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船离岸不远,众人看向他身后带的小厮,脚长手长的小香身量比四喜只高不矮,两人一身灰衣黑裤的小厮装扮,小香高鼻小嘴、眼角狭长,小麦色的肌肤,脸颊两个浅浅小酒窝,极为养眼脱俗。她贴身跟了主子,寸步不离。
一脸老实憨厚相的四喜佩刀,一路少言寡语,此时更显出害羞的模样。只有身材瘦削的赵三对这些视而不见,如影子似地不远不近跟在江离主仆三人身后。
河船上一群莺莺燕燕窃窃私语: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子,连带的小厮都这般俊俏。一群女子你推我搡,几个胆大的更是娇声软语伴着媚眼儿飞抛过来。
江离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眼光放在别处,河边小小几叶采菱扁舟在河面上悠然穿梭,一串清脆悦耳的歌声带着笑声,忽远忽近唱响。歌词听不分明,却一下子让人神清气爽。
小香虽着了小厮装,女儿天性难改,江离侧耳听歌的时刻她足尖在荷叶上轻点,几个起跃间手里采回几支新鲜的莲蓬。
“主子你看,莲子成熟了呢!”小香双手递过采来的莲蓬到江离手里。
见小香一脸娇憨带笑语,江离吞回了想要出口的责备,脸还板着,唇边却有淡淡的笑意。
赵三飘过来,惊诧的语气:“我见到那伙人了呢!”
“哪伙人?”江离与小香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惊。看长街上来往行人皆是生面孔,不知赵三没头没脑说的是什么人。
一旁始终低了头百无聊赖的四喜精神一震,他一路对那位装成麻子张的大燕人耿耿于怀,闻言手按刀鞘喜道:“可是那逃脱的大燕人么?”
“不是。是那伙在山林中打跑了山贼的人。”赵三答完又对四喜撇嘴冷睨:“是那个大燕人又怎么样?没有我大哥二哥四哥帮忙,你见了他也未必能把他制服。”
自从在燕子矶交手输给了四喜,赵三随时都要找机会打击四喜的自信。
四喜嘴笨,难得答理赵三的藐视,眼观江离:“主子,要不要去探查一下他们的底细?”
江离也正有此意。可见四喜跟了她这么久,也培养出几分默契。
江离开口吩咐赵三:“只有你跟小香见过那伙人,你去。看看哪伙人在哪儿落脚,能探出点底细来最好,不能也别勉强。我们就在这儿等,时间晚了就先回客栈。”
赵三嘿应一声,缓步转石板路上大街,人闪身不见。
赵三一走,江离主仆三人又在河边看人采菱。
几只扁舟满载而归,驾舟人竟是两位年轻姑娘,一身清浅碧罗衣,头上垂双髻,单手撑把荷叶伞,面目虽不甚美,一脸天真无邪悠然自得的神态最是迷人。
年纪小的姑娘对小香挥手,用银铃似的声音打招呼:“小哥哥蜻蜓点水的轻功极好,想不到人还长得这么俊!”
小香脸一红。舟上另一位年纪大的姑娘出声呵斥妹妹,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咯咯笑着上岸。
等在岸上的人有男有女,七手八脚地收拾了货物,小姑娘走过来,双手捧了把菱角往小香手里一放,“我叫红菱,家就在河边上。这些新鲜的菱角送给你!”说完,转身红着脸跑远了。
江离就小香手里看,是些红菱和乌菱。
“那姑娘八成是看上你了!”江离对小香的‘艳遇’幸灾乐祸。
看小香对刚到手的菱角一脸嫌弃,江离笑睨一眼四喜,刚才四喜对人家小姑娘可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瞪视。江离笑说:“有人送东西还不知足,有人想要又没有人送,可见老天恁不公平!”
“不过是些新鲜菱角,有什么稀奇。”小香捧一把在手里,水淋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四喜伸过手来接:“你不要就把它给我。”小香巴不得脱手,随手做了人情。
四喜捧了菱角在手,一副得了宝的神情,“这乌菱又叫元宝菱,听说只有江南才有,想不到在北方的秀山河里也能采到!”说着抬眼望走远的小姑娘,胖胖的脸上笑眯了眼。叹道:“真是难得。”
江离眼骨碌碌转,暗笑不语。也不知四喜说的是菱角还是人。
“四喜,你今年多大了?”小香老气横秋地口吻问。
四喜眨眼,老实答:“十八岁。我爷爷我父亲在我这个年纪已成了亲。”
“哦!!”江离和小香异口同声,拖了长长的尾音。
四喜反应过来,也不争辩,红了脸剥一只菱角来吃。
就这个功夫,赵三返回来报告消息:“那伙人进了一座很大的酒楼,我看了酒楼的名字,叫梅贤居。”
“梅贤居?!”江离一愣。转身吩咐四喜:“你去周围找人打听打听,这秀山古城里有几个梅贤居。”
四喜应诺,片刻来回:“只此一家。听说还是百年老号。”
江离笑道:“可不太巧了么。走,去梅贤居。”
梅贤居是秀山古城最大的酒楼,楼分三座,一座临街,两座靠后。三座楼间门户相通。江离最早听说此酒楼,还是这一世小时候听过母亲提起。
再加上临行前葛掌柜给了她一张详细的梅家产业分布图,并且提前数月通过商队给下面的掌柜一一打了招呼,也就是说,这家梅贤居酒楼,也是当年外公送给自己母亲的陪嫁之一。
包括再往南边去的安阳郡,那里还有几处产业,这些,江离心里比葛海还清楚。所以,她说是出来随意逛逛,其实还是怀有目的的。之所以不选择直接带了江琚和蒋干一起去梅贤居,还是顾忌着七毒教和大燕人来追。
按江离的想法,人是活的可以跑,属于她的产业摆在那里,要是那些人抓她不到,一怒之下毁了她外祖父手里传下来的产业可就不妙了。要不是想打听这伙半路打跑山贼的人是敌是友,江离本也不想亲自到梅贤居去。
进了梅贤居,看清楼里的布置,江离带头往主楼走。出来一个年轻清秀的伙计客气地把他们拦在了楼梯口。
伙计笑吟吟,话说得相当客气,意思就一个:主楼商楼,来往的都是大商客,很多商业机密怕给人偷听了去,没有人引荐不得入内。
伙计态度很好,讲完规矩还一个劲地抱歉。江离也就不好难为他,转为请他引掌柜来跟自己见个面。
“你请掌柜来也没有用,我们酒楼对谁都一视同仁。”小伙计以为面前这几个人想求掌柜放行,他却不想给掌柜找麻烦。
江离示意小香掏出银子来,小香啪一声拍到小伙计面前。小伙计面现犹豫,却始终没有伸手来拿银子。
江离不得已说谎:“我们是从江南来的,是丁掌柜老家的亲戚。葛掌柜提前给他说了我们要来,烦劳你去给丁掌柜说一声。”
伙计讶然扫一遍面前的几个人,“既然如此,请稍等。”手推过来银子,作一个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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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梅贤居
五十多岁的丁掌柜亲自来迎。
他从江离手中拿过宝石珠花印章来看,激动的表情一如久别重逢的亲人。其实不用仔细看梅家的印章,江离虽是男装,丁掌柜还是一眼识破了她的女子身份。因为乍见到江离的第一眼,他恍若看到了梅娘重生。
当年梅家嫁女,丁掌柜一家随着梅家送嫁的队伍从江南来了秀山,那年他成家不久,正是二十几岁的年纪。梅家安排他到秀山接手梅贤居,他便携了家小到秀山,从此一家就在秀山古城扎下了根。送嫁之前他就在梅家管理帐房,对梅家小姐自然是熟识的。
丁掌柜说过些感叹关怀的话语,又详细叙述了梅贤居日常的经营运作。
好一通流水细帐听得江离头痛,不由摆手道:“丁叔,这些年辛苦您了,您做的很好,我也很放心,我不是来查帐的。要不是跟踪一伙人进了梅贤居,我甚至都不想惊动您。我现在只想你帮我查查那伙人的底细。”江离也想不跟他说自己一路来的遭遇。
“来了却不让我知道,那叫什么话。”丁掌柜说过,想到也不便干预东家的私事,便亲自引江离等人进了楼上打开一道铁门,从专用贯通的楼梯走道送江离等人进了商楼。
一路走,丁掌柜一路介绍道:“这些年朝廷兴起一股歪风,上头卖官鬻爵,下头的人更是各种钻营。原先朝廷把控着重要物资的买卖权,买卖这些物资,样样都要批文,轻易不放任底下官员营私舞弊。只是这些批文权一旦落到贪官污吏手中,又成了他们贪渎的一种手段。他们把这些批文称为引凭,私下里拿出来公开拍卖。咱们商楼除了供富商巨贾们谈生意,还为他们提供拍卖各种引凭。今天正是拍卖引凭的日子。”
看江离瞪圆了眼,丁掌柜忙道:“这种事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再说,这些事由来已久,我只是从上一任接手过来,承了旧例,并且,江南梅家也有这样的买卖。”
江离一哂:“丁叔误会了,我不是怪你。”
就像丁掌柜所说,朝政黑暗,下头官员要卖各种引凭又岂是底层的商人可以抵制的。他们不在梅贤居买卖,换哪个地头都可以。
江离把眼看赵三,“他们进了商楼难道会是为了引凭而来?不过听你描述那些人显然不是客商,那就奇怪了。”
江离没有见过那一伙人,无从给丁掌柜描述。好在赵三和小香都见过,所以江离要丁掌柜给他们安排好能观察的有利地形。
丁掌柜自是依允。他推开一道贵宾室,里面笔墨纸砚俱全,杯盘酒水精美,丁掌柜招来两个伙计,“他们在商楼里呆的时间长,人也机灵,”又说,“这是商楼里最好的位置,天字一号。打开窗户,商楼里的一切动静都尽在眼底,小小姐只管放心瞧好了。”
江离走向窗前,一伙计上前打开窗户,商楼里满满坐了一堂,江离从窗口望去,里面每个人的面目清晰可见。小香和赵三伫立窗口,仔细在那些商人中搜寻那伙打跑山贼的江湖人身影。
两个伙计一个往香炉里添香,另一人忙给众人沏茶添水,忙完垂手侍立。
江离手捧香茶轻啜第一口,小香和赵三异口同声地叫了声:“他们在那里!”
商楼里的人很多,楼面宽敞大气。四堂桌椅坐满了人,围绕堂上正中的红木方台,方台前还未坐人,说明此刻拍卖还未开场。堂中伙计无声穿梭在客人们中间上菜倒酒添茶,动作利落,脚步轻悄,堂中座几近半满,却是分外雅静。
江离顺着小香的手指望去,在方台的左边坐了十几个人,其间还有一个女子。前面的青年挡住了女子的脸。
丁掌柜上前介绍:“这些都是生客,不认识。熟客我应该有印象的。”
不过,江离认识这个青年,虽然叫不上名字。
青年二三十岁的年纪,坐姿挺拔,脸型五官如刀刻,有棱有形。浓眉下一双黑亮的眼睛。
江离记起,以前在京城的时候,那次请萧煜等人到锦梅别苑,来的那一行人中就有这青年男子。
“原来是跟萧煜一路的人。”江离话才出口,青年人转过头跟身后的女子低语,他的头一侧,江离看清他身后的那位女子:女子长发斜绾,粉面红唇,漂亮的单凤眼透着刁俏,却不是秋霜是谁!
江离再一仔细辨认跟秋霜和那位青年男子同坐的人,有几个似乎都见过面,这下,确定是跟着萧煜进京的那伙清风寨的人无疑。
云彤说阿呆和夏成回了青州,这么久不见了秋霜,江离还以为她也回青州去了,不想却在这儿遇上了。只是,他们这一行人在瓜洲到汾水的山路上打跑了那些山贼,究竟是巧合呢还是故意出手帮自己?
江离转念想,去青州去江南同了半程路,他们也许恰巧回青州,恰巧走的同一条路而已。只是,秋霜他们此刻坐在商楼里,显然是来买引凭的。他们要买什么,江离实在好奇。
拍卖还没开始,还有人陆续入场,其中一人大腹便便,一边走一边直擦汗,眼睛骨碌碌四周打量。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青衫男人,旁边还有一位着蜜合色裙衫的女子。“那是本城的推官张大人,他旁边那位青衫客和那名女子却是面生。”丁掌柜解释。
又见到一张熟人脸,心中的好奇不由更盛。江离不识得那名女子,却恰好识得那青衫客。
青衫客着长袍,木簪束发,脸部线条粗犷,呆板着脸神色漠然。江离听过他说话,出口也是冰冷的语气。两人见过几次面,他是范思诚的大哥范彥诚。
范彦诚出现在这里已经够奇怪的了,更让江离奇怪的是,这位冷漠大哥的身边,今天还带了一名年轻的女子。
女子容貌清丽,温顺地跟在范彦诚身后,亦步亦趋。不时温柔地抬头看他一眼,范彦诚一路冷着脸听姓张的那位推官说话,只有偶尔对视一眼身边的女子时,冷冷神色才有一丝暖意。
这位冷漠的大哥也近女色?哦,不是说他原本就收了一房妾室么。只是不知这名女子是他的妾室还是另找的红颜知己?江离才默默想过,惊觉自己太八卦,眼光遂离开那名女子。那位大腹便便的张推官在正对红木方台靠北的位置坐了下来,着青衫的范彦诚紧挨着他坐下。
“情况不对!”丁掌柜摩挲着下巴沉吟半晌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张大人从不坐靠北的位置。还有,虽说秀山城都知道引凭是从他手里发卖出来的,不过往常都是由他的小舅子出面拍卖,都过了开场,他小舅子不来他倒来了。来就来吧,看他的样子好似很紧张!”丁掌柜说。
“你不是说拍卖引凭的事由来已久么,会出什么问题?”江离看丁掌柜神色紧张,不由也有些担心。
丁掌柜勉强镇定下情绪答:“以前出售引凭不过都是买卖些文物锦绫米粮私盐,偶尔出售些硝石硫磺铁器,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量不会太多。但这几年秀山新开发出几处铁矿,想要购买这些矿产出来的铁都在从张大人手里拿引凭,矿多产量大,张大人私下里拿出来拍卖的引凭未免就多出许多来。要知道,自从大燕在宋边境集兵,朝廷就加大了对铁器的管控力度,上面更是三令五申不准私下买卖铁。张大人的小舅子原本今天要拍卖的,正是精铁的引凭。量很大,足够他掉脑袋。”
“明知掉脑袋的事他还做?”江离冷哼。
“这不是仗着秀山偏僻,山高皇帝远。姓张的任着朝廷委派的推官,秀山城从知府到衙役都跟他沆瀣一气,这些年下来,胆子撑得大了。只要朝廷没有人下来认真查,谁能管到他们。”丁掌柜早对这些见怪不怪。
“不过,张大人一向是横着走的人,这副如惊弓之鸟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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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他乡遇故知
江离有些明白过来:“他这是遇到了麻烦?会不会是朝廷下来了人,正巧查到了姓张的头上?”
“应该不会。虽然早几个月前就在传说京城会派人来,但凭姓张的关系网,不可能事先不会得到一点消息。今天的拍卖会可是我们提前预定好的,就在昨天,我还亲自找他小舅子确定过,当时张大人正跟他小舅子在楼上喝酒,他亲口回答说拍卖会照常举行。”丁掌柜还很笃定。
江离笑了,“那你看张推官身边的青衫男子像不像朝廷下派的官员?”
“看着不像。那男子像落魄的江湖客多些。不过,这年头,不能以貌取人。”丁掌柜识人无数,自信眼光毒。
就江离所知,那位范家的大哥确实没有在朝廷里任官职。
所以,江离说的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朝廷派下来的难说,不过,那男子父亲和弟弟都是在朝廷里做官的。他父亲官职还不低。”
四喜插话:“是不低。先是做翰林,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