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慎言之人,此封号有些暗讽的意味又提醒她慎言,很是贴切。另两人张宝林和罗美人在侍寝后未得任何封赏,如一颗暗淡的星被皇上遗忘,落没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之中,淡出人们的视线。
皇上近日时常逗留在永福宫彩音居、舒兰宫爽心居及凤朝宫,这三宫成了后宫的宝地。皇后有着身子自然贵重,而永福宫彩音居是董澜湄的宫室,常常有玲玲琴声传出,其主殿是福柔殿,慕容箬含作为主位只接驾皇上却不曾近身,故而并没有因彩音居如日中天的恩宠而得些恩宠。舒兰宫爽心居是史书韵的宫室,史家乃书香门第,史书韵自小熟读诗词,精通文墨,能吟会作,文采斐然,自然与沈嘉玥趣味相投,两人常常作伴吟诗作对,一下子倒把赵箐箐三人给撇在一边,皇上毕竟乃爱才之人,也常常入舒兰宫与两人切磋文采。有这样的三宫在哪里还有旁的宫殿立足之地?众妃嫔满腔的不满、抱怨,最终只能化为一阵阵的叹息和无眠的夜晚。
秋风乍起,如舞女的水袖挥扫着满树金黄的落叶,漫天飞旋,纷纷扬扬的飘落在皇清城的每一个角落,为整个皇清城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金丝被,只是这落叶如何能覆盖住皇清城的血污,秋风如何能吹尽这无尽的醋意……
秋露园里的菊花遍开,纷繁多姿。沈嘉玥几人身处花丛中,满眼的菊花映入眼帘,自是美不胜收。
舒兰宫正后面便是秋露园,园中遍开秋天的花,以菊花为主,皆是名贵品种,绚丽夺目,吸引眼球。园内西北方有一个湖泊,形似弯月,每月十五,月光照入湖心,命名为宛月湖。湖上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座宫殿,从不住人却华丽无比,太祖有位宠妃在太祖为前朝官员时落水淹死,太祖登基后兴建宫殿,为纪念这位宠妃而建此宫室,并追封其为宓妃,这座宫殿名为念宓宫,宫室内仅放着宓妃牌位及太祖亲自画的宓妃画像。传说宓妃乃伏羲的小女儿,玩耍时淹死在洛水,死后被封为洛水之神,此传说出现在《洛神赋》中,太祖便提笔命名此岛为神洛岛,故而宛月湖也俗称为洛水。
赵箐箐一身铁锈红广袖长裙,耳上一对蓝田玉滴珠坠子摇摆不定,微笑道:“秋露园的菊花已经开得这样好了,再过半月又要去暖阳行宫了呢。”
沈嘉玥忆起湘珊园便觉不快,只微笑静立,无话。孙若芸欣然有喜色,柔柔一笑道:“宜静公主的周岁生辰也要到了呢,妹妹我可早就准备好贺礼了。”
杜旭薇连声附和道:“正是呢,十一月廿九,这日子倒是不错…”声音一下子轻了许多,“…只是,上头还没下旨呢,也不知……”
余下的话没有再说,四人心照不宣,也没有说的必要了。除却长巧公主及小皇子夭折,其余四位公主中唯五公主宜静公主不得宠,皇宫中人皆知,已不是秘密了。幸而其抚养在沈昭容名下,衣食倒也无忧,宫人们虽拜高踩低但其母妃沈昭容为后宫第二人,故而也不敢怠慢这位小公主,只是自宜静公主出生以来一直都在嘉仪殿,从未出来过,没有几人见过她,连宫中最尊贵的太后及皇后都不愿见她也不想见她,渐渐的私底下传言不少,就连沈嘉玥也有所耳闻,更不必说旁人了。
沈嘉玥面上僵硬,这几日也为宜静的周岁宴犯愁,奈何上头一直迟迟未有说法,实在苦恼,曾询问过皇上,总被他扯开话题,渐渐的也不再问了。
赵箐箐瞧她脸上不好,连忙话锋一转,拉着沈嘉玥的玉手不松开,手一指,“瞧着那儿的神洛岛,都叫我想起一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1,与姐姐很相衬呢。”
沈嘉玥脸上微红,佯装生气,轻拍她,“小妮子,愈发胡言乱语了。”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行动间如夜空薄薄的一片云轻轻遮掩朗月,若有似有,飘逸动人,又如急缓的流风吹起漫天飞舞的白雪,纷纷散散,多么美丽的女子,曹植心中的女子是这样,天下所有男子心中的女子也是这样吧?只是世上的事怎会这样尽如人意?世上的事数之不尽,未必事事皆如自己所愿,人人都乞求如自己所愿,奈何老天偏偏不让你如愿!即便曹植与曹丕之妃甄氏有着错综复杂的情爱,但甄氏仍是曹丕之妃,曹植也只能惋惜之余写下这篇文思激荡的《洛神赋》,倘若曹植与唐明皇相仿,恐怕就不会有传世的《洛神赋》了吧?倘若唐明皇没有抢自己的儿媳,那么死在马嵬坡下的又是何人?恨不相逢未嫁时2……他,又怎会明白?
李淑女李兰儿搭着婢女的手,面上愁色浓重,仿似没有瞧见几人一般,与沈嘉玥等人擦肩而过,三步并作两步,走的很急。四人只觉身边一阵吹过,才看见李兰儿,沈嘉玥让锦织去请过来,待李兰儿歉然行礼,才问道:“李淑女这是往哪儿去?没有瞧过本宫几人,可是有急事?”
李兰儿穿着一件淡青色宫装,发髻上只簪着几朵绢花,看上去并不时兴,而宫装的料子也旧了,显见是去岁的衣裳,她眼睛微红,低着头,福身一礼,“都是婢妾的不是,方才走得急没有瞧见娘娘,还请娘娘莫怪,婢妾只是要回沐暖堂呢,并…并没什么急事。”
杜旭薇抚着银丝镶珍珠袖口,道:“李淑女身上的宫装是去岁做的吧?李淑女还年轻,应当穿今年的新衣才好,衣服可不是用来藏的呀,而是用来穿的,”转念一想,“可是司衣司还未给淑女做新衣?眼瞧着过些日子要入冬,不会秋天的衣裳都没做吧?”
沈嘉玥方才见李兰儿便有些疑虑,现下听了旭薇的话,倒是说的通了。如今令小仪隆宠正盛,凡事皆以她为尊,尚宫局就连主位上的妃嫔之事也是能拖就拖,更不必说这些无宠的小主了。正要开口说话,只听李兰儿颤颤巍巍说道:“回娘娘话,这衣裳确实是去岁做的旧衣了。婢妾人微言轻,司衣司为尊贵的妃嫔做衣裳亦来不及,不做也无甚要紧,左不过婢妾前些年的衣裳也能穿的。”
赵箐箐此时才开口道:“这天也要变一变了,总不能只让她一人得意吧?也该让旁人享几天‘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3的日子了,”望向李兰儿,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怜己与其同病相怜,语气有些僵硬,“你好歹也是皇上的妃嫔,再如何人微言轻,位分还是在的,哪有主子生生被奴才把持的,等下本嫔让素画将好料子送去司衣司,让她们立马赶至出新衣,再让司衣司将新衣送去你的沐暖堂,本嫔倒要看看谁敢再拜高踩低,小心她的项上人头。”
李兰儿一愣神,旋即谢恩,又淡淡道:“其实婢妾根本就不介意,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娘娘和嫔主是知道婢妾的情况的。婢妾并不怕这宫中悠悠岁月,新晋宫妃觐见那日几位嫔主和娘娘的话婢妾都听得明白,婢妾眼瞧着清嫔主的话很是应景,只是婢妾觉着若将人比作团扇,岂非看低了人?婢妾以为看应季的风景、用应季的东西才是最好的,”理了理衣裳,“就像婢妾这衣裳,虽然旧了,但好歹是秋衣,若婢妾穿了冬衣出来,恐怕几位娘娘和嫔主要笑话婢妾了吧。春去秋来,后宫所有人都会来这秋露园赏菊花,可绝不会去花絮园赏枯枝败叶的呀!”顿一顿,眼神瞧过四人,“婢妾还是觉着瑾嫔主的话最为妥帖,今日有人对自己拜高踩低,往后一定有人对从前的宠妃拜高踩低,所谓风水轮流转。在宫中拜高踩低之事司空见惯,婢妾曾为花房宫女,这样的事便有亲生体会,所以并不会觉得宫人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们也只是为了迎合上头而已。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喜爱水仙花,所以花房尽力栽培一年四季的水仙花供皇后娘娘观赏,可底下的妃嫔呢?尤其是不得宠又位分低的妃嫔,花房甚至不知道她们喜欢什么花,更不必说什么刻意栽培了,故而婢妾从不觉得宫人们拜高踩低有什么不对,如果真的要怪,应该怪自己没本事才对。”
李兰儿说了好一通子话,倒让四人惊叹不已,且不说她说的对与错,竟不似往日唯唯诺诺的李兰儿。
1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出自《洛神赋》
2恨不相逢未嫁时:出自《节妇吟》
3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出自《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
第十一章 各人心思(1)
锦瑟宫主殿含德殿,正殿梁上一块匾额,克勤克俭,体势劲媚、骨力道健的柳体,相传为柳公权亲笔,价值非凡,装饰精致大气,两侧有偏殿,称东西偏殿,唯东偏殿住人,含德殿为清容华居住宫室,但因其服侍太后勤谨,太后便下旨允其入锦瑟宫含德殿,代掌一宫主位事宜作为嘉奖,乃清容华最为高兴之事,不过宜欣公主并未随母居住,仍居于寿康宫偏殿。
一架八扇云母镶碧玉曲屏分隔东偏殿,精美细致又极尽奢华,东偏殿前摆着一张羊脂白玉圆桌,桌上放着一套骨瓷茶具,桌脚嵌着无数颗合浦珍珠,既光泽滋润又温婉典雅,又配着四个玉墩,玉墩上套着蓝底绣花纹棉垫。另一侧摆着一张黄花梨木雕龙纹贵妃榻,雍容华贵尽显皇家气派。
赵箐箐穿着一件月白苏锦大氅,瀑布般的青丝松松绾成坠马髻,斜插一只银质长簪,躺在贵妃榻上闭着双眼小憩,好一副金针倒拈,绣屏斜倚的美人图!
皇上一身青底龙纹装,开殿门踱步而入,见此,只轻笑道:“哎呦,你倒是悠闲呐!”声音浑厚,惊破了赵箐箐好梦,差点便要将‘放肆’二字说出来,却微微抬眼,见来人,生生咽下去,赶忙起身,理了理装束,行蹲礼道万福,又被皇上搀扶起身,道:“皇上怎的来了?”
最近仍是凤朝宫、永福宫、舒兰宫最得帝心,其余宫室还是如往日一般寂静无声,落魄如斯。皇上自新晋宫妃入宫便未曾踏足旁的宫室半步,今日可是破了例,竟踏足清冷异常的锦瑟宫。故而赵箐箐心中很是不解,不过她也没有失了礼数,依着礼数服侍皇上,心思百转千回,在意节的耳边嘱咐了几句,意节便下去了,上来时端了两盏茶来,放在羊脂玉圆桌上,后带着宫人们退下,殿内只剩皇上和赵箐箐两人独处。
皇上抿了一口沩山毛尖,浓眉微蹙,他一向喜爱喝浓茶,此茶看似浓烈实则清香,略感有些不适,细品之下深感醇甜爽口,汤色橙黄中透着一抹亮,让人赏心悦目,舒展浓眉,爽朗一笑,连连叫好,又问赵箐箐,“赵卿,这茶与旁的茶可有不同?”
赵箐箐宛然一笑,姣如秋月,温声细语中透着浓情蜜意,丝丝沁入心底,“皇上说笑了,这沩山毛尖哪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冲泡的水不同罢了,是今早收集的露珠水。”
以往皇上与赵箐箐独处时,赵箐箐很少笑,自然少了一点子韵味,今日皇上恍然见此,不免心中一番怅然与欣喜,目中隐隐含着赞叹之色,“赵卿,还有这样的雅兴,露珠水倒是妙心思呢。”
赵箐箐有一瞬的喜色,又恢复了如往日一般如平静的湖水,不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不出所料的摇了摇头,噙着一抹和煦的笑,缓缓道:“皇上,这并非嫔妾的妙心思,前儿早起出殿赏花,见李妹妹在繁花园中收集花瓣上的露珠,言语之间才知道用露珠泡茶的法子,故而今儿让素画她们也去收集些露珠,方才从寿康宫回来饮了一杯,嫔妾亦觉得不错呢,打算着明儿再去李妹妹那儿问些她的稀奇法子。”顿一顿,又道:“皇上可能不知道,李妹妹很擅长泡茶呢,也颇通膳食,昨儿送来她做的翡翠灯盏糕很是美味,宜欣用了不少,还嚷着说要再吃,嫔妾便遣人去,想来今儿应当做好了。”
皇上已经不记得赵箐箐口中的‘李妹妹’,不过猜也知道是后宫妃嫔了,淡淡一句,有些尴尬,“李氏?”
李氏?这样的话竟从一国之君口中问出来,真是天大笑话。他果然忘记了,忘记了后宫中还有一个李兰儿。后宫中人还未到三千,不过十几位妃嫔,可他已经不记得李氏是谁了,那往后真到了三千人李氏又该处于何地位?与皇后闹别扭,为了气皇后,而看中花房宫女李氏,难道他全忘了么?这样一个可怜人,这样一个花样的女子本可以平平安安到二十五岁出宫与家人团聚,本可以嫁得如意郎君,就算不是如意郎君,但好歹是正妻啊,如今为了他一己之私断送了她安稳人生,在这美女如云、波谲云诡的后宫之中艰难存活,连做一件衣裳都要看司衣司人的面子,他竟然忘了她……
他的妾侍只会越来越多,儿女也会越来越多,他今儿能忘了李氏、能不为宜静办周岁宴,那明儿又要忘了谁,是我和婷玉么?不,不能,为了宜欣的前程也不能让他忘了我,我这个婷玉的母妃……这个世上,只有我为她设想了,而她的父皇不是她一个人的,只有她的母妃是。人活在世上,本就不能只为自己想、只为自己活,更要为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家族、子女、姐妹……那些东西牵连着自己,自己也再不会是一个人。唇畔的笑意掺了几丝愁苦,低着头道:“回皇上话,是婉嘉宫沐暖堂的李淑女。”
皇上脑海中没有一点印象了,又极其尴尬,话锋一转问:“方才从寿康宫回来,朕没看见宜欣在寿康宫,母后说随你来含德殿了,是不是还睡着?从前朕来,可是立马就出来见朕了的,她出去了?”
赵箐箐美目华转,说起宜欣,她总很笑的甜蜜,道:“皇上确实来的不巧,婷玉和宜珍公主、文茵公主一起去瞧宜安公主和宜静公主了。”
皇上听着几个孩子很友好,心中满满的欣慰,满意的点头,“听母后和皇后说起她们姐妹几个很友好,尤其是宜欣像个大姐姐啊,你教导有方,”忽然哀叹一声,“可怜了飘琼和之昱,这样早就离开人世了,好歹之昱是呼吸衰竭而死,飘琼便……唉,罢了罢了,不说了。”
赵箐箐不禁冷笑,她倒不觉得尤之昱可怜,被自己的亲母妃活活掐死,这样的孩子只能怪他投胎投的不好,偏偏投身到杜旭薇腹中,若是投身到沈姐姐腹中,沈姐姐必然会保他一生,哪像杜旭薇,明知自己没本事,还不如别生下来呢。尤飘琼虽可怜,说到底还不是庆朝帝王无能而做下的孽,竟然约定与霸国和亲,若不和亲柳氏又怎会逼迫自己的女儿,以致于气极被活活打死,其中望女成凤、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更多,柳氏打死女儿会不难过吗?这样的话自然不会也不敢从她嘴里说出来,只好烂在肚子里,面上悲戚,违心地说道:“可不嘛,飘琼这孩子安静乖巧,也是嫔妾看着长大的,不过这样小,便……实在是可怜,婷玉时常提起她的三妹妹,嫔妾心底也不忍。”
外面响起素画的朗朗之音,“嫔主,李淑女让茉莉来送糕点了。”
赵箐箐看向皇上,见他脸色未变,向殿外说道:“传她进来吧!”
茉莉缓缓入内,只见她发间别着一朵绿菊,穿着一身草绿色宫女装,手上提着一个食盒,见皇上有些微微错愕,放下食盒,行叩拜大礼,“奴婢恭请皇上万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清容华万福金安。”
皇上并不叫起,却吟出一句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1
赵箐箐仿佛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疑惑的瞧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莫非皇上又看上这个小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