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那个就是九千岁的养子吗?生得挺拔的一个儿郎,怎么就做了太监的儿子?”
谢昉耳力很好,一转头便在人堆里辨认出了说话人的方位,一个眼刀飞过去,那人赶忙缩着脖子向后躲。人群中也忽然安静了下来。
谢昉又转过身,身后那议论声便又死灰复燃。
“听说他都在这待了一夜了,你说这沈尚书打算什么时候开门呀?”
“我看够呛,这可是礼部尚书的宅子,能给姓谢的开门?除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咦!这些做大官的就是事儿多,要是谢公子现在带着这么多聘礼来我家门口,我立马把女儿嫁给他!”
“啧啧啧,你想得美!”
“你说丑事闹得这么大,这尚书就算不想开门也得开呀,否则他家那侄女儿怎么还嫁的出去?”
“可说呢,我看不过现在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府里面肯定闹翻天了。”
“你说,他们,是不是,已经……”
谢昉带来的人都自觉受不了这指指点点,小心翼翼的问谢昉:“公子,用不用小的们将这些烂嚼舌根的人都赶走?”
谢昉双目紧闭,只是轻轻吐出几个字:“把我的刀拿来。”他今日为显诚意,都没有将刀戴在身上。
下人战战兢兢的双手奉上刀,谢昉二话不说拔刀出鞘,“咻——”一声啸音后,刀尖狠狠插进了坚实的地面上。
这下真真是鸦雀无声了,只剩下人群外面三圈被抱着的一个小孩儿“哇”的一声哭的那叫一个惨。
“哎,没事看什么热闹,散了,都散了散了!”
就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些热心观众谁也不想让那刀尖插到自己的脑袋里,终于渐渐散了场。
冬日里天亮的时候短,很快就又到了擦黑的时候。
尚书府里,沈芳年又依照昨日养成的习惯睡起了午觉,刚刚睡醒。
秋瑶给她倒了一杯茶,便皱眉道:“我的小姐,您可真是心大,咱们府门口都让一万多号人参观过了!”
“真有这么多人啊?”沈芳年伸了个懒腰,还是懒懒的。
秋瑶用一种不太友善的目光看着她,“您就一点儿不同情谢大人吗?”
“我当然同情他了!都站了这么久了,你帮我去劝他先回家吧。”她是挺同情谢昉的,毕竟她只是在深宅中偶尔听到一点点流言蜚语,他可要在前线亲自聆听啊。
秋瑶嘀咕道:“要不是您昨日一时没收住脾气,狠狠气了老爷一番,说不定谢大人也不会站了这么久还徒劳无功了。”
沈芳年撇了撇嘴,她现在冷静下来确实也是后悔,不过这世上就没有后悔药可卖。
“你少废话,快去!”
反正自己现在哪也不用去,沈芳年又留在床上纠结了一阵才起身准备用饭。饭是被厨娘端来的,估计二叔一时半会还不能走出昨天那顿饭的阴影,让她再一起用饭。
厨娘送来的两道菜都很合口味,怕是会凉了,还在碟子下面加了热水慢蒸。她吃得正香时,秋瑶回来了。
“小姐,谢大人,他不听奴婢的,他不走,怎么办?”秋瑶纠结犹豫着要不要说,“他还让奴婢给您传一句话。”
沈芳年正专心夹菜,捧着碗对秋瑶道:“说啊。”
“谢大人问您,现在可高兴了?”秋瑶疾步上前,皱眉道,“谢大人是不是在外面冻傻了?这问的是什么昏话?外面闹沸反盈天的,小姐您能高兴的起来吗?”
她“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她都能想象出谢昉一脸无奈的样子,问出了这句话,闹成现在这样,你可高兴了?
昨天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的时候,沈芳年确实是心情郁结的很的。但是自从昨天晚饭时和二叔吵了一架,她现在的心情确实很好。
她突然发现对于外面的流言蜚语,愈演愈烈的关于她品行的谣言,她统统都可以置之不理。那些嚼舌根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她不在乎。只要她在乎的人还执意在门外带着闪瞎人眼的几十车聘礼,坚决的不肯走,还要无奈的问她开不开心,就已经足够了。
“他爱走不走,我现在也管不了他,还是吃饭吧。”她将另一副筷子递给秋瑶,“一起吃吧。”
秋瑶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小姐!你长心了吗?”
秋瑶对自家小姐的鄙视一直持续到了这场风波的第三日。
第三日,这场风波已经从市井流言的绯闻演变成了朝堂上两党互相弹劾的由头,谢崇礼身居幕后都被骂了个惨,沈泰当场就告了病假。
好在这天傍晚,有一顶轿子出现在了尚书府的门口。里面走出来的人第一时间没有去叩响尚书府紧闭的大门,而是拍了拍谢昉的肩膀。
“回你自己家去。”沈慈风尘仆仆,对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一盆冷水。
“夫人,我……”谢昉一时痴愣,不知该为自己辩解还是求她帮忙。
可是转念一想,他还记得当年在沙洲时,沈慈是如何像防贼一样的防他,如今他这个贼果真将她最疼爱的侄女儿偷走了,别说帮忙了,她应该是在和沈尚书同仇敌忾才对。
“在这站了多久了?”沈慈还是面无表情,问道。
“三天。”他老实答道,“我不打算离开。”
沈慈挑了挑眉,道:“我告诉你,以我二哥的性子,你在这里站到死也是没用的。”
谢昉眉心一动,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赶忙行礼道:“求夫人赐教。”
沈慈冷哼一声,道:“两年前我去沙洲,见到你们在一起时的情形,心中便又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你们真是敢给我一个最坏的可能。”
谢昉沉默受训,应承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大意了。”
“事已至此,我不和你废话,我没有沈尚书那般的气性,我只为我侄女的名声,你们这个婚是结定了,你想逃都逃不掉。”沈慈依旧严厉,说的话倒是很中听,“所以,你现在先老老实实给我回去。”
谢昉压抑着心中的狂喜,却仍保持着一丝冷静,依旧不动如山。
“怎么,怕我诈你啊?”沈慈笑了出来,环顾这一排排摆放十分整齐的箱笼,“人走,东西我帮你带进去,怎么样?”
他道:“只怕尚书大人不高兴。”
“他高不高兴是他的事情,可我带进去的东西,没人敢不收。”沈慈霸气外露,招呼身后的嬷嬷,“去敲门,看着他们把给大小姐的聘礼抬进去。”
“多谢夫人成全。”谢昉忍着笑,忽然觉得自己腿也不疼了,手也不冷了,这三天的累没白受。不过,他却依然存有疑虑,“这件事越闹越大,晚辈只是担心您也无法说服尚书大人。”
“谁跟你说我要去说服尚书大人了?”沈慈反问道。
谢昉不明其意,只得陪沈慈看完这一箱箱聘礼都被抬了进去,才又听沈慈道:“说服二哥,比去求一道赐婚旨意更难,不是么?”
赐婚?他皱眉,依然不解。
沈慈重新回到轿子中,隔着轿子对他道:“等到时机到了的时候,我会通知你,到时候,还要你亲自去求皇后才是。”
求皇后?我亲自?谢昉现下真的是一头雾水,他去求皇后把原本皇后相中了的侄媳妇赐婚给自己?皇后能安静听他说完而不让人把他踢出去吗?
但是,既然聘礼都已经被沈慈大手一挥抬了进去,谢昉还是对沈慈的话有些相信的,毕竟现在她是唯一能帮他们两个的人。
沈慈来到沈芳年的房间时,天已经大黑下来了。在秋瑶眼中,沈芳年正没心没肺的看着本书,好不惬意。
可沈慈进屋后,秋瑶便再也没见到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姐了。
沈芳年先是惊喜,扔下了手里的书,跑进了姑妈的怀中:“姑妈!你怎么来京城了?”
“今年想亲自回来看看你们。”沈慈抚着她的头发。
她的惊喜瞬间消散,闷声道:“您是不是都知道了?”
“知道了,道上就知道了。”
沈慈的语气柔和,沈芳年却红了眼眶,这还是她三天来第一次哭。
沈慈只当她是委屈,便安慰道:“芳年,你不必在意这些,那些骂你的人,他们不是真的讨厌你,而是在嫉妒你罢了。”
她摇摇头,她才不是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哭鼻子呢,“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丢了沈家的脸,姑妈你都不怪我吗?”
沈慈帮她擦去泪痕,缓缓道:“现在怪你也无济于事,况且你也得到足够的惩罚了,不如抓紧想办法补救才是。我不得不问你,你真的想好了吗?嫁给他,你就注定要在两党的夹缝中生存,可能随时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你不怕吗?”
“我想好了,我不怕。”她扬起头来,一抽一抽的道。
沈慈又问道:“如若有一日,你们被各种外部的纷扰搅得不堪其烦,终于有两看相厌,婚姻也分崩离析的那一日,你会后悔吗?”
“绝不会。”这些问题,早在她跨越大半个京城去校场找他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了。
“那好,明日我去面见皇后。”沈慈笑着安慰她,“放心,等你们婚礼后不出十日,一切流言都会烟消云散的。”
☆、赐婚旨意
谢昉这还是成年后第一次踏入后宫。包括皇后的坤宁宫。
他对这座象征着天下坤极的宫殿是有着儿时依稀的记忆的。他记得自己和妹妹刚被谢崇礼带到北京的时候,谢崇礼还远不是现在这样的一手遮天,还须在后宫中走动,其中走动得最多的,便是坤宁宫。
没时间思考这些前尘往事,他现在最为吃惊的是,皇后竟然真的愿意见他。要知道周皇后入主后宫多少年来,见过的外臣也不超过十人吧。
“臣拜见皇后娘娘。”走进了正殿,他一直低着头谨守礼仪。
周皇后在一道珠帘之后,声线没带一丝温度,对他道:“起来吧。”
谢昉站起了身,皇后不说话,他亦不说话,空荡荡的大殿上到处都是尴尬的气氛。
皇后隔着帘子见不真切,却还是凝视了他许久,才终于道:“虽不是亲生的,你和你爹倒是有几份相像的模样。”
谢昉还没答话,她又补充道:“小时候不像,长大了倒像。”
谢昉轻笑,道:“是跟着义父的时日长了,不知不觉的便相似了。”
皇后跟着他道:“所以,你也学得似他那么无法无天的性子。”
谢昉低头,道:“臣不敢造次。”
皇后缓慢的踱步,语气缓和了些,问道:“没想到本宫会见你?”
又不等他答,皇后继续道:“沈氏来见本宫时,本宫也是没想到她会替你说话呢。”
时间过去了太久,谁都几乎不记得,当年出嫁之前,周皇后和沈元辅之妹沈慈曾是一对闺中密友。她们曾经无话不谈,直到各自嫁人,一个成了太子妃,另一个则远嫁大同。
这次沈慈难得进宫,周皇后当然知道她是为了近日闹得满城风雨的,关于她侄女儿的那场风波而来。
只是她没想到,沈慈是来求自己赐婚的。
“你来求本宫赐婚?”周皇后问的是谢昉。
“是。”谢昉答得肯定,“只要娘娘帮忙,才能平息这场闹了多日的风波,还朝堂一个清净。”
前几日沈慈来时,说的第一个理由也和谢昉现在说的大同小异。
“你给本宫戴一顶高帽子,本宫就会为了你那冠冕堂皇的理由赐婚?”周皇后笑着摇了摇头,“而且还是将本宫相中的侄媳妇赐婚与你,你最好有个更好的理由。”
谢昉突然问了皇后一个问题:“娘娘,沈夫人是如何说服您见臣的呢?”
周皇后挑了挑眉,这个小子,倒真是问到点上了,他知道若自己不打算赐婚,则根本没必要见他了。
她还记得沈慈是如何说服自己的,字字锥心。
“说句大不敬的话,看到他们,总是会想到二十年前的娘娘和……他。”
是啊,二十年前,那是很久之前了啊。她也曾经是像沈芳年这样的风华正茂,刚刚入了东宫,也是年轻气盛,在花园中救下了个被喂了毒酒的小内监,也觉得是功德一件。
她向来对沈芳年多看一眼,难道是因为她就像年少时的自己么?
“我没你侄女固执,没她胆子大。”
“娘娘您,就当是了却自己一桩心事吧。”沈慈道。
周皇后冷哼一声,并不打算回答谢昉的问题。
谢昉又继续道:“臣虽然愚钝,可臣永远记得年幼时,义父带臣来坤宁宫拜见您,您还笑着抱过臣和妹妹。”
“你义父,他从前在坤宁宫当差,得了你们兄妹,还以为得了什么宝贝似的领给本宫看。”皇后眼神怔忡,回忆着过去,最后补充了一句,“没想到养大了,都是麻烦。”
谢昉见皇后没有着恼,继续僭越,轻声道:“臣从小没娘,还是在娘娘的怀里第一次感受到有母亲的感觉。娘娘您可莫要一直偏心侄子。”
周皇后被他气笑,“你信不信本宫现在就治你个不敬之罪?”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她似乎曾经对另一个人用过很多很多遍。
“是臣一时失言,冲撞了娘娘了。”谢昉说得随意,丝毫不像害怕,又补充了下,“义父不常回外宅,回了时也经常提起娘娘呢。”
“少给我耍贫嘴!连你义父都敢编排上了。”
“是。”
皇后忽然又严肃起来,皱眉道:“近来这件事情,搅得朝野动荡,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本宫在深宫中也是有所耳闻。陛下么……也是很头疼。本宫想过,若是定下这桩婚事,或许能平息两党间的战火,也算是为陛下分忧了。不过本宫也要问过陛下的意见才是。”
皇上向来都懒得管这些烦心事,谢昉心里已经有谱了,便赶忙谢过。
“不必谢。”周皇后转身背对着他,望向窗外的晴空万里,“本宫也想看看,这桩婚事究竟结局如何呢。”
谢昉离开坤宁宫的时候,自然是步伐轻快,神清气爽。可这边尚书府中,沈老爷着实被自己这许久不来京城的妹妹气得够呛。
沈泰一拍桌子,怒道:“你怎能擅作主张将那些东西抬进来?还瞒到今日才告诉我?”
沈慈饮了口茶,淡淡道:“因为今日谢昉要进宫见皇后,所以我想着,这时候告诉二哥你倒是个好时候。”言下之意,过了今日,有宫里的旨意,你自然不得阻拦了。
沈泰气得直哆嗦,袁夫人担忧的为他抚背倒茶。
“先回答我前一个问题!”
沈慈依旧沉稳,道:“二哥,你知不知道他在的那几日,你这尚书府门口人来人往有多热闹?我尚在京郊,都能听到茶余饭后的闲话。你若真怕丢人,就该先想办法让他离开才是。”
“所以,这还是我的错了?”沈泰怒道:“而妹妹你的好办法便是将那竖子送来的聘礼通通笑纳?”
沈慈眉头深皱,见袁夫人已经将四处的下人屏退,也没有旁人在场,便开始动之以情,“二哥,这件事,是做妹妹的有错,若是早在两年前能看出这两个孩子会情深至此,我绝不会让事情发展到今日的局面的。如今我所做的,并不是想刻意惹你生气,只是才填补之前的错漏而已。芳年她也不是有意惹你生气的,她来了你家这两年,你可曾挑出她一个错处吗?”
袁夫人赶忙趁沈泰沉吟不言,帮衬道:“是啊,老爷,你平日少来内宅,我却都看在眼里,芳年比亲女儿还要懂事呢。”
沈芳灵在自己的房间里打了个喷嚏。
沈泰依旧不同意,“哼,她心中一直介怀着当年我与她爹决裂的事情。”
沈慈忽然觉得有一股火气冒头,站起身来道:“她是介怀着,不满二哥