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时准备结帐了?她还指望从铺子上拿钱呢!她来的一路上想的是最好连铺子和梅庄的收入都入了府里的账,她还等着这么一笔大的收入来渡过这个年关呢!
徐氏愣愣地看着江离,这个从小她看着长大的瘦弱姑娘,以前一直懵懵懂懂的千金小姐,啥时候也对经济用度上心了呢?敢情她说了老半天,被一个小丫头片子一句话就堵死了!
江离瞄着脸色僵硬的徐氏,她今天身上穿了件绣着遍地緾枝牡丹的天蓝云锦长袍,衬得她有些发福的脸盘更加雍容华贵。
心中冷笑,她的好伯母身上穿得还是梅家的衣裳,却还来算计着梅家的财产。说什么亲事、说什么替她做主,那都是有条件的,真当自己看不出来么。
徐氏面色有些难看,期期艾艾地开口:“九儿说到绸缎铺子上的事,早些年都已经没有结过帐了。我想也是你娘知礼,她是江家的媳妇,一家子哪有分开算帐的道理!”
徐氏这是暗指她不知礼了?今天她得好好地把这个理厘清。
“我想大伯母对我娘是谬赞了。那些年不是她‘知礼’,那些年一家子有时没有主动结帐,她又抹不下情面讨要。不过,这些帐她都用小本子记着呢!不过也不是我娘不知礼——我打小就知道,葛掌柜手上的十几家铺子,还有这梅庄,都是我外祖父给我娘的陪嫁。这大宋的律法,女子的陪嫁可是算自己的私产的,连丈夫和公婆都不得占为己有。”江离瞧着徐氏的脸色已变得煞白。
绿萝和小香生怕江离吃亏,一直站在江离左右一字不漏地听着,此刻,绿萝和小香对望一眼,两个人心说:咱们姑娘啥时候变得这么伶牙利齿了?
江离的话还没有完:“想来大伯母二伯母也都有份属于自己的私产的,如果你们都主动上交府里公中,那是你们贤慧知礼。可我娘念着我从小体弱多病,又没有嫡亲的兄弟姊妹,她的这份财产可是给我准备的嫁妆,连信物都交给了我。而且,我外祖父还健在,说是江家要有人不依的话,就叫我变卖了产业回江南投外祖父去!”
绿萝在江离身后垂着头,眼睛骨碌碌转动,她不记得夫人何时跟姑娘说过这番话,可是现在说起来合情合理。她简直对这位主子刮目相看了。
徐氏犹不死心:“便算是你的嫁妆,你的年纪还小,一个人怕是也打理不过来这些产业。先交家里替你经管几年,等你出嫁再交还你手里便是。”
“这倒不敢劳动家里人。没娘的孩子早当家,这也是我外祖父的意思。他若是对我不放心,迟早会叫我回江南去的。”江离半点也不松口。
徐氏来时当家主母的气势完全败了下来,关爱的嘴脸再也摆不出来了。嘴唇煞白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却回头狠狠地瞪一眼两边站着的丫环仆妇们。
江离噙着笑意看在眼里,狠话已经说过,一家人还是要过的。她回头吩咐着绿萝和小香准备着开饭,却对徐氏说:“大伯母留在这儿用过饭,我叫梅伯准备着开春的粮食送到江家去,顺道一起回吧。我也知道江家这几年比不得往年,只要能贴补还是会跟往年一样贴补一二的。”
徐氏已经缓过劲来了,眼前的形势也已容她有选择。她只得带着勉强的笑意谦让:“还是赶回府里吃饭吧,你的病刚好,又打扰你。”
“只要大伯母不嫌简慢就好。你也知道我手底下丫头人少,准备不过来。”江离淡淡地说。
徐氏才省起江离出府的时节只给她留了两个贴身丫头,也是自己失策,当初要在她身边留一两个眼线,今天也不至于连她病突然好了的事都不知道,也就不至于这么被动。
这么一想,便说:“以前的丫头侍候九儿不利,被我遣散了,一直不曾添得来。今天我一回去就给你再拨四个丫头来!”
“不必了,我已经叫了葛掌柜买下了几个丫头,过两天就叫绿萝去挑来。”江离守得滴水不漏。
徐氏午饭毕匆匆回去了,来时志在必得、去时却扫兴而归。江离亲自送出梅庄,她也闭口不提范家订亲的事。
不提最好,江离虽是二十五岁的灵魂,本身却只不过十四岁的年纪,能躲一时是一时。再说,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她都还没厘清呢。
可徐氏没打算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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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地主不好当
梅庄外的大道上,徐氏手托着头疲惫地喃喃道:“以前我真是错看这个丫头了!谁说她的性子跟她娘一样懦弱的?小小年纪就把持着私产不放,连大宋律法都给我搬出来了!我看再过几年翅膀硬了,这锅里的肉就真的要飞了!”
金香谨慎地提醒到:“也不是就没有办法。奶奶只要拖着她的婚事就是了。她亲爹一心都在赵姨娘母子身上,哪有心情管她的婚姻大事呢。到时候婚姻落在奶奶手上,想要拔一层毛还不容易!只是,你怎么就给她提范家来提亲的事呢?她要是真攀上高门大户,她的私产就越发落不到咱们手上。”
“哼!就算她病好了这门亲事也轮不到她!你没见到,府里那些人急得跟饿狗抢食似的。我只不过是临时起意,想要把她当刀使。毕竟二房嚣张久了,也不大听使唤了。二房人多势众,她江离要是识相的话,也就该找个人当靠山才对。”徐氏心力憔悴地说。
“我得回去准备准备,禀过老太太,三爷上交的俸银用来把赵姨娘原来的园子修一修,这江离还得搬回来住。在咱们眼皮底下,也不怕她转移了私产去!今天虽然没能如愿,但那丫头能答应照着往年的旧例往府里交钱交粮,也不好逼的太急,不然她若真的去了江南,就真鸡飞蛋打、连毛都挦不到了。各退一步、从长讲议罢······”
江离微笑地在梅花树下,肆意地转了几个圈,绿萝手拿了一件长袍走过来劝道:“姑娘才刚好,不宜活动久了。还是进屋歇着去吧。”
恰此时,江离连着几个喷嚏——“这是又有人在背后说我了!”却推开长袍,对绿萝说:“换一件披风过来,我想庄外走走去!”
绿萝劝道:“这雪后初晴的天气最是寒冷,等晴过几日再去?”
江离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可以在外逍遥,恐怕府里随时来接回去的,哪里肯听劝。绿萝只得取件大红羽缎的连珠斗篷来替她披好,忙忙地叫上小香出门。
“我就在这庄外随处走走就回,用不着叫上小香。”江离起身要走。
绿萝伸手替江离扶正额头兜帽外露出来的一圈雪白的狐毛,江离病后初愈的脸上气色很好,在大红的斗篷衬托下越发显得小脸儿雪白粉嫩、明眸皓齿,眼神更是比以前不同,如一泓湖水深不可测,幽幽地泛着光。
绿萝有些眩目,爱怜地说:“且让小香跟着,小香好歹会些功夫,遇到事儿也可壮胆。”
这个丫头一直爱自作主张,但江离知道她一心为着自己好,内心也把绿萝视作姐姐般,只得依她。
出到外进院子也没见到梅伯,三人一径出了梅庄,往庄外密密的梅林中行去。
雪后初晴的天气,虽是午后也还有些阴冷,一张口一嘴儿白气。积雪化了大半,也还剩了薄薄一层,如遍地撒了层细盐。茫茫一片雪白的琉璃世界里一树树红的白的黄的梅花芬芳吐艳,在一树刚刚出苞的绿萼的映衬下生机无限。
三人走走停停,边看边叹,不知不觉梅林到了尽头,现出了一条通衢大道来。大道上三三两两的人,或牵驴、或坐马,皆忙忙地行走,头口车辆上或多或少都搭了些货物。
江离看着大道上往来的车辆和行人,不禁有些疑惑,这梅庄虽说挨着京城只有十几里,也还算是郊区的乡下了,也不曾听说这梅庄附近有集市的。看这条大道也有些年头了,却不知前面是什么所在。
正想找个人问问,只见前面一个圆圆滚滚的身影拖拉着脚步摇摇摆摆地行来。
来人个头不高,只比绿萝高出半个头。走得近了,瞄得白胖脸盘,一身浅灰大氅,灰色的兜帽歪在一边,露出一头松散的束发。一路走,嘴里还喃喃呐呐地骂着什么。
江离看着这人行动滑稽可笑,刚咧了嘴角,却听身边绿萝叫道:“四喜!你却是做什么来?”
四喜抬眼望见梅林边三个锦衣妙龄女子正从对着自己瞧,赶忙低了头去,急急地就要走过。
绿萝又叫:“四喜,你不认得我么?我前两天才坐过你的车来!”
四喜住了脚,却手捂了脸打量绿萝,侧身笑道:“原来是绿萝姐姐!却不知绿萝怎么跑了这么远路,都出庄来了?”
江离见是自己庄上的,叫绿萝让他近前回话。
四喜拖拉着上前几步,瞄一眼江离,见绿萝和小香一左一右影子似得护着个红衣美人,也不敢细瞧。庄上住了府里一位千金,他也是知道的。依礼见过了,窘得手足无措地立在一边。
江离心说怎么比我还害羞。口里喝道:“抬头回话,未必我会吃人不成!”
四喜抬头,眼光亮了一下头又低了下去,脸却更红了。
江离看清了,这是一个十七八岁浓眉俊目的少年,只是此时他一边眉眼倒还英俊,一边的眼眶却青紫肿胀,白晰的脸盘上清晰的一个手掌印。再一看他的站姿,还有一路行来滑稽的步态,应该是身上也有伤的。
原来却不是见了生人怕羞,这是被人打了。不想被人看到窘样害臊了。
江离想笑,转念想他既然是自己庄上的仆人,被人打了,她这个主人岂不是更没面子。这么一想,嘴角便成了冷笑。
绿萝吃惊道:“四喜,你这是做什么来?你不是会些拳脚么,怎么也被人教训成这样子!”
“学艺不精呗!要不就是闯了祸不敢还手!”小香鄙夷的口气。
“我才没有闯祸!我是去收租来!”四喜不满地抬眼横一眼小香。
“收租?!收租也会被人打成个猪头么?这些佃户都造反了不成?”小香惊诧道。“姑娘,用不用我出头啊?”小香甩着手问江离,一副手痒难耐的打手样。
江离内心是崩溃的:这都什么情况!不是都说古代的地主都是恶人、只有地主剥削欺负佃农么?怎么到了她手上,一个现成的收租婆都当不好,手下收租还要被佃农打?!
受过大学教育的她不能容忍自己做个黄世仁,也无意使用打手,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冷冷地瞟一眼小香:本姑娘小学阶级已经打遍长街无敌手了,还来这一套!
“小香,多用脑子!先听听四喜说是个什么情况!”江离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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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白挨的打
四喜不仅是被人打了,更是被人抢了。
虽然四喜也觉得,在三个天仙似的姑娘面前坦陈自己的囧事很没面子,但丢了的马也是庄上的,在这个小主人面前,他也不能隐瞒实情。
四喜领着江离主仆三人沿着梅林中的小道往回走,一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七七八八。
今天四喜一早骑着马出了门。他是得了梅伯的吩咐出门收租去的。
庄上千顷的土地,大部份租给了附近的土著乡民,一部分租给了边境中逃难来京投亲不着的难民。
北边与大宋朝边境接壤的大燕与南陈正在交战,虽然并没波及大宋,但边境一些居民人心惶惶,四处投亲靠友,能搬家的都搬。京中这些人只是少部分,据说往西北青州方向逃的更多,那里宋燕陈三国交接处,民风彪悍、盗寇为患,与官府抗衡,势力不相上下。江离的祖父任巡使时就是在青州栽了被贬职的,现在父亲正在那儿任着通判,所以对难民的事也略有耳闻。
来京的这些难民倒还老实。他们租得了田土,一家人的衣食都指望在上面,因此无一不用心在田地上。到了秋收,早早地把上交的租金备好,有的还亲自送来梅庄,从不等到年底催着收租的。
可恨当地的一些土著村民,他们大部份都是有田地的,有些人手中的田地还不少,甚至也都可算得上小地主了。他们从梅庄上租田地,有些真是为了贴补家用,有些倒是为了其中的一些利益。因为梅庄租出去的田土收的租一直比别处的租金少一二两成,当地的一些不良土著从中窥到了商机,从梅庄这儿多多地租上一些土地,转手另租了他人,租金又加上两成,从中渔利。
梅伯对其中的弯弯绕绕也心头敞亮,一来因着年老,凡事还要依仗着当地人。二来江离母亲从不关心收入的多少,他一个下人也就不想多事。后来梅小姐一死,江离又病了大半年,这些土著村民不知从哪儿听到风声,说是这梅庄后继无人了,这梅庄多半会归了江家。
大部分的村民都按时交过了,其中有两户江姓土著,租了梅庄三四公顷田地,自称是江家远族,说这梅庄归了江家也就有他们一份。见梅伯一个外乡老仆说不上话,连今年的租金都拖着不交。
梅伯为这事着急上火,却毫无办法。偏这时江离病重又从江家被远远地送了出来,梅伯一急也病下了,这才让孙子四喜来梅庄。
起初四喜很不把收租当一回事。在他看来,自己有的是力气,道理又在自己一边,只要自己上门一讨,谁敢不给。
可是结果他去了几次,好话说过,歹话说过,还在人家面前炫过一身武艺。那两户江家人户主一个叫江天一、一个叫江天赐,在村民口中都是踢天弄井无事撒泼的人物。一见四喜功夫了得,威风倒是灭了,也不说不交,只是拖延。
本来说好今日是最后一天的期限,所以一大早四喜就骑马找上了门。
江天一江天赐俩人见了四喜只说租金的事好说,只差着一点还没凑齐,正准备向人借贷。四喜不想再生变故,便说随他们去取。
四喜牵了马,两人一路热络地带着出了村子。
经过集市,江天赐提说上门求人,不好空手上门,要买上一两样下酒菜作礼的。江天一苦着脸说身上的钱本就不够还租,舍不得花。
两人苦着脸问四喜借,说是一会儿问人讨来了钱一并还的。四喜也没多想,掏出五十文来由着两人买了一只烧鸡一壶老酒。
两人引着四喜走到荒郊一座破败的庙宇,破落的大门依稀写着普济寺。
这江天赐江天一两人笑嘻嘻地发了话,说是他们约好的人就在里面等,让四喜在外面稍候。
这四喜空有一身蛮力,脑子止是少一根筋的人,到这时也没有疑心。把马拴在寺外一棵银杏树下,坐在寺外台阶上等。
这一等就是半晌,看看一两个时辰过去,这两人通不见影子。看看日头过午,四喜等的焦躁,便想莫不是上了两人的当了。这一激灵便窜起一腔怒火,起身冲进了寺里。
寺里的大门半掩着,四喜冲进去才看见,寺里的佛像东倒西歪,十来间的厢房分布在上下两个大殿两边,把半亩来大的寺院围成了一个四合院。大殿一边开了一个小门,一眼望见通往寺外,小门大敞开,这院里静悄悄的,这两人可不是跑路了!
四喜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刚要破口大骂,眼角瞥见一间厢房开了一条缝,影影绰绰有些人影晃动。心想这是那两个鳖孙要躲了自己开溜的。
四喜正在气头上,开口一声大吼:“两个鳖孙给我滚出来!今天惹急了你四喜爷爷,看我不把你们绑了送官去!”
话音一落,厢房里腾地跃出了一个虬髯大汉,身高体壮,巨瞳大口,酒糟大鼻孔朝天、肤色黝黑,大汉手指四喜厉声喝道:“孙子你要绑谁送官呢?”
四喜见他面相凶恶,出言比他还冲,认作跟江天赐二人一伙的,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