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客厅到卧室。屋内的陈设还是半年前的老样子,卧室里的屏风床帐都没动,床后的碧纱厨和床前多宝阁上的东西却好像被人动过。
江离心下微微一动,抬眼看绿萝。
绿萝颔首冷笑,“这里原本放着一块翡翠玉白菜、几只宝石雕就的番石榴,看看,现在就只有这么些玩意,还是挑剩的几只!”绿萝指着多宝阁上的几只青瓷釉瓶对江离说。
这丫头果然记性好。江离听完内心揪着痛: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到不了自己手里!这具身体的主人以前或许不把这些身外之物看在眼里,她可是从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不要说翡翠宝石了,就是多留几只青瓷瓶也是好的,放在她穿来的那个世界也是价值不菲呀。
可一想到自己是彻底回不去的了,连生命也是这具身体给的呢,况且手上还有大批的遗产。这么一想,旋即又完全释然了。
卧室看过去书房,书房的门却上了锁。
书房是梅氏长年最爱待的地方,于别人来说却可能一无是处——比如识字不多的绿萝和见了文房四宝就要头痛的小香。
饶是江离从小随梅氏在这书房里舞文弄墨,对书房里的每一样物件都很熟悉,现在一时也想不起,书房里会有什么东西值得被人惦记,还巴巴地上了锁。
“嘿,外面那么些好东西不锁门,尽着人偷去,却一把锁锁了书房,难道还怕人偷些书去读?”小香咋呼。
绿萝摆手示意小香低声,眨眼看门外,压低声音说:“左右不过是府里的人锁的门,东西也一定是府中有人拿去了,明天找人问下当家大奶奶就知道了,你别一口一个偷字,让人听去成什么话呢!”
“诶!他们不告而取还不是偷?嘿,还不许人说了?!”小香音量依旧没减。
绿萝话对着小香,眼却望着江离,“不能说偷,我看明天最好也别去问这多宝阁上的东西,只问拿这书房的钥匙就好,姑娘刚回来,就为了这点东西跟人闹口舌,容易给人留下话柄。”
江离笑笑颔首,算是认同绿萝的话。都已经不见了的东西,丢了也就丢了,江离想想也就丢过一边去。只是这书房上锁,江离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看看时候不早,也只得明天再说。
走出门来,见门外大奶奶遣来的两个丫头还伫立在门口侯着,江离便打发她们回去。
两个丫头坚持要送到听雨轩门口再走,其中一个眉眼俊俏的道:“奶奶吩咐要送九姑娘回听雨轩,也不差这几步路。”
江离只得由她,眼角瞥着这个丫头挺熟,一时就是想不起。便随口提道:“不知这书房的门怎么上了锁,正好你们回去禀过大奶奶,讨了钥匙给我送来罢。”
小丫头应了,却笑问:“姑娘就没有别的话说?”
江离听她话里有话,敢情刚才小香的话她听见了?听见了也好,江离放慢了脚步。
小丫头挑灯眉眼柔和地笑,说:“奶奶一时忘了跟姑娘说,府中几次莫名地遭了贼,一府上下好几间书房都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的,大奶奶惦念着三房屋里没有人住,怕满屋的贵重物品丢了,不好向三爷交待,所以吩咐收去库房暂时保管着。不止是三奶奶生前的东西,就是九姑娘您的屋里东西也收了好些。奶奶说,姑娘要用时,只管去库房取。”
“呵,我大伯母对我真是尽心了。”江离哂笑。
“府中几时遭了贼?”小香不信。
“十天以前。”小丫头不像撒谎。
“那么一府上下的贵重物品都收进库房了?”绿萝撇嘴问。
“不是,”小丫头依旧笑着,“别的院子都住满了人,再说府里也没有人说丢了东西,就没有惊动他们。这不是考虑到寒香园一直空着么,加上三房里贵重东西又多,怕万一弄丢了可惜,奶奶也是一片好意。”
小丫头口齿清晰,这些话也不像是一般丫头能说出口的。江离便留了心,眼神示意绿萝小香不要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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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偷了啥
“你叫什么名字?”江离淡淡地问。
“婢子名叫金菊,以前随着大奶奶去梅庄探视过九姑娘的。”金菊笑得温婉可人,不像在她主子大奶奶面前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样子。
江离瞧着面色便也和气:“金菊?你说这样的事是不是太巧,就在我们要回来的前十天,府中就遭了贼!偏偏府中也不见人丢东西,我倒奇怪这贼冲什么来的。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吗?”
金菊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婢子来府中不过五年,府中失窃的事还从来没听说过。不过,我可以帮你回去问问大奶奶。”
江离也不想为难一个婢女,冷冷地好心提醒道:“那你可别传错了话。”
“不敢!”金菊盈盈地一福,带着另一个丫头挑着灯出了园子。
转过一道矮墙,同行的小丫头嘀咕道:“金菊姐姐,府中人都说九小姐性子随了三奶奶,是个从不挑事的主,人又懦弱,可我瞧着不像那么回事!你看她刚才分明句句咄咄逼人,摆明了不信,那里像是个怕事的主!”
“阿离,你来这府里的时间虽不长,但我看在咱们姐妹投缘的份上,姐姐也给你掏些心里话。咱们在这府里当丫头,别刻意去讨好哪个主子,也不用看着谁失势,就跟着人上去踩谁一脚。咱们只老实地尽好自己的本分,凡事往好了说,那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听过就算了,千万不要在主子面前学舌!”金菊一路疾走一路说。
听阿离在身后没吭声,金菊再教,“回头就只说九姑娘问奶奶要书房的钥匙,多简单一句话!”
阿离在后头会心笑道:“难怪大房里每个丫头都说金菊能容人,不似金香那丫头成天在主子面前卖乖,尽帮着出些馊主意。”
两个丫头一路叙话,出了寒香园。
听雨轩内两个丫头正憋着一口气,等进了江离以前住的厢房就生成了一肚子的气。
房间果真被人收拾成了雪洞一般,紫檀架上以前摆设的精致摆件一件也不剩,三间耳房内一色玩器也无。宽敞明亮的厢房内,只剩当中一张古朴宽大雕花拔步床。玉石桌案上汝窑的花囊还在,瓶中插了数枝梅花,左右墙上依旧挂着两副当世名家的字画。
“呵呵,大奶奶找人拾掇得真干净,竟跟洗劫了一场似的!”小香叉着手惊叹道。
饶是绿萝沉得住气也不由傻了眼,“还好刚才金菊提了一句,不然真会以为姑娘这房里遭了贼了。我看大奶奶那一番说辞根本站不住脚,什么贼来了不偷东西乱翻人书房的?摆明是她们故弄玄虚,趁机把三房里值钱的东西都入了公中。说什么姑娘要用就去库房取,姑娘要用便只能用自己的,那夫人生前的那么一屋子古玩珍宝,姑娘用不着便成了江家的了?”
绿萝气得呼呼喘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晃得江离眼花。
江离干脆在案前坐了,手托着腮帮笑道:“这样也好,我本来也喜欢素净,这下也不怕再遭贼惦记了!”
江离的话里大半是真心,她想的是自己本来就是穿越来的,这一屋子东西本也不是她的,得之固幸,失了也不觉得可惜。只要还有命在,就是万幸了。
再者为这一世考虑,她以为真要是徐氏看上了这些财产,早晚也得被她算计去。母亲是江家的媳妇,生前的一切包括人都是江家的,这些东西收入公中也说得过去。
被她收了就收了罢,现成的财物是死的,徐氏算死了也得不着多少去。自己手里的产业才是活的,只要自己守住了这些产业,花一番心思赚钱,源源不断的银子就会往自己的小金库里流。
想想前不久才刚运出去的几船香料,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能收回大笔的银子,江离这么一想便觉得丢了这一屋子的东西也没什么可叹惜的了。
如果商船出了岔子,反正她也没出一分钱本钱。用她跟四喜交待的话说,只要出船的人平安回来就好。
该说的话她都在给父亲的信中隐约提到了,其他人能不能平安,就看各人的造化了。想到这里,江离眼前浮现萧五波澜不惊的眼眸。
绿萝气得不轻,回眸看江离坐在案前手托着腮笑,拉着小香奇怪,“你看我们姑娘是不是一场病病得傻了?这事要搁在以前不把她气死的,现在你看她竟还在笑!”
小香点头道:“我就说她性子就像换了一个人似得,现在连你也看出来了吧。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们跟着她受气,她都不气,我们俩生哪一门子的气?!”
绿萝想想也便认了,出门吩咐带回来的几个丫头侍候着洗漱不提。
第二天,大奶奶遣人送来了钥匙,来的还是昨晚那个叫金菊的丫头。
绿萝给江离梳着头,听金菊门外托小香传话,“九姑娘问的事,我问过大奶奶,还特意找府中的老仆人对过了,像府中失窃的事,自从九年前老太爷过世的时候出现过一次,这几年间陆续也有听说过府中各处书房进了贼,倒是一直听人说,并不曾有人亲眼见过的。就跟这次一样,书房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却是没有听说府中有人掉东西。“
“还真奇怪,说得好像真像那么一回事!“小香的话充满了揶揄。
金菊假装听不出来,继续说:”十天以前这次不同,这次全府上下包括四三位公子的书房都被人彻底翻了一遍,奇怪的是,当晚值夜的仆人很多,加上又是大节当下的,仆人们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一晚上都有人绕了园子巡逻的,可是当晚谁也没发现有有外人进出。”
两人就站在江离住的厢房外面,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江离的耳朵。
江离本是不相信书房真遭了贼才那么一问,不想这金菊竟真当回事来回,江离很喜欢,这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丫头。当下对绿萝说:“赏那个丫头银子。另外托她传话给我大伯母,就说江离没有了母亲,母亲生前的东西放在大伯母那里我很放心。我的东西也不用取了,这样简朴些正好。”
绿萝出门去,江离怔怔地想:还真有贼么?又不见丢东西,那这贼来偷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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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旧病复发
徐氏接受到了江离的好意,很快便有了回应。
到年底了,徐氏整天忙着准备府中过节的一切事宜,自然也没空来寒香园嘘寒问暖。不过她的心意过几天便付诸了行动——寒香园里新添了十几个粗使仆妇,一园子的花花草草又恢复了生机。寒香园里一天到晚仆人丫头来往穿梭,比以前三奶奶在的时候更有人气。
徐氏这一手也是做给旁人看的,比如一向跟她对着干的二奶奶甄氏。
那天甄氏当着众人拿话刺江离,江老太太当面训诫了她,徐氏一旁见了心里十分痛快。二房要给一个孤女过不去,她偏站出来装好人,晚宴散了还殷勤地派丫头送江离回去。这样即在老太太面前卖了乖,又在江离需要的时候充了好人。
原本徐氏也不指望江离能投桃报李,只是想拉一下三房的人气,打击二房嚣张久了的气焰。不想金菊去了两趟回来就给她带回了江离的心意:很明显,江离并不想要回三房的东西。
大房向着江离示好,二房暂时按兵不动。
江雅一天到晚往老太太那儿跑,往几房姨娘那儿跑,有时还抽空找大奶奶徐氏攀谈两句,或者找大房里两个小妹妹江瑶和江琳玩,就是从不来寒香园。
庶出的江雅也知道二房里只有甄氏作得了主,便是她的生父也得靠边。因此她从小一心跟着甄氏转,自己的亲生母亲受了甄氏的气她也从来不会放在心上。甄氏自来看江离母女不顺眼,江雅也就从来不跟江离交往。
江敏不一样。江敏虽也惧甄氏三分,但她从来跟谁都保持着距离,见了谁都不愠不火地笑笑,也没有多余的闲话说。有时在园子里跟江离遇见了,照常地叙叙话,江离不主动找她,她也不上寒园的门。
江离闲得无聊,又迟迟不见四喜传回消息,便整天地待在梅氏以前的书房里。
书房经过重新收拾过,看起来跟半年前一般无二。墙上挂着满了江离的父亲江宗锦的书法,笔力矫健、洒脱奔放。间杂着一两副山水花鸟图,出自江离这具身体的生母梅氏手笔,是极为精致写意的工笔画,画风细腻婉约,一如梅氏生平的性格。
江家三房的小姐自幼工于书画,才气在江家几个兄弟姐妹之上,这是全府上下无人不知的事。
不过,现在坐在书房里的江离不是才女,更不喜吟诗作画。上一世一路念到大学,还好书法尚可。
书房正中墙上一左一右挂了两张画像,画的是同一个人,江离识得,那是这具身体的生身母亲梅氏。原本左边挂的是父亲江宗锦的画像,自从父亲带了赵姨娘去了青州,母亲连父亲的画像也不想见,收起来了。
江离仰望着墙上这一世生母的两张画像:左边一张很明显是年轻时候的梅氏,脸颊虽不丰腴,也还肥瘦得恰到好处,杏眼上两道蛾眉如黛,眼神明亮、精神饱满,微翘的薄唇噙一抹浅笑,温柔婉转、柔媚非常,整个人如一朵怒放的红梅花,依稀跟现在的江离有八九分相似。
右边一张是母亲梅氏去世前两年的自画像,整个人清瘦了很多,眉眼间掩饰不住地憔悴枯槁,面容晦涩清冷,仿佛神魂脱离了躯体般地没了神韵,望画上失神的双眼瞧得令人揪心。
她整日地待在书房,刚开始只为了体验一下这具身体以前的生活,纯属好奇闹着玩。骨子里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安静下来的主,现在住在府众目睽睽之下,她想为自己添上些淑女的文静气。
为此她还学着以前的样子,端坐于冷泉石雕就的阔大书案,学着以前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在桌上摊开宣纸,笔筒里捡出一支紫毫,右手提笔,左手捉袖,装模作样沉吟半晌,瞥一眼一旁的歙砚,里面放着半块墨色润泽、散发浓郁馨香的超顶漆烟墨。
江离搁笔,往砚里加少许水,轻拈起半块墨在砚台里搅动,漆墨化散出一团乌黑粘稠的墨汁,一股沁人心脾的浓香在屋中洋溢开来。
纸墨书香,原来是这么来的,江离心想。
以往梅氏书画的时候不喜人侍候,这铺纸磨墨的事都是自己动手,现在江离也不用人侍候,一个人在书房自娱自乐,一待就是半天。
小香乐得清静,远远地守在书房外的园子里晒太阳,时不时地往书房的窗口看一眼。一连几天,时间一长,免不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犯嘀咕:还是在梅庄的那段日子好过,那时候姑娘性子多活泼!本来还以为姑娘转性子了,看看又活回从前的老样子了。真是搞不懂,这纸呀笔呀怎么就那么让人痴狂。
刚开始江离还在屋中写写画画,后来干脆坐着发呆。有时心里也纳罕,自己骨子里并不喜欢舞文弄墨的,可说不清为什么,在书房待的时间一长,就是不想往外面去。书房里光线明亮,她手里拿着书,看过些什么很快就想不起来内容,又反反复复地看。
几天过去,江离开始食不知味,睡眠也不好,一晚上梦见她的前世,从小怎样跟她那个刻薄的后母作对,被她欺负了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有时又是现在的江家,梅氏憔悴的脸上带着泪痕,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是谁的脸,对她狰狞地笑······
江离每次醒来人就恹恹地不想动弹,心情莫名地心灰意懒,精神一天天地消减。
细心的绿萝最早发现了不对劲,暗地里对小香提说:“是不是主子呆在书房的时间多了,让她睹物思人,想起了过世的夫人来?我瞧她现在的状况,跟生病前倒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