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我可以再摸一下吗?”沈芳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这么亲近一位孕妇,也是新奇。
谢芫姬含笑点头,一面道:“嫂嫂这么温柔,一定也很喜欢小孩子吧?”
“我?”沈芳年愣了愣,笑道:“我大抵只是喜欢别人家的小孩子,若要自己养,恐怕是要叫苦连天了。你哥哥也是说嫌小孩子吵闹呢,真不敢想象若我们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
谢芫姬“噗嗤”一笑,大眼睛眨了眨,对她低声道:“嫂嫂别怕,哥哥虽然嘴上这样说,其实最会照顾孩子了,我可不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吗?将来你生了宝宝,若是觉得累,直接丢给他就好啦。”
谢大人带孩子?沈芳年略微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表示还是有些违和感。
这一次在永宁宫直待到了下午,临走之前,沈芳年不忘叮嘱她,今后一个人在宫中要时刻小心保护自己,若有什么困难及时联系他们。
刚刚出了永宁宫,她发现,有一个人在巷口静静的候着,也不知道是候了多久。
“锦姑姑!您怎么站在这……”她惶恐起来,虽然她不知情,但是让太后宫中的大宫女等这么久,也是种罪过。
“谢夫人,奴婢奉太后之命送您出宫。”
沈芳年愈发惶恐起来,只得点头答应,两个人稍微有些距离,一起向宫门方向走去。她还以为太后有什么话要告知自己,锦源步伐坚定却是一路无话。
临到宫门处,锦源才止住了脚步,道:“太后希望夫人帮忙,将此物还给那个人。”
她早就主意到锦源手中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扁盒子,她大概猜得出来,里面装的必定是那日太后留下的那些旧日习作。她接过盒子,点头道:“请太后放心,我一定做到。”
锦源笑着对她行礼,道:“那么奴婢便只能送夫人到这里了。”
她大着胆子问:“锦姑姑,太后她……可有什么话要带吗?”
锦源回头看她,笑着摇了摇头,道:“太后娘娘没有话,但她翻阅了旧时画作后,这几日心情向来好,奴婢擅自揣度,娘娘一定希望那个人复得这些字画,心情一样好。”
“……芳年明白了,芳年替……那个人谢过太后。”她恭恭敬敬的向寿康宫方向行了大礼,带着不属于自己的怅惘之情,转身出宫。
沈芳年再见到谢崇礼的时候,已经是启程当日。不过一个月的牢狱生活,虽然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光是那压抑的折磨已经将曾经不可一世的九千岁谢掌印摧残成了一个双目浑浊的年过半百的老人。看着谢崇礼多了几缕斑白的鬓发,换上了普通的棉布御寒衣物,沈芳年倒觉得他这次真像普通人家的丈人了。
出行那日时间仓促,为了不在路上赶上大雪时节,一开始赶路也赶得急。沈芳年手中那份太后托付之物一直没有送出,直到已经到了凤阳府濠梁驿,再走就要分开了,她手中那盒子忽然变得沉甸甸起来。
她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落魄潦倒的谢掌印。
虽然谢昉口口声声表示太后既然将东西交给了她,自己就不能插手,然而到了最后,谢昉还是没能逃脱软磨硬泡的攻势,无奈的同她一起出去。
她手中端了一壶酒和三个酒盅,偏让谢昉拿着那从宫中带出来的盒子。走过去时,谢崇礼正坐在驿站院中石凳上,独自出神。
“义父,虽然已经过了重阳节,可这驿站自酿的菊花酒倒有些清香甘甜的风味,您也尝尝吧?”
她问出口后又等了许久,都没见谢崇礼有丝毫的反应,便大着胆子理解为默许,放下了手中的托盘,开始斟酒。
“拿过来吧。”
谢崇礼的声音忽然响起,吓得她手中的酒壶都一颤。斟满了,她赶忙将酒盅移至谢崇礼的面前。
谢崇礼显然不满,“我说的是那东西!”
“哦……”沈芳年赶紧拽了拽谢昉,让他将那盒子交给了谢崇礼。谢崇礼接过了东西,倒也没看,一招手示意他们两个人坐。
二人各自在石凳上坐了,沈芳年本还有些局促,幸而今夜是个圆月,光亮柔和,饮了两盅酒,暖了身子,也就不紧张了。
菊花酒并没有多大的酒劲儿,却将谢崇礼的醉意勾了起来。呕哑嘲哳的嗓音如同一把生锈的破琴,在秋风中,似唱似呓,借着酒意断断续续的的讲述起自己年轻时的往事。
他十四岁入了宫,在师傅身后摸爬滚打了五年,还没能得哪位主子青眼混出个名堂。那年选秀女,公布了结果,旨意要被内监赐往各府。寒冬腊月没人愿意出去跑,师傅就把这苦差都交给了下面的徒弟。
他被派去周大学士家宣旨,打开圣旨一瞧,这可不是普通宫嫔,周家的女儿是要进东宫做太子妃的。
旨意抑扬顿挫的读完,他低头俯视,望着那葱郁而富有生机的年轻脸庞,他心想,这又是个貌似温婉,实则眼睛中燃着火苗儿的主。
回了宫,他还照样是奴才里的奴才,没混出头,任人欺辱。终于有一日,师傅得罪了贵人,拿他一个小喽啰去背锅,他被下令灌毒,毒灌了一小半,入宫半年的太子妃恰好路过,就这么救下了他。
“本宫记得这位小谢公公,当初就是他为本宫宣的旨,本宫还挺喜欢他的声音的,想让他到东宫做我的掌事太监。”她是这样说的。他在绝望中抬头看那俯视自己的眼瞳,里面已经没了当初的火。
虽然剂量不足的□□没能毒死他,但自此这副太子妃喜欢的嗓子却是废了,他成了太子妃宫中那个声音沙哑难听的内监,终究是跟了主子的太监了,走起路来都带风。
渐渐的,他看出来这入宫半年的少女太子妃眼中为何湮灭了火花,事实上是有些显而易见的——太子不好政事,也不好美色,只好金石篆刻,直到他继承大统,这喜好却从未丢下。
她成了皇后,他也就成了坤宁宫中的首领太监,一时之间权利猛增,后宫之内待人处事,无不称赞,连皇帝都注意到了他,有心调他去司礼监历练,他却一心只想伺候好自己的这位救命恩人。
那时她刚刚诞下太子,虽是喜获麟儿,终究是意难平。她嫌贺喜之人吵闹,疲于应付,他便下令皇后抱恙,坤宁宫宫门紧闭。
不知从何时养成的规矩,只要谢公公在,其余宫女都不用在殿上伺候。他虽不通文墨,但她每每舞文弄墨,却偏也只要他在。他觉得自己挺幸运,每次不仅能白得来好多当朝皇后的真迹,还能看到她难得的真心笑容,回家收起来,定要好好珍藏。
后来,坤宁宫中渐渐起了流言,说皇上半年才来一次,谢公公每每在寝殿却伺候一整日。他知道了这种流言的存在,杖杀了几个多嘴的宫女,却也不得不重新为她着想。
除了在坤宁宫内当差,他开始频频出现在乾清宫、司礼监,宫人都说谢公公是要准备高升了,没人知道他的初衷只是想在皇帝身边多替皇后说说好话而已。
终于,谢公公要调去司礼监当差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边,她边写字,边云淡风轻的问。
“其实娘娘爱好书画,同陛下爱好金石,本可协调为一体的。”他是这样答的。
她掷了笔,将一副刚写好的《春江花月夜》丢给了他,冷冷道:“公公明日可直接去司礼监,不必再来坤宁宫伺候了。”
他笑着收了字藏在了怀里,还要像真被她放去高升了一样的高兴,用一把沙哑的声音,可劲儿的高声道:“奴婢,谢皇后娘娘知遇之恩!”
自那之后,她又有了三皇子,稳坐后宫;他渐渐爬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再没有人敢谈起他当年在后宫当差的往事。
他们终究还是能见面的,只是即使在人后,也再没了从前那种模糊不明的东西,毕竟一国之母和一个奴才,实在不该有什么不分明的。年岁就这样慢慢的流去,他们自此都不复当年了。
沈芳年听着这断断续续的讲述,叹了口气,后面的事,她大概能猜到了。
“义父,外面凉了,扶您回屋睡吧。”眼看谢崇礼已经讲倦了,谢昉扶住了他。
谢崇礼双目微张,已经是半醉半睡,紧抱着那盒子却不曾放手。沈芳年见状扶住了他的左臂,一同送他回去。
谢崇礼略微醒过来一些,转头对她道:“明日独行……天凉加衣……照看好自己。”
她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的眼眶湿润。“多谢义父关心。”
☆、湖光山色
十月,沈芳年一行人先行回了南京。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满堂黄金银杏叶便惊喜了她的双眸。
进门第一件事,写了两封报平安的书信,每一封都夹一片金灿的扇形叶子,一封送至京城,另一封送至凤阳。
三日后庞英送来回信,谢昉在信中说他们已经在凤阳府落脚,一切顺利,相信打点一番便可返回南京。另外还提到从外宅中整理出的那笔银钱,义父吩咐,已经以为贵妃祈福的名义,捐给了京郊各寺庙、保育堂等处了。
她合信微笑,掩盖着自己的期盼,在南京旧宅中安然等待。虽然谢昉不在,她倒也不无聊,今日去书市挑一车书回家装点书房,明日去布庄裁布准备给自己和谢昉制新衣。时常还会被邀请到隔壁的周府,同周夫人一同分享新购得的珠钗头面。
直到南方原本温润的天气骤然转寒,谢昉终于回来了。没有嫌弃他带来的这股寒意,她一个飞扑表示欢迎。他亦投桃报李,用亲吻表达着自己的思念。
直到她喘不过气,才被放开。面对她投过来的询问目光,他回以四个字:“一切安好。”
先帝的四十九日丧期已过,百姓自然对一位庙堂之上的人物没有多少切身的感情,到了年下,终于四处又开始张灯结彩的热闹起来。
谢府也不例外,不用主人操心,秋瑶、银绫等人便将府内装饰一新。腊八粥熬过了,接下来似乎就是静候新年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这几日的天气是寒的能滴出水来。沈芳年总是嘲笑,一定是谢昉将京城的冷气都带来了南方。
秋瑶总念叨着这天看上去竟是要下雪了,沈芳年灵机一动,嘱咐下去一些事。
又等了十来日,天气忽然由湿冷转作了干冷,夜间飘起了终于飘起了小雪花,这在南方可真是件稀奇事。沈芳年半夜打开窗见那一空中飘絮一般的景象,开心的拍掌大笑,却被谢昉赶紧捞了回来,关严了窗户再回来数落她。
“大半夜的,外面都飘雪了,还敢穿的这么单薄去窗口吹风!”
她挨骂了却还是笑嘻嘻的,“夫君,你不是说,腊月十九是你的生辰吗?算一算也不差几日了嘛。”
谢昉不知她怎么又思维如此发散了,反问道:“是又如何?早跟你说过了我从不过生日,不必为我操办的。”
她继续撒娇:“不操办的,只是雪景很好,明日你向衙门告假,我们出去赏雪好不好?”
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对这样的要求,谢昉还是无力拒绝,一口答应下来。
翌日在拉开窗子,光是自家院中雪景就已经足够让人悦目。只是雪后寒不容小觑,连向来不太怕冷的沈芳年都穿了件厚厚的毛氅,只留一张脸蛋被裹在一团毛茸茸的银白狐毛里,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谢昉其实是同大部分今日的南京居民一样,都嫌冷不打算出门的。可却已经答应妻子不能失约,于是也用黑色氅衣将自己裹个严实,临走时还嘱咐,一定要记得带暖炉。
他们上了车,沈芳年便胸有成竹道:“去玄武湖畔吧。”
“早有安排?”谢昉抬了抬眼,见她兴致颇高却还一副卖关子模样,便不再问,乖乖的闭目养神。
一夜的积雪,马车并不好走,缓缓行了半日,这才到了湖畔。
沈芳年还非要用布条遮住他的眼睛,谢昉觉得好笑:“你方才自己都说了是玄武湖,还有什么好遮的?”
可她偏不准他取下来,扶着他下了马车,“你先遮住嘛!”
谢昉只感觉到在雪地中走了十几步,接下来便踩到木质的地面,脚下一浮。
他无奈,“不就是上艘船吗,还不能看?”
“你耐心一点嘛!”她的耐心真是要被他聒噪磨光了。
拉着他先坐进了温暖熏人的船舱,她对岸上的庞英摆了摆手,他便从岸上轻轻撑蒿,小船便这么被推离了岸边,缓缓向那湖深处驶去。
被蒙上了眼睛,总觉得连对时间的感知都被放大了,谢昉无聊的用手指敲打着船舱壁,思考着如果自己现在擅自解开了眼前的布条,后果会有多严重。
好在没等他思虑周全,布条便被先行解开了。
“夫君,可以睁开眼睛了!”她在他身后,轻声在他耳旁提醒道。
谢昉缓缓睁开眼睛,先是被一片白茫茫的雪光迷了一阵眼,才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色。
从他的角度看去,天空湛蓝映在没有结冰也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上,平静如一面一分为二的镜子。在远处岸上,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在刚刚冒出头的日头照耀下晶莹闪烁,钟山覆雪,从这里望去也有个朦胧的影子。
这一切都被框在了船舱四方的矮门中,身边的小火炉正冒着的水汽为这幅画装裱上最后的修饰。倒真是构图精美的一幅画。
正在观赏远景,他的脖颈被从后面环住,柔软的毛料蹭着他的肌肤。
“好看吗?”她问道。
他想了想,才说出了实话:“好看是好看,只是……这大雪天的,为了这一方景色跑了出来,还是不值。”
“怎么就不值了?”她皱了皱眉,气得捶他,“真是对牛弹琴。”
“这岂能怪我?”谢昉笑道,“你嫁人时不知道你夫君向来不懂风雅吗?”
“此事根本无关风雅,全在感受。”她循循善诱,在他耳边细细讲解,“南京下雪本就稀罕,然而温度再降,这湖中都不会结冰,岂不稀奇?这湖光山色覆上白雪,看上去就如同身临画中,还不值吗?”
“嗯……经娘子这般提点,倒是有点意思。”谢昉鼻子尖,嗅了嗅,问道:“怎么有酒味?”
沈芳年起身走到了火炉旁,为了方便先解下了自己的氅衣,随后提起了在水中温着的酒。
一人一盅,她笑眯眯的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谢昉一仰头,随后便将那空酒盅倒放在了小几上,“别说,有了这一点酒意,似乎便能更好的领略你口中的湖光山色了。”
“是吧?不必多谢哈。”沈芳年钻进了他的氅衣之下,取暖。
静静待了多时,那小船在湖水的涌动下缓缓转了两个圈儿,沈芳年都已经小眯一觉了,谢昉才开口,“景色是美,这船舱也很舒适暖和,可是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什么?”她揉了揉眼睛,问道。
“想没想过我们该如何靠岸?”谢昉的声音如湖水一般沉静,却将她炸醒了。
她,还真没,想过。她只想着他不喜欢有旁人在场,便没准备让船夫划船,只是让岸上人轻轻一点罢了,怎么竟没思虑周全,忘了想想他们二人该怎么上岸?
她赶忙直起了身子环顾四周,看到船尾有一副船桨,便惨兮兮的望着他,道:“好像只能劳烦夫君你划回去了。”
“这……我不会划船啊。”谢昉一摊手,表示无奈,但并没有像她那般恐慌。
见他这般无所畏惧,她倒也镇静下来,咧嘴笑道:“夫君,你那么厉害,连沙漠戈壁都能闯出来,不过是划个船,难不倒你的,对不对?”
“求我。”谢昉直接了当。
“什么?”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