐劲摇摇头一笑,趁机挪过去,挪到简丹身边去了:“卡德恩那两个病人怎么治好的?”
简丹看着唐劲如此行径,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往旁边让开去了一些:“帕多容易,醉虾。卡德恩请帕多品尝了一盘醉虾。不要醉得太深,得吃到嘴里还会跳。”
唐劲有点明白了:“噢”
“帕多请求卡德恩把它们换成了烤虾。”简丹拿过礼品盒,抽开丝带,打开来——里面是一幅小小的手工画。艺术品。画的是一朵盛开的花,花瓣尖上挂着露珠,露珠上映着金红的阳光。题为《晨曦》。“那是刺激疗法,风险较大。卡德恩也是没办法了。不过,活的与死的,毕竟是不一样的。帕多从小到大又没少吃肉,有什么好矫情的。他只是没亲手杀过鸡鸭鱼虾而已。至于阿娜曼,她又麻烦一些——她是素食者。家庭传统的关系。从小就是,全家都是。”
唐劲探头瞅瞅画,又蹭过去一些:“那怎么办?”
简丹看了唐劲一眼,唐劲立马不动了,就跟小时候玩“一二三木头人”似的。简丹丢出三个字:“做算数。”
唐劲不解,去拿简丹手里的画,顺便继续找机会缩短距离:“算数?”
简丹松手给了画,盯着唐劲。唐劲屁股抬起来、又落回原处。简丹不禁莞尔:“计算一个行星上,几百年下来,有多少人回归天地的怀抱,有多少人类的排泄在这个生物圈里流通。结论就是,她从小到大,每一次呼吸,每一口饮水,都会摄入曾经属于祖先的、属于别人的分子——换而言之,也可以说是细碎的尸体。”
207、恐惧
唐劲瞅着《晨曦》,咔吧了一下眼。
“从这个角度而言,她这次遭遇事故,只是被迫摄入了一点‘浓缩品’。”简丹耸耸肩,“然后沿着这个解释,不断强调理智。再加上祷告,她就好起来了——祷告对她效果尤其明显,毕竟她从小就跟着父母信教。”
唐劲把画放到了茶几上:“什么教?”
“我也不清楚。”简丹一边思索一边道,“好像称为罗西教。反正俗称‘大树教’。崇拜大地,珍视动植物。但凡庆典必然在露天绿地里举行。有点像欧洲的德鲁伊。”
唐劲趁着简丹说话,捉了过去:“丹丹……”
简丹让开了,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唐劲,我一开始申请选拔生的考试,固然考虑到你的职业风险,但也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对半分一分,这里面,至少有一半为了我自己;而在那之后,我更是发现我自己喜欢那个,因为它通向更广阔的天地。所以,你不必内疚。放下它,让它过去,好吗?”
唐劲忿然,狠拍沙发:“内疚?谁跟你说我是内疚了”
简丹有点儿头疼:“你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我们不是试过了吗?”
唐劲恼火了,差点从沙发里跳起来:“你还说你居然还有脸说我不就——你大爷的你也跟踪我好了”
简丹无语望着唐劲。唐劲哑了,慢慢儿泄气了、瘪了下来。简丹摇摇头:“我才没那么无聊。”
唐劲小半晌没吭声,然后他瞅住了简丹:“要是咱们换一换、换成我呢?你就真那么那么大度,一点儿也不在乎?”
“不是,是方式不同——”简丹坦然,“我相信你,一定程度内;如果我觉得不安,我会问;要是实在不行了,那就好聚好散。情份在前,就算往后陌路,又何必当仇家。”
唐劲看着简丹,突然乐了。
简丹奇怪:“笑什么?”
唐劲酒窝直冒:“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简丹有那么一瞬默然,而后她无奈了:“我一向这么想。”可却不好说“我一向如此,你不是例外”。太惊悚了。
唐劲大喜,立马凑过去:“丹丹~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这家伙认错从来这样。
简丹轻柔地嘲讽:“下次绝不再犯,嗯?”
唐劲卡了一小会儿,别开眼嘟嘟囔囔:“下次,下次谁知道呢……”
简丹气得乐了,直摇头,末了无奈:“好吧,至少你还诚实。”
唐劲一乐;继而瞧着不对,抓抓头,一努下巴:“那个你看看那个。”
简丹瞧了一眼茶几上的文件袋,没动;唐劲一把抓过来绕开线扣,掏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照片。印刷的照片。
……
是2003年“十一”期间的照片——英雄纪念碑,绿草地,年轻的短发女孩,手里扣着帽子。
端正平直,脊背如松。
没有军装,却是军姿。
还有《国庆天安门采风》的主题帖,打印版。
简丹端详了片刻,翻翻帖子,看看照片右下方的日期,瞧瞧唐劲。
唐劲得瑟万分,胳膊肘儿捅捅简丹:“缘份天注定这下知道了吧”
简丹无语,到底忍俊不禁:“怎么来的?”
“拉了‘金芽’的人回去,任务完成,在孙头那儿打听打听,居然找着了那个拍照的。就是那个‘红旗牌1973’。跟他要了拷贝。高清的内网上的东西不能乱拷,帖子是在孙头那儿打的——置顶呀,精华区里搁着呐”
果然。内网与外网的物理隔绝不止是“少一根网线”的问题,还有文件格式,甚至有些接口也是专门设计。简丹再熟悉不过,也就没有新鲜感:“孙头张罗的那事儿怎么样了?”
“哎,你真扫兴!”唐劲撞了简丹一记,“那事儿上面看着,情况好跟着学,情况不好动静也不大,就当没干过了。不过毕竟是头一次,里头做宣传的那些个,少不了过来跟孙头聊聊,我问了几个就给找着了。”
简丹微微颔首,看看照片。
唐劲挨了过去:“丹丹?”
简丹看看唐劲,没吭声。
唐劲眉头一错:“你还在想个啥?”
“只是有点不明白。”简丹声音轻轻的。她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以及为什么喜欢,可她不明白唐劲——“你为什么就非我不可了?”
不是唐劲不好,而是她变了。于是唐劲之前的小毛病,搁在如今,她没有心力一笑置之了。
过去那一年,她能闯过来,固然是因为她外嫩里焦,但也有运气在里面。那一切并不轻松——那种事从来不轻松。到眼下,她的原则没变,脾性却难免受到影响。再与唐劲相处,摩擦就多了。
所以,她不想继续了——勉强唐劲容忍她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偏偏她自己做不到更好。
那样太累了。还会毁掉他们之前的美好记忆。
不如就此罢手。
“我不知道。”唐劲苦恼,“我琢磨过,可能……可能我胆小吧。”
简丹大奇:“胆小?”唐劲胆小不奇怪,谁都有害怕的事儿,从乞丐到总统,从婴儿到彭祖;然而唐劲承认他胆小,这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两人对瞅。
唐劲愤然:“怎么啦,很奇怪吗?”
简丹忙按按手:“不是,不奇怪。我只是——我以为你不会承认。”
唐劲憋了一瞬,恼得跳脚,恨恨别开头:“还不是你给逼的”
简丹无语。
唐劲挤过去,试着握简丹的手。简丹瞧瞧唐劲脸色,没抽,扣了他的手。唐劲瞧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皱了眉头慢慢儿开始说:“当初刚进去的时候,带我的是桩子。他是我们排首攀。那儿跟外头编制不一样,一个排四个班,一个班四个人,三四个排一个连,后来改叫中队。首攀就是攀援领路人,遇到墙啊峭壁啊,打头第一个往上爬的人。没有他上不去的地方。他上去了,绳儿一挂,钉脚在那,再差的也跟着上去了。所以大伙儿都叫他桩子。可那回,那镇子里……没墙要翻,却有狙击手,就一枪,血怎么按都按不住,喘了没半分钟,人就那么没了。我抱着他,他说他后悔了,他后悔没对嫂子好点儿,他问我他能不能没事儿,我……我说能……然后他就那么没了。你知道么,那样儿,就那样儿,一下子软了,没动静了……”
简丹紧紧唐劲的手:“我知道。”
唐劲一怔,旋即惊了:“你知道?”
“李飒就是那么咽气的。”简丹垂下眼,又看唐劲,“我也说了‘能’。”
“嗯……”唐劲应了一声缓过来了,而后他突然警惕,“李飒?那又谁啊”
简丹无奈又好笑:“选拔生。一个航班的。还是个孩子。”
“噢。”后面一句很有效,唐劲立马丢开了,回归主题,“这还没完儿,他老婆一听信儿,压根没过来接——”接骨灰盒与遗物,“隔天就跟人跑了,搁下两个娃儿,都还小他爹娘年纪又大了。队里是出了份子钱,可那能有多少用处……”
简丹一针见血:“他打老婆?”
唐劲顿了顿,声音低了两个八度:“他薪水都寄回去了。”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都要靠他老婆撑起来吧。家务活儿就不是活儿了吗?那他往回寄钱也是该的,凭什么打人。他老婆也是人;要是不嫁他,换个男人,一起出去打工,怎么也能过得不错。”
“他老婆……”唐劲慢了好一会儿才叹出来,“外头有人。那次我们去交流,回来前吃了顿饭,他给喝醉了。”
“因为他常年不见人影儿,叫人守活寡,有病有难又搭不上手?”简丹只剩摇头,“那笔账可算不清了。那两人……干什么还生小孩”
“就那么生了呗。”唐劲拿脸儿摩挲摩挲简丹的手,望着简丹,“你不会,不是么。我可不要找个女人冲着房子来的。那样还不如打光棍儿你瞅着帅哥当糖果,你天天翘尾巴,你胆子忒不小了,你还老爱欺负人,可你就算——就算嫌我常不在家、不要我了,怎么也会带上孩子。”
简丹哭笑不得,抽手拍拍唐劲的脸儿:“你到底是找战友,还是找老婆,嗯?”
唐劲倒向简丹合手拢住,先赖住了,这才想了一会儿;而后他没想出来,不解,瞅瞅简丹没愠色,小声嘟哝上了:“有啥不一样?都是一辈子的事儿。”
简丹难得哑口无言了一瞬。
的确如此。
的确都是一辈子的事儿。
所以,共过生死,并不等于是战友——战友还得天生立场相容,还须彼此一世忠诚。在此之上,今天你冲我显摆显摆这个,明天我跟你得瑟得瑟那个,吵吵嘴闹闹意见,都是小事了。
唐劲趁机滑下手去搂简丹的腰。
简丹按住了唐劲的手、不让他动:“老桩出事儿那会儿,你几岁?”
唐劲有些记不清了:“刚进去,二十吧。打完比赛,侦查团先呆过一阵儿,然后参选……二十一?那会儿天已经开始冷了……二十一。”
——申明
这文是童话
但再美的童话,也有残酷的地方。
比如睡美人:最后那个王子吻醒了公主;可在他之前,多少王子死在城堡外的魔荆棘之中。
丹丹运气不好,固然辛苦,但这一番折腾,却也是他们往后携手并肩的坚实基础。
失而复得,才知珍惜。
208、选择
简丹回想了一瞬她那个年纪在干什么、遇到的最大的打击是什么,愈发心软,放柔了嗓音:“你现在差不多三十了。”
唐劲瞧瞧简丹,收紧了一点胳膊:“噢。”
简丹拍拍唐劲的手臂:“你也不再干那一行了。”
唐劲不吭声了,只是更搂紧了一些,瞅着简丹牢牢盯着。
结果简丹发现,在唐劲这样的注视之下,她没法儿再说什么拒绝的话——无论措辞多么委婉柔和。
唐劲眼瞧着简丹没再开口了,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慢慢儿亲过去。
简丹轻轻偏开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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