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从人群中穿过,在江小天旁边立定,与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大榕树上新贴的告示被人撕得斑驳脱落,上面一个显目的梅花印保持完整。脱落下来的白纸此刻正攥在一个尖嘴猴腮、下巴留有一撮胡须的中年男人手上,他旁边站一个年龄相当的男子,颧骨高耸、眉眼低斜,两人长相寒碜偏还一脸凶相毕露。
中年男子挥舞着手里的纸,恶狠狠地冲人群嚷骂个不休,很多人脸上显出不屑的神色、眼光望向他处,不愿惹事也不以为然的模样。
见江离和小香两个生面孔加入进来,两个气焰嚣张的男子眼神狰狞地匆匆扫了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别管是新来的还是往年长住的租户都给我听好了啊,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既然你能到江家村来讨生活,就得入乡随俗,在江家村,就得听我江天赐江天一两兄弟的!没有我们兄弟两人发话,看这村子里有谁敢租房给你们住?!”
原来这两人就是四喜遇见的那两个泼皮?江离暗自嘀咕。
“说话的这位是谁?”江离上前问那天燕子矶见过的张小天。
“猴子脸的是江天赐,斜眼的是江天一,都是两个耍横撒泼的无赖泼皮。你们新来的吧?可看仔细了,出门得绕着他俩走!”张小天往地唾一口说。
她和小香出门之前都化过妆,饶是肤色添的暗些,眉毛添得浓些,眉眼间还是显得秀气。从边境逃难来的外乡人中读书人不少,两人混在中间并不起眼,江天赐眼神掠过一眼便不再看。
“还是那句话,你们这些外乡人也好,还是本村的村民也好,你们要么去附近城里做些小营生,要么另谋出路,就是不许去租梅庄的地!”
人群中一片声的嘤嘤嗡嗡此起彼伏:“我们要是有本钱去城里讨生活,还能到江家村来种地!”
“就是,再说京城里居大不易,没有我们这些外乡人立足之地······”
“江泼皮自己没有地给我们种,又不许我们租别人的地种,这不是断人一家子的生路么!”
“就是!咱们凭什么怕他,梅庄有地出租,收租还便宜,咱们以后搬到梅庄去,再也不用受他们兄弟俩的盘剥,这样的好事他拦也拦不住!”人群中有人高声。
“别以为我兄弟俩是空口吹出来的,只要你们敢去租他们的地,我们兄弟俩就有本事让你们在这块地呆不下去!别说你们,就梅庄现住的那位主子,虽说是从京城江家府里出来的,可惹急了咱们兄弟俩,看咱们可不提溜着她双脚把她卖了去!”
有人要把自己提溜着双脚给卖了?江离一听之下气得不轻。小香更是气得咬牙,手指捏得啪啪响。江离气过面上却平静,冲小香摇头。自己好歹还是一官家小姐,有人敢把自己提溜双脚卖了去,她倒想知道这两个东西是什么来路。
就听江天赐继续嚷道:“原先府里老太爷任巡使的时候咱们还经常上门的,论理咱们跟江老太爷是平辈,连江家现在三位老爷都要叫我一声叔的,江家现在三个少公子横吧?一个个可都是出门横着走的人物,见了我也得乖乖叫声爷!梅庄是三房里的,现如今庄上掌事的是三房里病恹恹一个黄毛丫头片子······”
江离听到这里发一声冷笑。自己三个哥哥是什么样的人物她心里是有数的,眼前这两个面目可憎的刁钻泼皮,自称能降伏江家三个心高气傲的公子,要让他们纡尊降贵叫江天赐一声爷,她是不信的。却奇怪江天赐两人怎么对自己家里的事那么清楚。
“三房里奶奶没了,三爷远在外地做官,那位小主子身边缺人管教,做出来事来没大没小的,惹急了我们,少不得替江老太爷管教管教,谅我那位三侄子回来也不敢说什么!”
他管自己老爹叫三侄子?江离偏脑袋想半天也对这突然冒出来的亲戚没半分印象。江老太爷,也就是自己的祖父死的时候自己还小,记不清事。但是母亲上半年故了,她跪在灵前对来吊唁的客人一一致过礼的,但是眼前这两人她毫无印象。
很多人不想再听那两个无赖叨叨,纷纷离场。江离拉住一人问道:“这地我们租是不租?”
“算了吧!你以为两个泼皮是好惹的吗?”这人没好气地说。“上门图赖、变相涨租、暗地里毁人庄稼、半路揪着人采打,无故还要告人偷窃他财物,搅得人是不胜其烦。还是不去租了,不招惹麻烦。”说话的这人多半是土著,家里必定也有几亩地,才有底气说这话。
江离侧身问静默下来的张小天:“敢问兄台还去租梅庄的地吗?”
“不租咋办呢,一家子还要过活哩。再说本朝从来都是仕农工商,诗书耕种纵不能致仕,足可以传家。不瞒你说,不才老家也有几十亩地,要不是怕战火哪一天就烧到了家门口来,我们也不至于离乡背井跑来京城落脚。若是秋试屡试不第,过几年我们终究还是会回去的。所以这耕读传家的家风不能丢。”张小天说。
张小天开口便有书卷气,江离对他的话却有些不以为然。虽说仕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但是商人凭本事挣钱,像遇到他们这种情况也不必来瞧人眼色。
江离怱想起一事来,便说:“兄台可认识些修房造屋的工匠?听说梅庄要造房屋,这工匠还缺些人手,若是你能找一批匠人去上工,你们也能早一日搬离这里,到时也不用再受这两个无赖泼皮的胁迫。”
“这消息是真的么?”张小天大喜道,“这村子里不少的工匠,这年关底下最是空闲不过,这些人无一不是拖家带口的,现在梅庄的地还没着落,人心正惶惶着呢,有这样一个上工的机会再好不过。我立马通知人去!可知他们还要个监工?我能写能算的。”
“兴许也要。”江离笑笑。
张小天欢天喜地去了。江离也带了小香出了村子回梅庄,一路走,右眼皮突突地跳。
敢是被那两个泼皮气着了?江离暗暗想。
她却不知,梅庄来了一个更混的泼皮,正巴巴地望着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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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上门索礼
江离带着小香一身泥土地回到梅庄,天色将晚,梅庄大门外却停了一辆豪华的马车。
一眼认出是自家府里出来的车辆,江离吓得连大门都不敢进。也不知来人是谁,但相信无论是谁,撞见自己这副模样传回府里都是不小的震动。
两人忙忙地绕到了后院墙角,小香高来高去的身手一向不错,带着江离上了高墙又下高墙,几步翻回了后进院子。
后边院子梅花树下,刚赶回来的绿萝正急得团团转。一回身见小香带着江离从高墙跃下来吓了一跳。
来不及责备小香,绿萝推着江离往房间跑,催着换装梳洗,口里急道:“府里二公子来了,催了好几次呢。我只说你不舒服正歇着,缓缓就出来。二公子听说你不舒服,竟说自己兄妹不必避嫌,要亲自进屋看看的。把我吓得够呛!幸好梅伯看出来,估摸你不在,千求万求地把他请到外面正喝茶呢。小香也真是,我这一转身她就跟你出去了,我刚前脚进门,二公子后脚就到,我通不知你们竟不在屋里,差点直接就带进院子来了。”
江离听不了绿萝的叨叨,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个突然来访的二哥所来何事。
府里三个哥哥,跟底下十个妹妹弟弟感情甚是疏离。为着相差几岁没啥话说,更兼几房里表面和睦,暗地里互相排挤,大房二房仗着生养的有儿子,自觉高出三房一等,平日里在江离母女面前说话行事十分张扬跋扈。几个哥哥更是从不对哪一个妹妹正眼相看,时时摆着一副鼻孔朝天、高高在上的兄长架子。
及至后来三房侧室生下了公子江琚,大房二房的气焰才消了些。只是江琚出生不久就随三老爷去了青州,渐渐地谁也没把他放在心在。
二房里这位哥哥江安,以前一大家子住一起的时候一年也见不上几面,只时不时地听家里长辈提起,谁谁谁又闯了祸,谁谁又败了多少家当。十次提说里面倒有七八次里提起江安。
倒不是那两位哥哥有多么安份,只是三位公子爱好不同。大房里大公子江皓、三公子江睿,正经娶有妻室,也不外出狎妓,见了府中稍有姿色的丫鬟就要下手,止几房妹妹屋里的丫鬟还不曾伸过手。
而这个二公子江安却是个长年在外飘留浪荡的主,寻花问柳吃酒赌钱打架闹事无一不沾,且不到身无分文不得归家,是个出了名的泼歪刺货。
二房里家主江宗文,也就是江安的父亲江离的二伯,朝廷里任做编修,虽也娶得几房姬妾,倒还讲究些礼法。二伯父时常叹息自己前生作孽,生下个孽子今生现世报应。每每要管教,彪悍的二伯母珍氏必定不依,久而久之便也放任不管了。
就是这样一个骂名在外的二哥,平日里与江离完全没啥交集来往的堂哥,今天突然造访,江离可不相信他真的是来叙兄妹情的。
绿萝一边唠叨一边服侍着江离梳洗。挑了件浅色云涛裙,家常一件同色云锦宽袖长袍给江离穿上,拾掇得差不多了,小香出门,吩咐门上蔡老婆子去外间请二公子进来述话。
新买的四个小丫头早在外间客厅里备好了茶点,江离手上一杯热茶刚啜上半口,蔡老婆子引着那位二公子进了院子。
朗声一笑,一个身材高挑肩宽臂长的青年男子一脚跨进了后院。一边左右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致一边高声了说:“我这九妹妹架子真大,二哥这么远巴巴地跑来看望你,不亲自出门来迎也就算了,这二哥都进了院子了也不迎出来吱声。”说着话,小丫头迎着一路穿过花径冲客厅行来。
江离打眼一望,一身云锦同纹的儒生袍,内罩娟白描银花的宽腰衣,高髻用蛇形金簪束了,脚蹬雪暖云靴,看着颇有几分风流潇洒的世家公子样。五官还好,只一双滴溜溜转的桃花眼,看着让人不舒服。
这时江离只得起身到客厅外,轻福一礼,笑道:“二哥哥此来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躲债来的?”
江安面皮一紧,看着江离的样子一脸的讶异,嘿了一声又笑开了:“大伯母回家里说九妹妹病好过后一张小嘴好生利害,家里还没人相信的。都说一个大声说话都脸红的丫头,又是一个文文弱弱的性儿,能一下子利害起来?今日一见,连我都不相信这话是我原来的九妹说的。”
说着欢欢喜喜地进得门来,大马金刀地在主位上坐了,抖动着一双长腿,拿起茶杯来也不动口,一双桃花眼往客厅里四处打量,口里笑道:“我巴巴地赶来看看九妹妹,如今看到妹妹比以前越发长得好看精神,可见是真好了。二哥我也就放心了。”
“哦?这么说二哥哥这段时间还往家里去过来?那倒是真难得。现在又专程赶来看我,九妹是真感动。”江离半笑不笑的神色显然是不相信,这么个时辰,也不像是来探病的。
“二哥说是来探病,却两手空空的来,又是这么个时辰,莫不是来时走得急,礼物都被人撵丢了?”江离话一出口,屋里几个丫头都掩了嘴笑,这个江安被追债的人撵也不是第一次。
江安却是面不改色地打着哈哈:“你知道二哥比不得妹妹有钱,二哥想妹妹这里什么没有,只缺个亲人看望,带不带礼不要紧,心意到了罢。”
“这人也看过,心意也到了。这个时辰正好用过了饭再回,我叫丫头们备饭去?”江离盯着江安的脸问。
江安干咳了两声,摆手道:“我来说两句话,看看妹妹就走,不用备饭。”
正事来了!江离心说,看你能撑多久。江安一开口却出乎她的意料:“范家上门提亲了!我今天回去陪过客,怎么没人通知妹妹回去?”江安笑嘻嘻地问。
“你这话问得好笑,这种事情自有府里的家长出面待客。男客女客都自有人陪,我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少了我还成不了席么,横竖也不关我事。”江离一脸置身事外的轻松。
江安讶异道:“你也不问问订的是谁?”
江离浅笑,没有开口。
“是江敏!”
“哦?是吗。”江离回答得漫不经心,神色没半分变化。
管他订的是谁,只要不是自己就行了。她倒不是对范家公子范思诚有偏见,仅仅儿时玩伴而已,怎当得夫妻?她不能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如此草率,她未来的夫婿,她得自己慢慢挑。
江安没看到痛苦失望的表情有些泄气,他来时还准备着安慰江离,然后等着给她牵线,毕竟他和范家公子套着近乎,打了包票能让他们见上一面的。不过这事不成没关系,什么事都没他自己的事要紧。
想想开口说:“我以为妹妹也对范公子有意呢,看来倒是多虑了。江雅为这事可是跟亲妹妹闹翻了,听说范公子也有些不痛快,那天在江家差点让他父母下来台——”
“没想到男人家也喜欢八卦!”江离听不下去了,不想再兜圈子,“二哥哥要没什么事的话,留在这里吃过再走?”
“不作叨扰,我这马上走的。”说着却不动身,把眼瞅着江离嘻嘻笑道:“我来还有另一件喜事要通知你,我要成亲了!”
又有些出乎意外。
江安收有几房姬妾,还没正经娶过亲,所以正室的位子一直空着。
江离道声恭喜,说:“这样的喜事,只要使个人来通知一声就行了,不用亲自送喜贴来。”父亲不在,三房的这份礼该自己出。
江安期期艾艾半天才说:“喜帖暂时没有,妹妹这份礼可不可以先出?”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江离心知他这份礼要的可能不轻。表面平静地问:“二哥哥准备让九妹出多少的礼?先说好了,大伯母出多少我出多少,我总不能比她多了惹她嗔怪不是。”
江安发急道:“才刚我来没多会儿,多少人都说你好话。便是蔡老婆子一个守门的也夸你对下人大方,怎么一到二哥身上,你就成了这样子呢,说话又酸又呛的,开口便像是怕二哥上门打劫的!”
那天大奶奶来梅庄,江离刻意叫人多备了一桌,赏了下人吃过又每人另赏了一两的银子,门房两个婆子是五两的银子。给了绿萝小香十两,绿萝不要,被小香抢了去。没想到蔡老婆子倒还记着。
听江安说上门打劫,江离也笑了,便问他要多少。江安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百两?也恁贵了些!”江离咋舌。她记得大房里两个庶姐出嫁,二房三房送了多少份子钱来着,反正不超过五十两。
江安摇头:“一百两我还用提前给你要?我是说,一千两!”
还说不是上门打劫来的!小香跟绿萝对视一眼,绿萝在江离身后轻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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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有钱亲兄妹(一)
江离气笑了:“二哥哥,这婚姻大事的开销,自有祖母同你亲生父母商量着给你办的,自然是从公中出。我一个堂妹只不过凑些份子钱,一百两已是有余了,这一千两怎么说得过去?”
“我父母不会给我办的,他们不同意!”江安泄气地说。
“既然他们不同意这亲事也办不了,那我这份子钱更不必出。”江离道。
“九妹妹,咱们府里谁不知道三房里最有钱。如今三房钱财在九妹手里掌着,一千两银子对九妹来说还不是伸伸指头的事。”江安有些发急,也顾不得继续卖关子了,“实话对你说罢,府里的人我不敢张口,外面都找人借遍了,若不是实在凑不出来,也不会来打搅妹妹。”
“你又欠人赌债了?”赌债她可不会管。
“不是赌债,是情债。”江安心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