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指指书房,“这不从寅时起就在书房呆着,这会儿还没挪过脚。”
梅映雪跟哥哥相视一眼,先一步向书房里走去。
书房里也到处摆满了图纸。江离头发在脑后随意松松挽了,着一件家常宽袖高腰长袍,颦着眉头,手里拿着图纸,一只手拿着笔。书案另一端趴着一个丫头,呼吸微沉,睡得正香。
“小香小香,快起来,有客人来了。”江离一抬头见了梅子炫兄妹进来,用毛笔杆子敲桌子。她的眼白微现血丝,脸色也有些苍白发青,眼神却透亮,精神不错。
小香“哦哦”连声惊醒,赶紧起身添茶。
“听说你得了块宝贝。”梅子炫戏谑,“我来开开眼。”
“来来来,在这里。”江离起身从书架上取下来那半张织锦,在桌案上摊开来,“表哥,你常年来往海外贩货,你且看看这块锦是不是好货?”
梅映雪除了玩并不专注生意,对织锦好坏并不精通,但梅子炫不同,常年跟绫罗绸缎打交道的,看一眼,再伸手仔细触摸,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你从哪儿得来这段织锦?”
“青州吧,我也不能确定。教会我织锦的匠师是南陈人,我认的师父。他托人从青州给我带来这段织锦,让我琢磨怎么能让人恢复原样来。”江离简短揭过。
梅子炫轻轻把半段锦拿起来,锦在不同的光线下现出不同的五彩色,“这锦有些年头了,看着挺贵重,织的好像是山水,比回文织锦还难破解,又破损了那么多,你有把握恢复原样么?”
“虽然破损严重,但根据经线纬线的分布,还有挑花的颜色转换,应该可以找出点线索。世间流传东晋前秦苏氏回文织锦《璇玑图》,堪称千古一绝,后人无人能及。对于山水画,我觉得可比回文织锦容易得多。所以多少有些把握。”江离经过多少次深思熟虑,还是斟酌着说。
梅子炫摇头:“你说这幅锦比回文锦容易,我却不敢苟同。南陈的织锦我虽然接触的不多,但是还能一眼分出货色来的。这段锦让我想起了南陈流传的传说。”
“哦?”表哥果然见多识广,江离一下子来了兴趣,“快说说。”
梅子炫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你姑且当个故事来听,不要直接跟这块锦联系上了。”顿了顿轻咳,才说:“我去过许多地方,南陈也去过。南陈当地人说过,他们最出名的是云锦,云锦上绘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的多,一般形神兼备的织锦,再衬以艳丽绚烂的颜色,加之云锦质地轻薄,具备上叙条件的织锦都算得上极品了。”
江离点头。想不到表哥还真是说中了云锦的精髓。看来他这个商人也是做到了极品,才会把每样经手的商品特点都熟记于心,如今信口拈来,竟是一语中的。
“但是我接触过南陈一些达官显贵,据他们说来,南陈织得最好的云锦珍藏在南陈宫里,也不是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而是织的山水。”
“传说是南陈前朝有一位织锦奇才,很会织山水画,其中最杰出的便是一幅《锦绣江山图》。此图一出,便被南陈皇帝视为国宝,珍而藏之。多年以后,那幅《锦绣江山图》在宫廷政变中损毁,之后那位奇才又去世,他的弟子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仿出过《璇玑图》,却仿不出他师傅的画作。由此世人才说南陈的山水织锦是最复杂的。”
梅映雪陪着江离往前院去。
一路穿过花园,几转几折,梅映雪一路问些江离京城里的事情,江离一一作答。
映雪也说些自己的趣事。她也经常跟着哥哥父亲却外面应酬,见识过不少的奇人奇事。不同的是,梅家虽然当过皇商,祖上却好几代没有出过当官的人,商人家的女子要守的规矩不如江家多,梅映雪出门竟是比江离以前在江家还更随意,除非必要的场合,很多时候都是以女儿装出门,只要出门按时回来,梅远山也不会过多干涉。
………………………………
第一百七十四章 锦绣江山图
睁开眼来,窗外明媚的阳光,才四月的天气,梅花坞处处响起蝉鸣声。
江离轻微一动,站在床前不知杵了多久的小香立即探头来,“哎哟姑娘,你可终于醒了!”
“什么叫终于醒了?瞧你这语气,外面天塌了?”江离完全清醒过来,神清气爽的感觉,心情不坏。翻身下地,笑问小香。
守在外面小丫头端水进来,侍候着江离洗漱。小香站一边,细眯眼儿轻笑道:“天倒是没塌。不过姑娘这一觉,从昨天午时睡到今天午时,把昨天跟人订的约误了。”
江离一怔,想起昨天萧煜送信来的事,“我又没说一定去,误了就误了。”
“可你说醒了就会去,我就照你这话回的人。人家现在还等在外面,”小香蹙眉看窗外艳阳高照的天空,“这样的天气,估计坐在马车车厢里也快被烤成人干儿吧?”
小丫头下去,小香开始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往江离手上递。江离未接,笑哼,“未必我还一睡不醒了?都这时候了我还去?”
“那外面从大清早等到现在的萧公子怎么办?”小香有些不忍心。“人人都看得出来,那位可不是会随意迁就人的,他一等这么半天,你好歹也出去看看去?”
小香已渐渐明白些事理,那晚两人偷偷溜出去的事,还有那天范思诚的话她也听到了。
前后一想,转动着眼珠,小麦色的脸上堆起笑意:“我知道姑娘是吃醋了!不过也不能单凭范三公子一句话,你就把萧公子从前的好都一概抹杀。旁的不说,单凭他救了你两次的情分,你也不能对他太过绝情。”
“绝情跟报不报恩完全是两码事,要报他救命之恩有很多种方式。”江离怅然若失,随即想起一件事来,眼神一亮:“不过你说的对,好歹出去看看,或许会有收获也不一定。”
于是选了套男装穿了,把小香也扮成了男装,出门。
梅家前门大榕树下停了一辆马车,两人合抱的大榕树长得枝繁叶茂,借着亭亭如盖的树荫遮挡,等了半天的萧煜并没有像小香所担心的那样,晒成‘人干儿’。
车厢外表低调,车厢却宽敞透亮舒适,锦几玉枕茶具日常用品一样不缺。萧煜在车厢里小憩了会儿半天就过去,然后他就看见了从大门里出来的江离。
高髻牙冠香木簪,一身天空蓝色长袍绣千字纹,一身男装的江离施施然走出来,别有一种潇洒如风的气势。
江离一出大门看到那辆马车,又气又恨的情绪骤然涌上心头,闭眼,告诉自己镇定。才要抬步,门口又驰来几辆马车,车停,梅子炫领先下了车,看着后面几辆马车陆续下来人搬货。
江离脚步略顿了顿,向大树下那辆车走去。“江离?”梅子炫迟疑着叫住人,江离只得回身打声招呼,“表哥,这段时间又忙了啊。”
“还没你忙。十几天不眠不休,这刚休息一天,你这是又要出门去?”梅子炫温温着笑,看一眼江离又打量着停在大树下的那辆马车。
梅子炫看江离点头,想起梅映雪说过的话,不由地微皱了眉,下巴朝那边一点问:“你这是去见什么人?”
江离骨碌碌转着眼睛,开半真半假的玩笑:“我这个样子当然是去见一个女人。”眨眼,压低声音道:“春金楼的花魁,表哥去不去?要去我带你。”
梅子炫对着江离露出一个宠溺又无奈的笑,看着江离上了马车才转身进了大门。
“看来你在梅家住得挺好,跟你那表哥也相处的不错。”江离一坐上马车,萧煜的‘关心’就来了。
“你那表哥仪表堂堂身家不菲,心仪他的姑娘一定很多。话说你们天天见面,会不会——”
抬眼对上江离无声的冷笑,赶紧心虚地转移了话题:“我跟春燕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接触,跟那天你交给我的那份名单有关。我跟云彤请了朋友出游,也约了春燕姑娘,她不肯透露消息,我就再也没去找她。昨天她突然约了我见面,大概是想告诉我了。我不想错过消息,却更不想被你误会,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约了你一起去。”
江离心头好过了许多,“那人家只约了你,我去是不是太唐突了?”
“如果你不去,我也不去好了。”萧煜语气温柔,江离想到让他等了半天,又听了他这样说,出门前的气恨瞬间就没了。
自己是不是太好哄了?心里虽有这个自觉也再也治不起气,于是轻咳一声,掩饰自己刚才的故意冷淡,这才提起今天出门来的主要目的:“你跟春燕姑娘怎么样我才不管。”
瞟一眼萧煜要笑不笑、明显不信的神色,她厚着脸说下去:“不过那天你托阿呆送来的那半段织锦,我听到一些故事,再联想到我的师父和你,所以想向你求证一些事。”
萧煜浓眉下一双墨眸兴味盎然地盯着江离,“你说。我定知无不言。”
“我听人说南陈出过一位织锦奇才,很会织山水画,他织过一幅织锦,叫《锦绣江山图》,是真的吗?”江离盯了萧煜的眼睛问。萧煜出身南陈皇室,珍藏在南陈宫中的东西,他说不定见过。——她这样想。
“嗯。”萧煜点头。“在我很小的时候听过,但那时就听说它损毁了,以前是什么样子,宫中见过的人很少,连我母亲都没见过。”
江离眼神黯了黯,突又说:“你以前说过南陈宫中有最好的织锦大师,可是前朝那位奇才的弟子?”
萧煜答是。
“听说他曾经仿制出了东晋苏氏的《璇玑图》!”江离咂舌,神情膜拜不已,“我到南陈还能找到他么?我一定要跟他学织锦!”她还不曾忘记,萧煜说要给她请南陈最好的织锦匠师。
萧煜话里有话,说:“他已不在宫中很多年,南陈经历战火之后,他更是跟南陈皇宫断了联系,其实也不用费心去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了。”
………………………………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友尽
哦?江离转着眼珠:“我师父是你从南陈带来,他可是从宫中出来的?”
“蒋干是曾在宫中待过,但他是不是曾经仿出过《璇玑图》,我却不知。要知道,那位大师的身份很神秘,又牵涉到《锦绣江山图》,暗中查访他的人很多。”萧煜算是把绝密都给她说了。
“不过只要你把手中那半张锦复原了,就知道他是不是那位最好的织锦大师了。因为真的《锦绣江山图》就在他手上,只有复原了图,图是真的,人就一定是真的。”因为到今天,萧煜还不能全心信任蒋干。这样对江离说,也不算说谎。
马车停了。成片的杏林已过了花期,杏林里一片嫩绿。绿意盎然的林中露出亭角飞檐,亭中伫立倩影娉婷。
“春燕姑娘跟你约会的地点选得挺好!想你们以前来的时候,粉澈澈杏花开满枝头,风一吹,满林杏花如白蝶飞舞,你跟她在此流连,想一想,多么温馨的场面。”江离丝毫不觉得自己话里带了酸意。
萧煜捉了她的手凑近唇边,轻轻一点,“都跟你解释过了,你还较真——”
亭中的人这时转过身来。青眉黛山,烟烟。秋水夏镜,翦瞳。霓羽瑬丝携云飞,凡尘不落花仙。——春燕姑娘是真美人。
江离一见盛装之下的春燕,“咦”了一声,这个人怎么有些面熟?竟然跟以前的一位旧识像极了七八分!
转过身来的春燕看着同来的两人显然更意外,乍一看一身男装的江离也不在意。她顾盼多情的双眼从萧煜的脸上再落在他的手上,他修长如竹节的手正握着另一只手,另一只手莹莹如玉、素手纤纤,世上绝没有一个男子,会有这么样的手!
春燕这才重新审视与萧煜携手同来的人:高髻牙冠、蓝天长袍,乍看风度翩翩气质潇洒。高领脖子无凸结,果然是个女子。再往上看到她的脸,杏眼桃腮,芙蓉花面,一双妙目如碧波生烟。
这双眼此刻望着自己的眼神——春燕心头猛地一震,脱口而出:“江离?!”
“竟真的是你!”
站在眼前的此花魁即彼时在京城中从过良后来又不知所踪的苏如玉!江离惊诧一过,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江离很肯定,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再说,她跟她又算得上故知么?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这一刻,江离的表情疏离,让曾经叫苏如玉的春燕姑娘不知如何启齿。
一旁的萧煜看出这两人相识,正好不用他费心周旋。适时地松开江离的手,拍拍她的手背,“你们聊聊,我就不进亭子了。”
萧煜就近拣了块洁净的石头坐了下来,袖子里掏出本书来看。
刚刚还一腔绮丽柔情、满脸痴情春梦的春燕姑娘,面现尴尬、难堪、颓然之色,也顾不得再看眼前望眼欲穿才盼来的萧煜一眼。
不过仅仅是一刹那,她自嘲一笑:“此时此地,在这种情况下与九姑娘相遇,真让我无地自容了!”说着把江离往亭中引。
亭中备好了清茶,铺好了锦桌,亭外一个小厮一个丫头,这样的派头,跟有钱人家的小姐差不了多少。江离看在眼前,淡淡地说:“看来你现在过的不错。只是我都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叫你苏姑娘春燕姑娘都好似不妥,现在想来,苏如玉也不是你的本名吧?”
“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叫什么都无所谓。”春燕浅笑,拿过酒壶自斟自饮。旁若无人地饮过数杯,逐渐现出凄楚而又玩世不恭的神情,这样的苏如玉,让江离感觉完全陌生。
她一个人自说自话:“早知道萧公子是你的人,我又何必痴心妄想着跟他发生点什么。呵呵——我知道,你一定会看不起我了吧?不过我不在乎,我们本来就是给人看不起的。像我这样的女子,除了趁着青春貌美的时候争取自己想要的,我还能追求什么?!”
“趁着青春貌美的时候争取自己想要的?”江离呵呵笑了,“你真明白自己要追求什么了么?除了金钱、美男,就没有别的了?!现在的你,我还真是看不起。想当年你在京城的时候,至少你还有从良的决心,重新生活的勇气。所以当时我还愿意跟你来往。现在看来,我真是白替你操心了。”江离神态疏离,语气淡漠地说。
再看眼前的春燕,外表纵然再美,哪怕盛妆打扮得再美如天仙,也只是俗丽,让江离不想再多看一眼。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江家的九小姐,呵呵,家世好模样好又有大把的钱,你当然可以清高高贵!我难道不想好好做人?”酒喝够,春燕话多了。
春燕开始咆哮:“我当初一心跟着江安,哪怕一辈子不要名分,哪怕生活并不宽裕,只要他对我好就成。可是到头来,他一当上官还不是转身就抛弃了我!”精心粉饰的妆容花了,开始泪流。
她哭着说:“离开了江安,我又入了青楼。现在我还年轻貌美,不知多少俊郎整天捧了银子送到我跟前来,我还要挑着拣着。遇到我不顺心的时候,他们腆着脸送钱来我还要骂他个狗血淋头!若是遇到特别让我动心的,花点小心思勾引勾引——譬如对萧公子。这样的生活,不是其乐无穷么!”
春燕抱壶痛饮,酒水湿透了衣襟,泪痕点点,似笑似嗔。
初见美艳不可方物、还以为风尘不落花仙的美人转眼成了荡妇,江离彻底冷了心。
想起曾经有过的好感,忍不住多几句嘴:“其实春燕姑娘说错了。清高高贵在于人的内心,不在于家世地位。你说得自己多无辜可怜,都掩饰不了你的愚蠢和庸俗!不,还有你的懒惰!”
江离越说越气:“你想过好日子没错,但看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